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晴。

      这天，吴东为民门诊部的三分之二医、技、护人员同时辞职离岗，在无声无息中他们炒了“新老板”。“新老板”似乎有所预见，暗中也作了些准备，所以对诊疗秩序的影响并不太大，“和平过渡”基本顺利。

      位于商盛大街繁华地段的为民门诊部创办于2005年9月，在10月1日正式开业之前的一个全体员工会议上，董事会推到前台负责门诊日常工作的是一位女同志，是个刚退休的卫生行管干部，人称古书记。在这个会议上，她有一个使人难忘、受人敬仰的讲话。她说，随着打工人流向城市的不断涌进，城里的卫生需求矛盾也日显突出，“看病难”“看病贵”对打工族而言，确实存在。经市府批准，本地常桥卫生院五个年轻医生的投资，卫生主管部门的扶持和验收，苏州吴东为民门诊部应运而生，依据法定要求，门诊部现设：内、外、妇、儿、肛肠、中医六个科室，配有化验、B超、X光等常规检查。经多方努力，已聘付高医生2人，主治医师5人，主管护师、护师、士8人，化验师、影像师、药师等5人，专职导医2人，还有财会、勤杂等，目前投入运作的近30人。正如老人家所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希望大家努力配合，我们的办院宗旨是：服务、安全、真诚、效益。从某个方面而言，医疗是不能完全进入市场的，因为医患之间信息不对称，在交换过程中，需方往往完全接受供方的决策。因此，目前不少私人医院都在搞底薪加提成，绩效挂钩，造成小病大治，从中渔利。我们讲服务，讲真诚就是要根据疾病的客观情况和患者实际承受能力作出科学的决策，能10元治好，就不花20元，能50元吊针就不用100元高价药！这就是我们的竞争方向，因为在我们周围1000米为半径的范围内，有一个医院，4个诊所还有一些黑市流医诊所，而这个范围内的居住人口，本地人约3万多，外地打工者就有4万左右，我们的服务对象主要是打工者。我们要把这块市场占领好，靠就靠真诚二字，不搞“杀鸡取卵”，要搞“养鸡生蛋”。就诊的人多了，薄利也成了厚利。所以，我们对医生不搞浮动，不搞挂钩分配……。

      董事会的另一个老板接着说，我们的理念预见，准备在前三个月大亏，后三个月小亏，第六个月进入持平，一年后可进入盈余。我们原打算叫杏林门诊，杏林的来历大家皆知，它的含意是医德高尚、医技高超。后因怕人不理解，又改为为民，我们要名副其实地为民。我想，只要我们坚持人性化管理，人性化施治，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即使一年后仍不能盈利，我们的内心还是高兴的，因为我们为社会作出了无声的贡献。

      一切在预见之中，2005年底即运作三个月亏了12万。

      一切又比预见的还好，到第六个月即今年的3月份提前进入收支平衡。就诊人次渐增，尤其是打工者的比例快速增多，特别是夜门诊大大方便了下夜班的人群。医护人员对前景乐观十分高兴，服务态度、服务质量都在不断提高，且各人下班后不再有吃“亏”的内疚感，记得有天晚上，古书记问我你现在想不想走了，我说，刚刚扭亏，自身价值才稍有体现，接着我取笑地递上一纸随笔：

姑苏城南运河旁，澹台湖畔小楼房。

宝带长桥窗前映，碧波花苑写文章。

人生谁无天堂梦，东吴处处是天堂。

可笑当年刘玄德，伍员才是男儿郎。

      古书记看了轻声笑起来，她笑的样子特别好看，她说，好啊，天堂里欢迎你干到七十岁！

      一个为自己而生存的人，能得到一份高薪的职业或发了一笔财其内心是高兴的。一个为社会而生存的人，能得到一个施展自己才干的平台，并在这个平台上得到了周围人群的赞许，特别是低收入人群的拥护和爱戴，其身心的愉悦感一般人是不容易体会的。当我走在拥挤的小街上，碰上打工的人群中曾接受过我的廉价诊治而挥手致谢的人们时，我内心里就觉得我的晚年没有虚度，他们说在城里打工能碰上你这样的好心医生真幸运！我也觉得能为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做点实事也是一种幸运，那古书记说的服务、真诚也就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4月上旬，我的体重创了历史新高，在饮食如常，睡眠如往的情况下体重增加了，可能是和我的心态有关，我有一种年轻感、充实感、幸福感。记得情人节那天午饭时，年轻人都编造一些情人来相互逗笑，我也在一张废纸上写道：“去年中秋月上梢，一见钟情爱奴娇，不惜离妻丢爱子，纵情投怀谁知晓”。一位女同志稍加思索便说，知道了，你是去年中秋节后来为民的，不惜离乡背井，丢开自己注册的县城门诊，你的情人就是为民门诊部，你真混，接着是一阵大笑。

      天上的彩虹是美丽的，美丽的彩虹往往瞬间即逝。4月13日下午，在一个全体员工大会上，大老板突然宣布：“为了门诊部的更好运作，我们聘请了二位福建的同志来全权管理，希望大家积极配合。”

      散会以后，获得的真实消息是：为民卖了！所有投资加半年来的亏损被人家全部吃了，唯一所剩的是法人代表的名字没有变更，他可以坐在家里每年拿七万五千元的执照费，（不管盈亏多少）。这叫硬包，美称叫“托管”。

      硬包干的福建老板对这块医疗市场早已看重，钻墙挖洞想搞个合法的医疗机构就是批不下来，听说为民门诊部的小股东已全部撤股，千斤重担全落在一个力难支撑的女老板身上，于是福建人凭着自己雄厚的资本一口吞下为民，也算两全其美。

      福建老板很精明，那古书记说的医患之间信息不对称，需方往往接受供方的决策在福建老板看来这正是供方的生财机遇。被接管的第二天，妇科增加了一位三十几岁的妇科医生，传言是福建一位老板的夫人，在后来的广告中称是主任医师（？）。她上班后的第三天，妇产科业务收入就翻了翻，即由原来每天2000元左右一下子上升到4000元左右，原来的妇产科王医师（退休医生）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尴尬内疚，总是闷闷不乐，我问她因何？她说我到月底回家了，党和政府给我退休工资，我为什么跑到苏州来坑人！我跟不上，我不会，打工的女孩子怀孕了搞人流、药流是这里天天发生的业务，一般搞药流占多，在200元左右即可解决。可现在一查怀孕了，都要搞妇检，说有炎症，要先挂三天水再搞药流，有个姑娘说没钱，你就给我吃药，医生说：“炎症不消除，孩子流了，子宫炎症还在，你将来要不要生孩子了？你还没结婚呢！”那女孩一听吓得无奈，只好先吊三天水，三天后吃药流产了，医生又说内部炎症未清，阴道里还是红红的，不信你自己看，那女孩为了将来能生孩子，只好再吊三天水，在吊水的时候，她说我已花掉3000元了，能借的朋友都借了，再吊水，再搞微波，我的生活费也没有了。一个有准孕证已怀孕二个月的妇女，肚子痛就诊，那主任说，怀孕早期不可同房，你们做房事了，小孩受了影响，要流产，即使不搞留下来，将来也不聪明，小夫妻一听言之“有理”，吓得当下决定流产，可是肚子痛是有炎症，不信，白带化验，结果又是先消炎再人流，花了2000多，还是怪自己不该同房……这些我全在场，我能怎么办？我只有走，到现在我才知道“白狼”是怎么回事！

      在接管后的几天里，医技护人员都被分别谈了话，化验室的小章被谈话后就像背了一块石头，沉默不语。闲空间，她偷偷告诉我，以后化验室对妇科白带、BV等常规，阴性报弱阳性，弱阳性报阳性，阳性报强阳性，这样便于用药，即使换个地方复查是阴性也很正常，因为用药了，治好了，且不是更好！

      B超室小汪得到的指示是：盆腔无积液报告少量积液，少量积液报告大量积液，这样做不但方便用药，而且复查起来也显出用药有效果！

      找我谈话的内容是如何把握好就诊者的承受能力，如何因人而治，抓业务的二老板不愧是个流浪江湖的“好医生”，他说，一男一女两个小青年来就诊，在填写病历封面时，婚否一栏一定要问清楚，如果是未婚，处方即可大一些，他们会相互争着付钱，如果已婚，处方就要相对小一些，因为他们已成家，处方偏大他们就能跑掉，不成交还有什么可赚！还有是过客还是常客，接着还讲了要注意就诊者的口气呀，佩戴呀，对自己疾病的心里认识表情呀等等。最后他见我面无反感，干脆把话说白了，我们需要有技术的医生，但有技术的医生不等于是会挣钱的医生，谁会挣钱我们就能合作愉快。他还风趣地说，他看过一个男青年，因包茎患了龟头和尿道口炎症，是个女孩子陪他来的，我问男孩她是你什么人，他说是我女朋友，我有数了，是未婚，我说这个病是由包皮过长引起的，目前有炎症不能手术，如果要彻底治好，就必须两个人同时治疗，不然，它会相互传染，一方治好了，另一方还会传染给他，他们觉得我讲的有道理，青春期共同的宝贝呀，两个人都吊了三天水，第四天还各开了五天的加替沙星和阿奇霉素，女方还加了替硝唑，一共看了两千多元！因为男方好得快，女方的白带异味也看好了，他们都很感谢我！听说你主张先抓人气，这个观点不能说错，但人气来了，如何巧妙地抓财气，这里技巧很大。我讲这个例子是说一个龟头炎的病人使我得到两个就诊者，而且是隐私方面的病，他们是肯花钱希望早点治好的，当然，如果是个老头来看尿道炎，你就不能这样照搬了，不要上千，就是几百他也跑了，跑了就说明你失败了……。他见我听得入神，且有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也高兴了，又递了一支中华。他说，什么是医德？病看好了就是最大的医德，只要病看好了，花钱多少就是次要的了，医患的矛盾都是病看坏了才出现的，病看好了，有几个说钱看多了而纠纷的？没有！我们是民营企业，你们的工资，我们的投资，还有工商税务，房屋租金，水电杂支等等都要通过我们医生的处方才能实现，医生的主动性、技巧性，技术性是关键！其他人都是被动工作，我们对你的沟通能力很赞赏。最后，他拉开抽屉，送给我一包“南京”。

      在接管后的十几天里，妇产科业务快速上升，其它科室基本如往，多数人都有一种沉闷、抑郁的样子，大老板的儿子穿着便衣整天在各科室转悠，注视着每个人的行为。大老板的夫人每到傍晚就浓装艳抹地坐到收费处看着，待到下班时，她就把当天的总收入全部拿走，听说从不存银行，那古书记也不常来了，那会计也是名存实亡，大家觉得时光太慢！原来负责医疗业务的老院长更是强装无事。他是高干子弟，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在苏州多家乡镇级卫生院当了多年的业务院长，他到为民半年来的那一套套规章渐渐显得苍白了，他过去强调的一张处方不能超过两种抗生素、不能超过5种药物，他现在也不强调了，识时务者俊杰，他悄悄地告诉我，他干到月底就辞职了。

      老院长辞职的消息顿时成了秘密新闻，一个个好象在黑夜的大海里找到了前进的灯光，对，走！

      4月30日下午，新老板的儿子发了4月份的工资，他每发一个人的工资都特别交待，钱要放好！外来就是挣钱的！不要被偷了！这天是我在为民值的最后一个晚班，各人拿钱后的心情和一个个的低声密语我都看在眼里，感谢他们对我的一种惜别无奈的眼神。幸好，他们都暗自找到了出路，第二天，他们就能到新的地方上班。

      晚上十点下班，我真恋恋不舍，多好的环境呀！我在这里做了七个月的梦！

      “老王，我劝你暂时不走，我退休后干过六家私人医院，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下午交班时，苏州医生高主任对我的说话又在耳边响起！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明天要去的地方能好些吗？

      在我依约于5月2日去新的地方上班时，我忽然发现马路旁、闹市口、公交车站台等地。关于为民门诊的大幅广告牌更多了，更美了，特别是为民二字显得更大更亮了！当晚，电视屏幕上首次出现为民门诊部的美丽画面，那女播音员的声音特别柔美动听：“为民门诊，是咱民工们的廉价门诊！”那男播音的声音特别宏亮而铿锵：“为民门诊，是咱打工者的门诊，常年专家坐诊，技术精湛，服务热忱！”  （文中人名地名为化名）

摘自《橙黄橘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