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三十一)(邵云)
从某天开始,伍墩农场上每天都在出工的时间站着十来个戴着政治帽子的地富反坏分子,他们个个都年老体弱。王小凤有腰椎病,总是站不住,常常站着站着就瘫倒在地上。负责看管的仇八拿着一直藏在家里的翻身棍,不断地吓唬她。开始还奏效,后来就不行了,仇八只好动了真格的,对着她的屁股打了好多次。
这些天,六十岁的王小凤想到过死。可是她又想到,自从丈夫死后,没想到自己曾经狠心抛弃的亲生儿子曹早早竟然不记前嫌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担负起一个孝顺儿子的责任。她知道儿子很有钱,也很机灵地保守着来钱的秘密,那些钱啊,是自己用一个女人的贞洁和屈服换来的,自己没有亏待儿子,儿子更没有亏待自己。儿子还为自己生了个孙子,孙子和媳妇就住在自己娘家的庄子上,不用自己带孩子,还帮着富裕了自己的娘家人。媳妇王小花不时来看望自己,总是带来很多补品,使自己比在曹家和伍家时过得还要好,她真留恋这种生活啊,可是儿子却不安分,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她逃过白天的惩罚,晚上回到家里后,总是央求儿子不要再闹腾了,因为在西厢房里挖出的财宝已经够他们几代人用的了。
曹早早虽然很想挖尽藏宝图上的宝贝,可是在农场上挖到的东西让他灰心了,怎么两次挖的都是些不能兑换钞票的瓷器啊!他甚至对藏宝图产生了怀疑,对三姨太也痛恨起来——他以为她耍了自己。那天,他带着怨气狠狠地捣烂了一洞的瓷器之后,对同伙说道:“妈的,晦气!走吧,看来我们是找不着宝贝了。宝贝在哪儿?都在王家父子的心里!记住,以后我们都得注意监视王家!”
这回没有挖到金银财宝,倒把自己的老母亲搭进去了,他还真有些心疼。仗着自己自小就炼就的大胆,他跑到了社部,正好高明在,于是他递上一支香烟,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唐墩的,叫曹早早。”
高明负责整个地区的阶级斗争,他想为合作社的发展和稳定创造一个安定的环境,因而对每个来访者都很认真地对待。听到眼前这个大个子自报家门,他立刻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高明屡次听到王加雄提到曹早早,总想把他圈进地、富、反、坏的圈子内,最起码把他定为地主尾巴。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运动过去了,一切就要按照政策办事,曹早早既然早就被定为贫农,就要按照贫农来对待,至于王加雄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俗语,更不能运用到阶级斗争中来。这个曹早早虽然曾经提出过口粮的问题,但是毕竟和*反社会主义没有关系,算作内部矛盾。后来进了合作社,这个曹早早干活一个顶俩,做人也是诚诚恳恳,是唐墩的标兵。在领导干部的眼睛里,服从上级领导就是好同志,所以高明的态度倒是很随和,他说道:“好,坐下说吧,什么事情?”
曹早早没坐下,他哭丧着大脸说道:“我是来求您的,我母亲叫王小凤,是个地主分子。不过,说起来她也苦呀,都是地主给害的,那话不说了,应该接受惩罚。请念在她年纪已高,又是个病人的分上,让我代替她吧!”说着,眼泪竟然流了下来,又要作势下跪。
高明被这个孝子感动了,他立刻制止了曹早早,说道:“不要这样,我们是人民的干部!”
曹早早就站在那里,眼泪还在深深的眼窝里打转。
高明瞥了曹早早一眼,脑子里想起王加雄对曹早早的怀疑,他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你知道这里的治安情况吗?不是这里有鬼,就是那里挖宝的,这样下去,我们还搞什么生产!这都是阶级敌人唆使的,不把这些死老虎拉出来站站,藏在暗处的坏分子能收敛吗?你说出是哪一个在作怪,我就统统放回去。让你代替是不可能的,这是界限,你懂吗?”说着,高明死死地盯着曹早早的脸。从那张脸上闪过的一丝异样的表情,使作为公安人员的高明知道,曹早早被触动了。
曹早早心里一震,随即就镇定下来,他马上接话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要等我访访。”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这样吧,请您放了我母亲,我晚上就在那个农场上值班,不要工分。如果再有人在那里挖出什么而我抓不住,您就惩罚我母子好了;如果真有鬼怪,我就到阴曹地府里把他们抓回来!”
高明看了看对方,心想,这个农场,这个伍墩,直到目前都没有平安过,现在可以证明这个曹早早是捣鬼的人了,但是既然没有办法抓住他,为了样板区的平安,何不先利用他呢?
“你能保证?”
“我能!”曹早早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好,就看你的了。就从今晚开始吧!”
曹早早高兴地走了。
看着曹早早远去的身影,高明觉得这个人很复杂,也很狡猾。在公安人员的心目里,这些挖宝的事情就算破案了,有帽子的人还可以加大执法力度,对贫下中农,上边还没有明文规定,大不了责令把挖到的财宝缴公完事。想到这里,高明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高明的决定确实很奏效,一直快到秋收时节,这里的一股挖宝风都再也没有刮过。社员们也不为这些事情去凑热闹,大家都一心扑在集体农活上,热切地盼望着眼前的稻子能够大丰收。老一套的耕作方式改变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在孙明辉的指挥下放水了,而不是忙着上水了。
王加雄在成立合作社以来,一直没闲着,一直没有满意过,也一直没有在家好好地吃饭和休息过。现在丰收在望,他心里一阵轻快,于是想到了回家。傍晚时分,他回到了住惯了的那个地方,看车棚没有了,已经变成了田;再望望刘墩东头那一字摆开的四幢新房,他的心情更加舒畅了。房子和其他人家的构造是一样的,可是格局却不同,高山头坐北朝南,比起其他的顶头屋、驴头捺山屋要高大气魄得多。在他的眼里,这房子就像自己的两个妹妹一样亭亭玉立,别具风情。他越走近房子,心里越是感到幸福和温暖。
“哥回来了!”小兰正在屋后割韭菜,猛然间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回家了,站起来就飞奔进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全家人。
大家一听,都非常高兴。从建房到现在,王加雄一直都在外面住着,只是偶尔转过来时,打量几眼就去忙了,没想到今晚刚刚放工他就回家了。
全家人就像来了客人一样忙前忙后,特别是小兰,她脸上带着娇羞的红晕,像只小燕子一样飞进了厨房里。她本来是想割把韭菜把已经馊掉的稀粥炒一下,但是现在可不行了,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吃那个呢!她要拿米重煮新粥。王妈早就把女儿的神情举动看在眼里了,她笑着跟到了厨房,塞给小兰一块钱,说道:“去买点小银鱼吧!”随后赶来的小花冲小兰挤了挤眼睛,母女三人都笑了。
小花和小兰一起去了河边。在沿河里取鱼的就是箍网船,每到傍晚时,那些渔民在河里拉着网走里把路就起网卖鱼。姐妹俩站在河沿上一找就看到了。十来年过去了,在幸福和快乐中长大的姐妹俩忘记了幼年的苦难,她们不知道,这几条船上就有当年曾经欺侮过她们的人!小银鱼一块钱五斤,小兰付钱,小花站在旁边看忙碌的渔民,突然间,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眼帘,小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不是曾经经常对自己动手动脚的那个人吗?她一把拉住小兰,回头就跑。
那个男人正好也认出了姐妹俩,大声叫道:“小花!小花!”说着连跳过几条船,爬上岸就追上来,嘴里还喊着:“站住,我是你男人!”
姐妹俩又羞又怕,跑得飞快,眨眼就看到自己家了。
那些渔民在旷野中的河流上长年漂泊着,他们没有土地,没有户口,一直四处流浪着,一旦碰到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见自己人上岸追人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追过来,他们边追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语言和嗓音不像岸上人有声有色,而是直咕隆冬的,智力发育似乎也不太完善。
姐妹俩挽着手面色苍白地飞奔进厨房,一头扎进王妈的怀里就痛哭起来。王加雄兄弟四个闻讯跑到厨房门口,还没来得及问话,那些渔民就追到了厨房门口。那个男的想冲进厨房,被王家兄弟挡住了。
“你们想干什么!?”王加雄大吼道。
“我要女人!”那个楞子也吼道,声音含混不清。
“是我们买来的媳妇,后来她们逃走了,我们只要抓住就可以杀肉卖钱,关你什么事?”一个年长一些的渔民嚎叫道。
“放肆!你知道什么是人权吗?简直是目无国法!”王加雄气得脸通红,他训斥着这些像野人一样说胡话的人。
“知道,你花钱买了我的鱼,我管你怎么吃呢!”
这些渔民和王加雄平时打交道的贫下中农很不一样,他们语无伦次,像外星人一样。而身为一个国家干部,王加雄又不能叫兄弟们和已经围过来的社员去打人,只好忍耐着,让人赶紧去社部叫人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闻讯赶来的荀小妹冲上前来,她双手叉腰,厉声喝道:“怎么,我也是被人买回家的童养媳,可是现在我是人民干部!现在强迫我的人还在大狱里,不信你们就问问,也可以来试试!”
“干部”两个字把那些渔民吓住了,他们虽然野蛮,但是也知道干部们是不好惹的,是带枪的,是管人的,因此,他们面面相觑,后退了几步,唧唧咕咕地不知道又在说着什么。
接着,武区长和孙明辉也赶过来了。围观的社员立刻大叫道:“武区长和孙社长来了!”
武区长站在渔民的对面,板着面孔说道:“谁来抢人了?站出来!”
那楞子一看来人的架势一副很威严的样子,一身的中山装也与众不同,知道是个不小的官,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听还让自己站出来,他往后退着,然后撒腿就跑。看到他现在的狼狈样,社员们哄然大笑。
“跑什么呀,来抢啊!”荀小妹高声喊道。
“你们回去都把船撑到这里来组织学习。告诉你们,不到学习好了,不懂得形势不懂得国法,就别想在这里河里取鱼!”武区长说道。
渔民们一听都傻了,结果那个年长一些的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其他人也跟着走掉了。
受惊的姐妹俩还偎在王妈怀里不肯出来,王妈则轻声细语地安慰两个女儿。荀小妹走进厨房,拉着两个人的手说道:“怕什么,当初把我绑着,我不也过来了吗!快来烧饭煮鱼,看妈妈把你们惯的!区长和孙社长都在,别得罪了人。小兰,你知道吗,孙社长最重要,他不断地在你哥面前嘀咕着什么,今天你可不能干坐着……”
姐妹俩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互相看了看,不禁“扑哧”一声笑了。王妈看着这三个如花似玉又亲热无比的女孩子,也欣慰地笑了。
四个人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弄鱼的弄鱼,王妈又拿来了好多咸鸭蛋煮上。
王加雄请武区长和孙明辉进了东屋的明间坐下。武区长以幽默的口吻说道:“我来得不好啊,这两个大姑娘都二十大几了也没婆家,还不如叫人抢了去好!”
“是啊,听老地主说过,过去十八岁无子,就会苦到临死。朝廷还有个规定叫官嫁,凡是年满十八岁不嫁的,由官府指婚,不嫁不行,那是法律,除非一死,否则抬了就走。小花二十四了吧,小兰也二十二了吧,虽不是那么封建,你这区长也保个媒吧!”孙明辉也跟着区长来打趣王加雄了。
“是呀,现在我才知道原来王社长家还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妹妹,老孙说好了,今年冬天肯定就给她们找到婆家,叫我们的王社长到妹婿家好好享受享受做大舅爷,啊,不,二舅爷的快乐!哈哈哈!”武区长越说越乐,这时正好荀小妹把咸鸭蛋送进来,他又把小妹捎带上了,“哦,还有你,一块儿嫁出去!哈哈哈!”
“是的!嘿嘿嘿!”孙明辉跟着闷笑,全然不顾王加雄的感受。
“别操心啦!我是自由婚,告诉你们吧,我的对象就是这家的老大!孙叔,你就给王社长做媒吧,只是谢媒酒你别独喝,留一杯给我!”
“为什么?”武区长纳闷道。
“你问王社长!”
孙明辉给王加雄解围道:“我捣实锤子吧,小兰爱的是加雄,小花爱的是加民,他们早就内订好了!”
“对了,我们妯娌三个要一起举行婚礼,来办一场前所未有的婚宴,也好再给双舍放一颗卫星!”荀小妹很豪爽地说道。
“哈哈哈,我这区长真是个傻子,差点就当了一回老法海!加雄,就着这咸鸭蛋,我们举杯祝贺你!”
“好!”王加雄现在终于放开了,他笑道,“罗乡长已经给我们选好了日子,兑现会那天就是我们吹妆的日子!今天晚就晚些,我们三对都在,我去打酒买肉,算是定亲的日子,区长和孙叔是媒人!”
王家的东屋和厨房里到处是欢声笑语,它驱散了大家一天的疲劳,也将傍晚时分的那场风波吹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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