王加雄窝着一肚子气回到学校。不过，他没有告诉周老师细节，只是简单地说：“和你预料的一样。”其余的就成了他自己的秘密，不过，这秘密不仅没有解除他的心病，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宝贝的问题成了藏宝图的问题，根据曹早早的口气，他敢断定藏宝图就在他手里，那么，西厢房的盗洞肯定就是藏宝图上的一个点，不知道将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要出现多少个盗洞，还要折磨自己多少个回合！

　　王加雄觉得那些问题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就索性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回忆着、搜索着。这时，三姨太的身影不断地出现，那张像六月天一样的脸总是阴多晴少。他记得三姨太喜欢画，每年端午节里，三堂前摆好香案，上面晒着判官画，和尚在一边诵经，一到午时，和尚就用准备好的笔蘸着朱砂点判官的眼睛，然后拿了赏钱就走了。这时候亲自把守在二堂后门口的三姨太总是显得有些紧张，她会在环顾四周无人时，把判官画掀起，迅速拿朱笔点着什么，然后叫父亲帮她收拾。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父亲总是瞪着眼睛骂他“没规矩”。后来父亲回家了，但五月初五那天他必须到伍家。多少年来，父亲就象个哑巴，对伍家大院里的事情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开批斗会时，也躲开了没去。分浮财时，父亲也窝在家里，浮财搬进家时，母亲大呼小叫地才把他发动起来帮忙收拾。难道，秘密就在自己父亲的心里？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

　　周老师按住了他，说道：“干什么去？中午了，吃饭。”

　　“哦，中午了？”这时的王加雄才恍然知道了时间，才发现饥饿带来了寒冷的感觉，他用双手搓了搓冰凉的脸，跺了跺几近麻木的脚。

　　“你嫂子来了，她来给我们做饭，以后就不需要吃百家饭、尝百家菜了，也就不会再发感慨了。”周老师看王加雄闷闷不乐的样子，就想让他回忆起那首稀粥诗，逗他开开心。

　　王加雄本来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而是表现在行动上。在伍家十年的长工生涯，他扮演的角色是伍家大院的人，三姨太对他的仪表要求很严格，经常给他一点布料，让他去做有别于伍家少爷们的衣服；手和脸每天要涂点盐水，这样，面部表情会让人看了很舒心。时间长了，他的表情就定格了，但自己不舒心的时候，就会表现在行动上，这从他做事或快或慢的动作上可以看得出来。解放后，他已经改变不过来了，依然是高兴了就浑身是劲头，不高兴了就索性躺着，一言不发。周杨和他相处时间不长，但对他这个习惯却很了解。

　　“好吧！”王加雄的情绪好了一点，但是依然提不起劲头来。

　　周老师知道了，肯定是曹早早给了他更沉重的压力，于是不放心地问道：“别瞒我，是不是曹早早不吃我们那一套，翻脸了，骂你了？”

　　王加雄一下子被周老师说中了，就点了点头。反正这老哥是和自己绑在一起的，有什么丢脸的呢，就狠狠心把上午的情况说了，也说出了藏宝图的事情，但他没有说出关于父亲的情况。

　　“太有可能了，否则谁还知道西厢房地下有宝贝？我敢肯定，这里还会出现盗洞，而且不止一个。”周老师惊讶地说道。

　　“你看怎么办呢？”王加雄向周老师靠了靠。

　　“这要容我想一想，日子也不是一天就能过完的，先吃饭吧！走，去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周老师说着向厨房里喊了一声，“吃饭吧！”

　　“好啊，我这个小弟也可以沾光了。”倾吐了秘密后，王加雄感到心里好受了一些，脸上有了笑容。

　　厨房里，一张红木大桌子放在西北角，桌子西面靠墙，其余三面可以坐人，北面放着一条又长又宽的凳子，凳面下四周有雕刻的挂落，凳面上像是上过清油似的包浆油亮亮的，透过包浆，可以隐隐看出木头本身的木纹和节疤，三个有牛眼大小的节疤呈现的是浑然天成的精致脸谱，仔细端详就可以看出那些表情的美和丑来。由于太重，它就一直被放在那里不动。

　　两个新老师很快也过来了，其中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夫子，穿着棉袍，戴着马乎帽，听了周杨对王加雄的介绍后，老夫子向王加雄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开了。另外一个和王加雄握手后，自我介绍道：“我叫吴华，请关照。”

　　这时，老夫子已经回来了，手里多了个扁扁的黑酒海，他从碗橱里拿出几个小瓷杯来。周杨抢过去扶了一下老夫子，很恭敬地说道：“老师，您坐。”接着，给王加雄介绍说，“这是我的恩师，大号张晔。”

　　王加雄主动和老夫子握手，客气地说道：“欢迎欢迎，您老请坐。”

　　“不敢，不敢。”老夫子一看王加雄扬手把自己往北让座，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捋了捋那不长的山羊胡，说道，“这回老朽做个主吧！所谓席面，席位就是面子，就请王指导员和周校长坐一条凳吧，坐北朝南登大堡。我就和这侄儿坐这边。”说完就拉了吴华坐到了东边。老夫子教书时是边写边说，现在是边坐边说，“这儿是太师座，老少无欺。现在妇女解放了，南边就留给小龚吧，她和指导员对坐。”

　　王加雄很是欣赏老夫子边坐边说的工夫，也被他的礼教所折服。在伍家大院时，他常常看到这种吃饭前让座的场景，经常是为了座次而把热饭菜让成凉饭菜。他们在这里都带了点新风气，恭敬不如从命，几个人很快就坐下了。王加雄在坐下之前，又转身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凳子，心里顿时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周师娘看起来很憨厚，一副慢言慢语的样子，可是她很有眼头见识，一看客人看凳子，以为是嫌脏，赶快拿了一块干干净净的布，想给王加雄擦凳子。

　　“不不，”王加雄在年轻女人面前总是有些不自在，连忙摆手道，“嫂子，不是不干净，而是对这个凳子我有太多的回忆。”王加雄趁机对周师娘打了招呼，“烦你了，不好意思。”但他不敢看这嫂子，上次老木匠就是为了自己的那几眼而多心的，自己下午还要耗在一桩和那小媳妇有关的事情上呢！

　　“来，喝点酒，谈谈你的回忆。”老夫子说道。一杯酒下肚后，他晃了晃头，捋了捋山羊胡，眯着眼睛吟诵起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哦，都在酒杯中。”

　　王加雄很机灵，立刻接了话茬：“这个凳子是我王家几代人夏天睡觉的床，从来没有上过油，就靠我们几代人的汗水保养着。它还在，而且可能长久地在，可是我的祖辈却远走了……”

　　老头睁开眼睛，神色也有了变化，口气急迫地问道：“它香吗？”

　　“香！”王加雄颇有回味地答道。

　　“它不惹蚊子，而且蚊子无法靠近它，只能绕着凳子给你唱歌。”老头象进入了某种境界一样，头微微地摇晃着，然后轻轻吟道，“宝贝呀！”

　　王加雄和周杨一听，都吃惊不小，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王加雄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连忙说道：“请老先生指教！”

　　老夫子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举起杯子，说道：“来一杯！”自己呷了一点就放下了杯子，动了动嘴唇，不知是在品酒还是说话前的习惯动作。

　　周杨也很想快点听到解释，他催促老师道：“老师说说。”

　　“自我来学校之后，第一次坐它时，就觉得它不是普通的凳子，闲了时我就仔细观察它。在一尺宽、二寸厚的凳面上出现牛眼大的节疤，得需要多粗的树才能做成！这树可不是一般的树，是海南生长的黄花梨树，要两百年才能成材，象这么粗，”老夫子用双手一抱，“少说也要五百年啊！它最容易被人认识的标志就是鬼脸的节疤，这鬼脸鬼得很出奇。你王指导员坐着的节疤像佛，周校长坐着的节疤像侍女，这儿，”老夫子指着伸出桌外的凳子头上说，“这就像判官钟馗的脸，这个真希奇呀！中国的药材，在树里有三种香：檀香、绛香和生香，它就是绛香，难怪王指导员生得如此漂亮，你是睡在药材上长大的，睡眠好，无虫咬，皮肤就光滑细腻，都是得益于它。它是真正的宝贝呀，识宝的百担稻也难求。”说完，叹了口气。

　　王加雄和周杨都听呆了，两人相互看了看，满心的话说不出来。吴华也默然不语。最后还是周杨的老婆龚小娟打破了沉默，她认为吃饭的时候就应该专心吃饭，可是这话自己却不好说出口，只好劝道：“来来，吃菜，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很好，很好！”老夫子觉察出小龚的意思，连忙带头吃菜。

　　周师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给老夫子斟了一杯酒，说道：“老叔，我不喝酒，不能敬你，请原谅！”

　　老夫子坐席时从来没有接受过女人为自己斟酒，这第一次感觉很满足，于是畅快地一饮而尽，然后拱手表示感谢。

　　“老师，您是这里的长辈，别和这个烧火丫头客气！”周老师一句调侃的话把大家逗得大笑起来，桌子上的气氛也顿时浓烈起来。五个人在一起很愉快地吃了午饭。

　　龚小娟很麻利地收拾好了碗筷，因为学校里除了教室就再也没有会客的地方，也不好把客人请到宿舍里，就只能在厨房里闲谈了。坐下来之后，她有意地多打量了王加雄几眼，不料，竟惊奇地发现这个王指导员在个头、脸形上都和自己的丈夫一样！

　　“老叔，吴老师，你们看看，他俩多象兄弟两个呀！”

　　吴老师一直没有主动说话，现在倒说起来了：“还是小嫂子心细，真的很象。”

　　“象吗？”周杨拉着王加雄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问道。

　　“这样比肩一站，还真越看越象呢！”老夫子看了又看，“周老师就是脸上多了几个痘，你也睡睡这凳子吧，杀菌的。”

　　吴老师诡秘一笑，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龚小娟纳闷道。

　　“没什么！”

　　“没什么动什么感情，快说！”周杨开玩笑道。

　　“我怕嫂子晚上认错了人！”吴华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

　　大家都笑了。王加雄被这笑声提醒了，快下午了，父亲和孙明辉应该回来了，这两个人可都是他急着要找的人，只有解决掉和他们有关的事情，他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做别的工作。

“感谢各位老师，感谢嫂子的款待，我要告辞了。”说完，王加雄就告辞走了。周老师在他身后喊道：“别忘了你小弟还没来上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