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日子平静如水，转眼间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夏天了，大地躁热起来，脸上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人们又被席卷到狂热的政治运动中去了。

　　已近半百的曹早早观望了一些日子之后，觉得自己翻身的日子到了。他仗着自己少有的强壮体魄大义凛然地揭竿而起，第一个在双舍组织了造反司令部，他虽然是伍家的种子，但是从小至今都被冠以曹氏的姓氏，他觉得陈氏曹的来历更威风更具有王者风范，到自己这一代，曹姓应该再次产生壮举，以名副其实地展示那种一呼百喏的气度，过一把山头大王瘾。

　　曹早早手里有的是钱，他到县城特制了司令部的标志——红袖章，红底上印着“红卫兵”三个黄色大字，底边还有一行小字“西冈红色造反司令部0001”的字样。曹早早每天都戴着红袖章，怀抱着农村罕见的收音机，把收音机声音放得震耳欲聋，疯子一样走遍双舍每个大队，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像打闷雷一样地叫着：“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好奇的年轻人为了赶时髦纷纷加入了他的造反司令部，每人都得到一个时髦的红袖章。

　　这样，曹早早的队伍迅速扩大了，副司令、中队长和小队长这些官们每人都得到了一台收音机，他们到处呜啦呜啦地放着中央传来的新动向，于是，曹早早成了很多年轻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成了中央命令的代言人。

　　生产队的年轻劳力都去革命了，大队书记陈家明这下可不干了。时已近冬，陈家明顶着呼啸的北风站在唐墩北桥上拦住了双舍小分队。

　　曹早早目中无人地直冲过来，他走在前面，像只狗熊一样对陈家明发出低吼：“反对革命就是反革命！”说完，伸手抓起陈家明的衣领，往上一提，狠狠地摔在路边，扬长而去。

　　队员们见曹早早这股闯劲，送给他“东海霸王”的绰号。双舍从前是各种生产运动的样板地，现在则成了造反派的集结地。随着革命的深入发展，双舍是越来越热闹了。本来，军阀、国民党和伪军点燃的战火都没有烧到过这里，现在这里却成了造反派们的必争之地。

　　伍墩更楼上的麦克风更先进了，收音机对着麦克风不分昼夜地狂吼着，终于有一天，大家听到一个浑厚而温和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小将们好…”

　　人们迷惑了，干部们也惊呆了，大家都不敢违抗中央毛主席的指示，革命形势就在大家迷迷瞪瞪的意识里一浪接一浪地向前翻滚着。

　　曹早早更神气了，他可是拥有很先进的扩音设备，就凭着他有能力让年轻人大开眼界，他领导的这支队伍都是走在革命的前列的。于是，他又率先戴上了毛主席像章，打起了“忠”字旗，背起了语录包，对谁开口就是毛主席语录，跟干部们要东西时就是“毛主席说了……”

　　孙明辉尽管也在迷糊着，尽管不敢违抗毛主席语录，但是他觉得浑身的不自在。有一天，他找到曹早早，说道：“曹…”他叫不出对方的称呼来，无论叫哪个都感到很别扭，“曹”了一声之后，他继续说道，“你看啊，不能整天游荡呀，种田人就是种田人，什么七到田头、忠字牌、早请示、晚汇报的都可以，不就是占一点时间吗，可是整天的这样就不好了啊！”

　　曹早早撇了撇嘴，立刻拿出红皮语录本，读道：“……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而目张……”

　　孙明辉迷迷糊糊地听完长篇大论，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曹早早张大嘴巴吸了一口气说道：“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就在执行中理解！”

　　孙明辉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和一个疯子说话，他急了，大声嚷道：“不行！必须在搞好生产的情况下，早晚才能组织革命！”

　　曹早早不说话，而是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十个人立刻高呼道：“打倒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孙明辉气得脸色铁青，他扭头想走，结果却走不了了。几个健壮的年轻人窜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拧就把他反绑起来，还给他戴上了一个三尺多高的高帽子。老实的孙明辉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他当年给地主种田，地主都没有这样羞辱过自己！他挣扎着，大口地喘着粗气，寻找双舍人来解救自己。可是，周围都是陌生人，路过的双舍人谁也不敢靠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孙明辉被按着脖子，抬着反绑的双臂，飞机滑翔一样地被游街。

　　可怜的孙明辉就这样“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他瘫下来，再也充不起男子汉来了。

　　任何一场的运动，无论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参加的和不参加的人都要受到残酷的折磨和考验。孙明辉也曾经参加过对地主施行惩罚的研究，他知道把蛇放进太太们的裤裆里叫“吃野味”，再加上条猫就是“龙虎斗”；脖子上挂粪桶叫“上满月锁”；另外还有“拉汉龟”等等。今天这个“坐飞机”，名字真让当时的平头老百姓向往啊，连过去有钱的大地主老爷恐怕都很少有享受过的，可是他孙明辉今天坐的这个飞机的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了。

　　王加雄本来正在检查齐头草的预留情况，好过段时间打草帘子。不想在路上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他顿时惊呆了。昨天，就是这群司令部的小将们冲进了自己家里，先剪掉了小花和小兰的长辫子，又剪掉了他妈的小鬏，然后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四旧”，打碎了一些正摆在条台上的坛坛罐罐，还用铁锨在屋里戳了一遍又一遍，吓得全家人都不敢吭声，临走时还叫嚷叫王家限期交出宝贝。自己回家后一看小兰背上的那道风景消失了，再也看不到红红的蝴蝶结在眼前跳跃了，他的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但是以前的教训还是使他强忍了下来。他自己也有台从前县里奖励的高档收音机，自己也在天天听，昨天是要求“破四旧立四新”，今天变调了，是要求炮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连一些国家领导人也被批斗了。乱套了！曹早早昨天派人骚扰自己家，其实是挟私报复，是替曹小娥和王小凤报仇；是为财宝在挖自己家的屋心。曹早早现在敢这样做，那么迟早有一天都会以自己交不出宝贝为借口把自己圈进笼子里，任他折磨到自己死去，否则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形势一天一个变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赶快行动吧！王加雄听到内心的一个声音在焦急地警告和督促着自己。事不宜迟，他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公社，那里是他工作多年的根据地。

　　公社门口围满了红卫兵，都快到中午了，他们也不回家吃饭。那些年轻嘹亮的嗓子一遍遍地高叫着：“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

　　公社里面的人都在坐着，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不是在翻弄什么就是在看报，他们只能坐等灾难临头。

　　王加雄在门口往里挤着，一个叫阿毛的人叫住了他。这个阿毛是供销社的职工，脾气刚直，曾经和王加雄叫过板，结果他们是不打不相识，最后还成了朋友。阿毛知道王加雄的号召力，就像《水浒》上的朱贵一样要求他来入伙，并推他为文攻武卫指挥部司令。王加雄正是求之不得，他心想：“我应该逆水行舟，你们造反，我偏要保当权派！”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下午，等到红卫兵们再次闹哄哄地集结在公社门口时，王加雄以司令的姿态讲话了：“同志们，小将们，我叫王加雄，我们西冈文攻武卫指挥部希望大家联合起来齐心向资本主义开炮！”

　　大家安静下来，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王加雄这个名字，也知道他波澜起伏的经历。别看这里只有百十号人，可却是西冈各大造反派的精英人物，他们一直没有统一出意见来，有的主张斗武怀，有的建议批高明，谁也不服谁，现在他们巴不得有个领袖人物站出来，带领他们把公社里那些碰都不敢碰的当权派拉出来。于是大家轰然拍手叫好，在王加雄的带领下，他们进了公社的大礼堂里开会，研究自己这支队伍的组织形式和斗争方向……

　　就这样，王加雄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全社的绝大部分造反派，他带领他们小心地斗争着，干部们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这个王加雄是个“保皇派”，“保皇派”当然得到了干部们的支持和扶助，于是钱、粮和物供应充足，斗得其他派别望风披靡。一些造反派像断了奶又没饭吃的孩子一样孤立无援，不久就土崩瓦解了，最后只剩下财大气粗的曹早早还在坚持着。

　　王加雄决心趁机制服曹早早，就以拯救双舍的当权派为名，精选了五十人编制成五个小分队开赴双舍，与闻风而来的曹早早队伍对峙着。

　　战场摆在了双舍的乡政府门前。曹早早两手叉腰像个黑门神似的站在门口，和他一比，白净清秀的王加雄五个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王加雄队伍里有打架高手，他们是阿毛和阿四，这两个人从小就顽劣不堪，父母只好送到杂技团里，也学得颇有些真功夫。阿毛个子高大，精壮无比，他躺在地上能把二十二沟的石磙搬到自己的肚皮上来压上半天而脸不红气不喘；阿四则瘦小精干，他窜爬蹦跳是个高手，人都称他“穿裆阿四”。这阿四轻功了得，有一次吃了斤半米饭却故意不给店主钱，还叫店主称称自己，说如果能把自己称出十斤来，就给店主钱。店主大笑，他怎么可能相信一个五尺高的大男人竟然没有十斤沉呢！可是一称，店主傻眼了，连换几次秤，这个阿四竟然都只有九斤！阿四再给店主饭钱时，店主说什么也不要，说长了见识就好，不在乎斤半饭钱。

　　王加雄指定了阿四先上，麻痹麻痹曹早早。果真，阿四一走出队伍后，曹早早及他手下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曹早早用他的大破锣嗓子“嘎嘎”笑了半天，才一指阿四道：“喂，小子，看你像那个会偷鸡的时迁，怎么也敢到老子这里来撒野？”

　　“爷来了！”阿四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他转眼间就钻到曹早早的裤裆下，一抬身子，双手将曹早早的双腿一勾，猛地向前一蹿，还没反应过来的曹早早就“扑通”一声来了个狗啃屎。阿四再往后一仰，正好压住了曹早早的上半身，借着这个肉垫子，他一个鲤鱼打挺，扑进了乡政府。在里面看守孙明辉和罗开的红卫兵见到这个风一样射过来的高手，都傻了眼。农家孩子哪里见过这些招式，等他们反应过来，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已经给抢跑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索。王加雄这边已经把人抢到了手，曹早早才刚刚爬起来。他龇牙咧嘴地摸着嘴巴，一手的血，于是暴跳起来就想去抓王加雄。

　　阿毛闪到了前面，笑着说道：“东海霸王，你给我三拳，我只还你一脚，这个交易做不做？”

　　曹早早气得直喘，想了想，擂起的拳头又松开了，他把手一挥，对自己的队伍喝道：“走！”

　　“慢点跑吧！今天就饶了你们，从明天起，如果再让我看见戴红袖章的造反派，绝不客气！”阿毛威胁道。

　　“看我怎样慢慢地收拾你！”王加雄声音低沉地说道。

　　曹早早无话可说，只用仇视的目光瞪着王加雄。

　　王加雄微微一笑，说道：“种你的田去吧，别再做梦了！今天我就给你留几颗门牙让你过年时好嗑嗑瓜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曹早早知道，王加雄在做官的时候不敢轻惹自己这个瘟神，担心自己胡乱造谣影响他的仕途，后来他被贬成了无职无权的普通社员，现在却又摇身一变成了文攻武卫指挥部的司令，在这个混乱和颠倒的年代里，凭了实力打、砸、杀和给人戴上高帽子游街，死了都没人追究。这是个拿命当本钱的游戏，谁输了谁下场，谁死了谁倒霉。王加雄今天这样对待自己，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他曹早早浑身都是政治污点，如果王加雄说自己是个坏种，有根有据，大家可以做证，武怀也会出来指证。也许王加雄还会把母亲抓去，脖子上挂上破鞋，面前弄块几十斤重的大牌子写上“破落地主大破鞋”，就算被游街游死了，就像三姨太一样死后被拖走埋了，谁也管不着。

曹早早今天威风扫地，知道自己在双舍为王的日子也过去了，他开始担心自己一家人的命运。灰溜溜地回到家里后，他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就连夜收拾收拾，乘船去带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凭着已经到手的那些财宝，一家人过起了在水上漂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