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风云》第十二章 奔驰科尔沁(孙万群)
1946年1月,是东北最寒冷的时节。
老天不时飘洒着漫天的大雪,罩得天也白茫茫,地也白茫茫。在朔风紧吹的时分,原野里竟似没有一个活物,兽们冬眠了,鸟们南飞了,鱼们在厚冰下潜游了。气温一个劲地下降,已经降到吹气成雾,唾沫成珠;已经降到江淮人感到再也难忍受之时了。可是,不解人意的气温还在一个劲地降。
对于这可恼人的酷寒,东北人似乎惯了,因为他们毕竟夜晚有暖炕,白天有皮袄,而我军战士却只带来江淮人常穿的夹着几两棉絮的薄棉袄,挡不如箭的东北风,那衣服便如冰一样的刺骨,令人难受。
更要命的是粮食,吃惯大米和白面的江淮人,在东北只能吃上玉米面做的窝窝头,由于给养不足,就连这黄灿灿的窝窝头也常常不能吃饱。看到战士们在酷寒中瑟瑟发抖,常常在夜里冻醒,要跑步取暖;看到战士们吃不好饭,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吴金才心急如焚,常常睡不好觉。他知道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的艰难,更知道师首长们也在困难之际,他不能将困难交给首长,有困难只好自己解决。他知道,作为一个部队基层干部,在艰难困苦之时,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好战士们的思想工作,尽最大努力保证战士们的身体健康,使部队保持旺盛的斗志与战斗力,使战士们懂得,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在**员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他的连队驻防在一个小山屯子里。没有木材,吴金才就扛起大斧,率领战士们冒着风雪,到野林子里砍柴;没有粮食,经领导同意,先向当地老乡们打借条借上一些。他还虚心请教东北老乡,学习冬季狩猎的经验。
有时,他和炊事班的几个战士,坐上老乡借的雪橇,用上半天时间,驰到远远的荒无人烟的河道上,砸掘开几个冰洞,耐心地等待着。据说水下鱼儿非常警醒,一有风吹草动,就沉下水,不肯上来。于是,几个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任河上寒风吹着,雪花罩着。鱼儿见洞连没有动静,以为没有危险,全都摇头摆尾,涌到洞边来享受新鲜空气。就在之当儿,吴金才等人突然伸出网兜,兜鱼出水,哈,挺沉的,满网都是肥鱼。那鱼一出水,扑腾扑腾了几回,很快就冻僵了。于是,大家又静静地等待着。
鱼是低级动物,没有心眼儿,不会接受教训。不一会儿,它们又来到洞口,在水中扑楞扑楞着撒欢,吴金才又伸出网兜,这样半天功夫,就会捞上不少鱼,给战士们熬鱼汤改善伙食。
有时,他们坐着雪橇来到山林里,在雪野上仔细分辨野兽的蹄迹。开始也看不怎么清楚,比如雪地上蹄迹跑的是什么野兽,是新蹄迹还时旧蹄迹,向哪个方位跑,都不太懂。后来,经老乡们指点,加上潜心观察,他们狩猎越来越精了。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打一二条狼,或几只狍子,那可在连队开开洋晕了。
每天夜晚时,他都要顶着寒风,到各排各班去检查,看战士们是否按时休息,看哨兵们是否按规定执勤。这是他当排长以来每天必做的功课,否则,他是睡不好觉的。
有一次,吴金才跑到小山屯东北一家院子的大车棚里,那大车棚里驻扎着二排的一个班。车棚四周用秫秸围封着,只留下一个小洞口,用军用被子当帘悬挂着,那便是进出的门。
吴金才挑帘进了车棚,里面燃着一堆柴火,战士们都在火堆旁烤火,热烈地争说些什么。看到吴金才,全都站起来敬礼。
吴金才笑着让战士们坐下来继续烤火,问:“都聊些什么呀?”
战士们齐说:“聊家!”
吴金才问:“聊小家,还是聊大家?”
战士们被问愣了,面面相觑,有的战士说:“家就是家呗,难道还有小家大家之说?”
吴金才说:“当然有啦!小家,就是我们从小生长的那个家,那个家有我们的父母,有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小家多在江苏,在黄海之滨,运河之畔,大家刚才聊的是不是那个家?”
战士们都道:“是!”
吴金才为火堆添些柴禾,火儿又旺亮起来。他说:“那个小家还真的不错,是鱼米之乡啦,有鱼,有米,还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真的值得想。不瞒大家说,我离开淮安以来,有好几次梦见我妈妈,也梦见我老婆,梦中还哭了。”
战士们都轰笑了,他们全都为吴金才的坦率,为吴金才同他们士兵像亲兄弟那样漫谈而高兴。
吴金才也笑了,打从升为连级干部以后,他就潜心学习老连长雄开先的带兵之术。过去,他作战勇敢,只知道讲究如何对付敌人。当上连级领导后,他才知道过去只是匹夫之勇,现在领导一连战士,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发挥战士们的主观能动性,最大限度发挥战士们的作战潜力,这是培养团队精神和培养连队战斗力的基础。因此,他时刻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要把士兵作为自己的亲兄弟,要引导他们,更要爱护他们,保护他们的积极性与创造性。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一次意识升华。他现在的一切工作就是为不断培养连队战斗力而努力。
吴金才在战士们的轰笑之余,话锋一转:“但是,对我们革命者来说,还有一个大家,这个大家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到东北来,长征万里,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祖国是多么辽阔,我们的江山是多么美丽。过去在国民党领导下,我们的大家被日本鬼子攻破了,我们的小家也无法生存,日本鬼子的炮火毁了我们的田园。就是因此,我们才逼上梁山,同日本鬼子拼了。我们参加革命部队,就是祖国大家庭的儿女,苏北是我们的家,东北也是我们的家。有句老话说过:大河满小河才有水,大河无水小河干。我们只有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努力完成中央**、三师首长交给我们的战斗任务,建立政权和发动群众的任务,我们就一定能夺取革命的胜利。我们祖国解放了,我们的小家也分到田地,也就幸福了。大家说,是不是?”
战士们这才恍然大悟,懂得了小家与大家的道理,齐声道:“首长说的是!”
正说笑着,屯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哨兵的喝问声,密集的枪声。吴金才跳起身来,抽出手枪,说:“有情况,出去看看。”说完,他第一个冲出大车棚,来到屯子哨位边,问哨兵:“怎么一回事?”
哨兵报告:“是十几个土匪,可能是来扒屯的,看我们打枪,他们也打了枪。他们被我们撂掉两个人,就逃走了。”
吴金才望着清亮的月色下,白皑皑的原野一片朦胧,那黑溜溜的土匪马队,渐行渐远,嗒嗒有声,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吴金才皱着眉头,不禁遗憾地骂道:“只恨我们没有马,要是有马追上去,我们就干净彻底全部消灭它!”
这时部队涌出来了,老百姓也涌出来了。听说是土匪前来扒屯,想烧杀抢掠,老百姓们既胆战心惊,又义愤填膺,同时又庆幸屯子里驻扎着**这样的保佑老百姓的“菩萨兵”,免除小山屯的灾难。从此,老乡们把我军当成保护神,让战士们从大车棚搬进家里炕上去,人民军队同老百姓关系也融洽起来。
不久,上级下达攻打通辽的命令:吴金才所在连队担任主攻突击队。
通辽城位于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它的西北方是科尔沁右翼前旗与科尔沁右翼中旗,它的南方是科尔沁左翼后旗,它的西方是锡林浩特,它的东北与吉林省相邻,它的东南与辽林省相连。同时,通辽属于铁路枢纽,它向北可以上溯到哈尔滨、齐齐哈尔、海拉尔等地区,向东可进至四平、长春、牡丹江等地区;向东南可达沈阳、鞍山、丹东等地区,向西可通过赤锋直达北京,因此,就地理来说,三省相交,铁路四通八达,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三师师长黄克诚将军的神机妙算还不在于此,对我军来说,攻打通辽还有几个战役亮点,也是三师选取通辽作为进军东北第一仗的筹码:其一,通辽不是东北大城市,不是蒋介石防守的重点,没有国民党的精锐部队,驻守通辽的只是一些土顽武装,兵力不过一千多人,我军完全可以攻克;其二,通辽有充裕的粮食,可以保障我军在短期内给养,以解决部队无粮后顾之忧。其三,在通辽发动群众,建立巩固的根据地,有似井冈山的边界割据,可以影响三省。
通辽战役由黄克诚将军亲自指挥,参战的主要是八旅24团、留守部队的一个营和八旅旅部特务连。
当时,吴金才连队驻防在阜新地区,离通辽城有数百里之遥。要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战区,必须昼夜兼程。
那时,冰天雪地,行军异常艰难。一路上朔风劲吹,白雪没膝,那雪不同于江苏的雪,江苏的雪是软的,像嫩的小花瓣儿,有些儿温柔,也透出些儿寒意。而东北的雪既大且硬,飘荡下来,就成冰了,人踏上去,格吱吱直叫响。江苏的雪是薄的,最多淹没鞋子,而东北的雪却很厚,在一些地方,深达膝盖,那是常事。江苏的雪是暖的,抓在手心里,也不觉得多寒,吹口气就能化了。而东北的雪却是硬寒,一不小心,就会冻伤人。
最要命的是。经过万里长征,战士们的鞋全都消磨在路上,变为烂布片儿,有的战士没袜子,有的战士鞋子烂帮子,洞底子,吴金才的鞋子则是鞋头磨出大洞,一双脚踩在积雪里,顿时鞋里灌满了冰雪,尽管在疾走,但在零下三十度的奇寒中,一双脚还是冻得麻木了。因此,如果说在江苏一夜急行军走百里是常事,那么在东北雪野地里,走五十里都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但是,军令如山,战情如火,吴金才率领战士们昼夜拼搏,终于在指定时间到达通辽城外战区。
通辽城不是很大,敌人虽然有土围子,有护城河,但是,护城河被冻得结结实实,能跑汽车,土围子也不太险峻,那些工事对经历过两淮攻坚战的我军战士来说,无异小菜一碟。
吴金才连队作为突击队,分编成四个组,一是爆破组,负责爆破敌人的土围子、炮楼等工事;二是火力组,负责火力支援其他各组实施进攻。三是尖刀组,负责突破敌人的防线,向中心进攻。四是架云梯组,负责冲上敌人的围墙。
上午八时整,总指挥部向蓝湛淇的天空,射出两枚开始总攻的红绿信号弹。吴金才挥动手枪命令道:“同志们,冲啊!”
雄壮的进军号响彻云霄。
爆破组很快就拉响zha药包,随着彼起此伏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各种枪械的射击声,我军战士们的呐喊声。敌人的城楼、土围子和工事一个个被撕烂了,被炸毁了。进攻命令下达不过十几分钟,吴金才率领突击连就势如破竹,很快突破敌人的防线,向敌人指挥中枢进攻。
正在这时,街头突然涌来一支奇特的队伍,大约有五百多人,全都穿着红裤子,头上扎着黄巾,赤裸着胸脯,高举着闪亮的大刀,一个劲地呐喊着:“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我军战士们都愣呆了,吴金才也愣呆了,在这冰天雪地中,冲来这一群高举大刀赤膊呐喊的人群,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事。
吴金才不知道,这是国民党地方政权和武装利用的小刀会和大刀会,想用他们神教来抵抗我军进攻。在国民党地方政权的反动宣传下,这些小刀会会徒们都将我军当成异教徒,他们的任务是替天行道,因此,会徒们既非常愚昧,又非常残忍,如果稍微差池,眼前的敌人就会席卷而来,我们的战士必然会付出血的代价。
一步,二步,一米,二米,大刀队在不断前进,阳光下,光灿灿的大刀林立着,闪出寒森森的冷光,似乎想要吸吮人血。
吴金才放声喝道:“站住!放下刀子,缴枪不杀!”
吴金才的喝令声,震撼着那些赤膊大汉的心田。大刀队犹豫了一下,前进速度减缓了,有人想往回走。
这时,敌人队列里有人尖声叫着:“弟兄们,我们有神保佑,我们是刀枪不入,就是刀枪不入,我们不怕共军,冲啊,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于是,愚昧的会徒们真的以为神会保佑他们,他们真的会刀枪不入,在这样的氛围下,林立的大刀又前进了,刀丛中放肆地吼着:“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吴金才脸气得铁青。为了保证通辽战役的胜利,为了保证我军战士不流血,他再一次挥起手枪对天放射:“站住,放下武器!”
但是,被鬼话迷住心窍的人们,不在乎这样的警告,他们坚信神在天上,坚信自己一定会胜利,因而产生了一种喋血的渴望,他们疯狂了,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们跌进那种自以为神圣氛围的泥沼中,再也不能自拔了,他们冲着,他们吼着: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再也不能迟缓了,吴金才果断下命令:“机枪准备,开始射击。给我打!”
我军两挺轻机枪开始怒吼了,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喷出两条火舌,直朝那大刀队袭了过去。敌人大刀队一排排割草一般倒下,赤膊汉子们身上喷射的血,如同泉水一般射向同伙,喷向大地,他们扭曲着,他们痛苦地呻吟着,如同粮食袋子倒下去,散落着,迭叠着。后面的同伙们看着这血的战场,肝胆皆裂,这才清醒过来:原来神并不保佑他们,他们根本不会刀枪不入,再拼下去,他们都会成为枪下之鬼的。
于是,一声唿哨,那些赤膊汉子们都一溜烟地向后逃跑了,
但是,国民党地方武装也在后面用机枪向他们扫射击,企图用弹雨阻挡这些逃兵,迫使他们只能前进,不敢后退。可怜这些迷信的汉子,死在自家人的枪口下,竟也不少。但是,对于逃生保命之人来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求生的脚步,他们真的是兵败如山倒,国民党的火力也无可奈何,于是这一伙人就这样溃散了。这一街头奇遇,吴金才连队消灭敌人近六十人。
通辽战役只用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我军顺利地占领了通辽城,共消灭了一千多国民党组织的土顽和土匪武装,缴获300余匹战马,还有大量粮食等军用物资。
仗虽然打胜了,吴金才连队在战斗中一无伤亡,但是却有十个人被冻伤了,其中就包括吴金才。在战斗过程中他还不觉得,一旦停歇下来,就走不动路了,脚疼得不能沾地。脱下鞋来一看,两只脚趾头全都冻肿成鸡蛋大,左右大脚趾还有水泡。
江苏兵们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有的说:“连长,怕是过电了,你快坐到木头上过过电吧!”
有的说:“连长,这是冻坏了的,快烧些开水泡泡,烫出些寒气就好了。”
还有的战士真的跑出门张罗烧开水去,他们想为十个受冻的战友们疗好伤。
这时,门帘儿一掀,走进一位六十花甲的老大爷,他眯缝着老花眼,仔细查看了吴金才等人的伤势,然后操着东北腔对吴金才说:“老总。”
几名站在一边的江苏兵听不懂老人的口音,便吵着道:“老大爷,你怎么出言不逊哪?”
老大爷十分惶惑,有些手足无措,说:“老总,老总,我还没有说什么呀!”
战士们说:“你看,你看,你还口口声声地叫‘孬种’‘孬种’,你这不是骂人吗?”
老大爷这回听明白了,笑逐颜开:“哎呀。你们这些江苏人,还得学学我们东北话哪。我说的是老──总,不是孬种。我们这一带人,把当兵的都叫做‘老总’,如果有人不叫当兵的为老总,当兵的就会打老百姓。你们是好人哪,你们打下通辽来,又不争老百姓的房,又不抢老百姓的羊,你们还给我们穷苦人送来救命粮,我们全都信服你们。我就是来看看老总们的。”
这时,有一个战士将一大木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端来,说:“连长。快把冻坏了的脚泡进去吧!”
吴金才解下绑带,捋起裤管,正要将一双冻脚伸进热水中,老大爷慌了神,连忙按住吴金才的腿,硬是不让他伸脚进热水桶,说:“老总,使不得,使不得啊。如果你用热水一烫,这双脚就残废了,再也不能走路了!”
吴金才一听,不禁大吃一惊,连忙缩回脚。
是的,对战士来说,这双脚可谓劳苦功高啊!如果没有这双脚,就不能拿枪打败日本鬼子,就不能从江苏万里长征走到东北,往后,要解放全中国,还要靠这双铁脚板哪!想到这儿,吴金才激动地握住老大爷的手:“老人家,谢谢你!不过,这脚冻伤了,该怎么治呢?”
老大爷说:“开水是无论如何用不得的,应当用凉水。”
“用凉水?”战士们面面相觑:“冻伤了还能用凉水,这是什么道理?”
老大爷笑说:“你这双脚啊,比凉水还冰寒咧。现在,这冰寒只不过在肌肉中,如果用开水一泡,就会把冰寒逼进骨髓,那就没药治了,全残废了。用凉水,就会把冰寒引了出来,就会不治而愈。我们东北人冻伤了,有时用雪擦拭,用雪把脚擦热了,就是这个道理。”
吴金才一听,感到十分有道理,赶快让人换了凉水,双脚泡进水,分毫不觉得凉,反而觉得脚渐渐温暖起来,不到十分钟,奇迹出现了,原来两脚上的大水泡,全都消失了,脚上肌肉也开始红活起来。其它冻伤的战士全都用这个办法,也都治愈了。
经过这一劫,吴金才深深感到老百姓是人民军队的再生父母,他十分敬重老大爷,向他请教在东北御寒的良策。
老大爷抽了一锅旱烟,吐出袅袅的烟气儿,悠悠地说:“人都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人参不去说它了,貂皮是富人家的用物,我们穷人要过这零下三十多度的冬天,多是用乌拉草。这草,在这科尔沁大草原,在长白山多的是,你只要有皮子做双靴子,里面放上乌拉草,哎哟,那才叫暖和呢。你们是江苏人,穿着又这样单薄,不冻坏了才怪呢,你们该穿皮衣啊!”
吴金才道:“我们没有皮子啊,也没有钱。”
老大爷说:“科尔沁大草原别的没有。羊皮却多的是啊,这里大多数人家养羊,你们没有钱,可以先借一些用用嘛!”
这可真是锦囊妙计。
后来,吴金才果然向首长请示,经首长批准,向当地老百姓打借条。借了大批皮衣皮帽皮靴,度过江苏兵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酷寒的冬季。在人民政权建立后,那些借条全部由地方政权兑现,通过现金方式还给了老百姓。
聊了好一会儿,老大爷方问:“老总,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吴金才说:“老人家,你想说,就大胆地说吧,我们是人们的军队。”
老大爷眼睛亮了起来,说:“老总,你们究竟是哪一家部队?”
吴金才按部队新的番号说:“我们是东北人民民主联军!”
老大爷喜出望外:“哎呀,你们是我们的军队,是自己人啊!”他向窗外围看的老乡们叫道:“乡亲们,你们都来吧,是民联的部队啊!”
老乡们都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看看这个,拉拉那个,亲热得了不得。老大爷看着都是二十来岁的战士们,个个挺拔,英姿飒爽,十分高兴。想到战士们穿着单薄,又十分心疼,便招呼乡亲们:“都回家去,找些皮衣皮帽给咱们的队伍吧,别让他们冻坏了。”
当战士们穿上向老乡们借来的御寒皮衣时,人人感到分外温暖。直到二十一世纪,八十岁的吴金才,还特地嘱咐笔者如实记下这一段令他难以忘怀的史实,那位老大爷姓氏是什么,吴老已记不清楚了,也许当时根本就没有问明白。但是,东北人民对人民军队的热心,却是感天泣地的。我们的军队就是依靠这样的人民,才无往而不胜,这就是我军真正的力量所在。
嗣后。吴金才连队就奉命在通辽一带的科尔沁大草原上,分兵以发动群众,合兵以打击敌人,在当地建立人民民主政权。
春天终于来了。
河水开始解冻了,潺潺的流水,浮着闪烁着银光的冰凌儿,在丁丁当当地响着,欢悦地直朝下游涌去。辽阔的草原开始是一层淡淡的浅绿,随着春天的脚步,一层复一层的深绿,在无边无际的绿色草浪丛中,点缀着一大片一大片姹紫嫣红的野花。当骀荡的春风温煦地拂过草浪时,时序已是五月了。江苏兵们都在想:我们家乡早已热浪滚滚,麦穗儿摇黄,呼唤开镰了。
这时,吴金才连队奉命整编为骑兵连,吴金才被任命为骑兵连连长。
吴金才接到团部命令时,不禁傻了眼。
应当说,对于马,他是一窍不通的,在江苏老家,见识最多的是牛,那温顺的牛,从来不会犯脾气儿,叫耕田就耕田,叫拉车就拉车,老人能牵,小儿能骑。记得小时候,吴金才喜欢戏水,有时,他骑在水牛背上,让水牛缓慢地走下河。那水牛便沉浸在水里,高兴得眼睛放光,亲昵地扬扬耳朵。吴金才就同老水牛一起戏水。累了,也不上岸,就摘下一叶荷叶盖着脸,躺在水牛背上休息。这可是牛,马有这样温顺吗?平原上不出产马,所以吴金才对马非常陌生。再说,当骑兵连连长,不仅要养马,要骑马,还要在马上会打枪,会劈杀,这些技术,对吴金才来说,都是大姑娘子上轿──全是头一回啊。他感到担子很重,不禁急了,“蹬蹬蹬”地跑到团部,冲着团长敬一个礼。
团长笑微微地说:“我知道你为啥来了──想摆困难谱嘛!”
这一说,吴金才倒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团长道:“我记得,在我们**人的字典上,是没有困难二字的。我也记得,在吴金才同志的历史上,也是没有攻克不了的困难。难道当骑兵,领导一支骑兵连队,会比打鬼子更难吗,会比打两淮战役更难吗?”
吴金才说:“首长,我的确没有骑马技术,不能不懂装懂啊!”
团长说:“能者为师嘛。常言道,南人游水,北人骑马,在这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上,还没有人不会骑马的。好,给你开一个口子,你可以到俘虏队里召20名会养马会骑术的兵,分到各个班里去,做你们的马术教师。我再给你拨150匹战马,两辆大车装马料,可以了吧!”
吴金才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即孩子般的雀跃起来:“首长,有您的支持,我们骑兵连一定会完成训练任务!”
他乐滋滋地跑到俘虏兵管理中心,在有关人员陪同下,公开招聘骑兵。要求是会养、会骑、会马上战术的优秀人员。
一时间,院子里涌出一百多名内蒙的俘虏兵,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报名,有的干脆牵出马来,来一手鞍里藏身、飞马拾球、跃马过沟等绝技。吴金才几乎挑花了眼,最后相中20名优秀者,这些新兵不仅骑术精湛,人品好,对东北和内蒙地理熟悉,而且都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日语、蒙古语和俄语,有利于部队在民族地区开展工作。这些兵后来全部分配到骑兵连各班,成为骑术骨干力量。
俗语说:军令如山。骑兵连成立后,首长只给部队一天训练时间,第二天就必须立即行军,通过几百公里的大草甸子,开发到通榆营地去。
那一天,战士们都领到自己的一匹马,喜欢得又是拍马腚,又是抚马额。岂知,马们并不卖账,还有点儿欺生。当战士们要同马亲昵时,性子火燥些的马不是趵蹄子乱踢,就是扭头乱咬。温和一些的马也以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些新主人,当新主人要骑它时,它硬是打转转不让上。这给第一天训练带来非常大的难题。
吴金才急了,这样下去明天怎么出发?
内蒙教师们讲课,也只能讲些粗略的上马下马勒缰放缰的道理。听起来明白,做起来还较别扭。吴金才问马师:“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驯服生马?”
马师说:“你得给它一颗心。”
战士们听了,无不哈哈大笑。有的战士笑道:“童话,真的是童话!”
有的战士说:“又不是谈情说爱,你给它一颗心干什么?”
吴金才严肃起来,他扫视战士们一眼,大声地说:“都笑什么?老师这是在讲课,告诉你们,老师其它话你们可以不学,只要把这句话弄懂了,掌握了,你们就是天下无敌的骑兵!”
缓了一缓,他走向一匹眉间有白额的高头大马,轻轻抚mo着马毛,马感受到非常舒服,友好地向吴金才身子靠拢着。吴金才说:“马,是一匹非常有灵性的动物,象狗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也许,现在它们还不理解我们,不能接受我们。但是,我们如果让它们感受友善与关怀,也就是这位马师说的名言,你给它一颗心,我想,它就一定热爱我们,接受我们。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要天天同马在一起,每个战士都要养马,喂马,洗马,遛马,为马赶蚊虫,为马换破损的铁蹄,我相信,就是铁打的马,也会被我们精诚感动的。”
对吴金才一席话,战士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大家全都理解了。
当天,全连指战员所有时间都与马厮守在一起,温柔地抚mo马,为马洗刷,有的战士还将自己的饭菜喂马。到下午时,那群马已不再固执,开始同战士们亲昵起来,战士们骑上骑下,控缰放缰,马也大多听从战士们指挥。
马群中有几匹喜欢捣蛋的马,硬是不服管教。其中一匹枣红马,非常雄健,在马场周围兜圈子。谁若是要骑它,它就撒腿狂奔,趵起一溜尘烟。当时,有三个战士被它摔了下来。
吴金才不服气,瞅它奔过来,便一把抓住它的颈毛,翻身上了鞍,还没有坐稳,那马突然人立起来,将吴金才摔倒在地。
吴金才爬起身来,那马没有跑,它回首看着吴金才,那眼光似乎非常骄傲。吴金才冲着枣红马儿笑了笑。他记着马会人立,心想,我骑上去,立即抱紧你的脖子,你还拿我怎样。于是,他一箭步又冲上马去,搂紧马的脖子。可那匹马也灵动得很,这一回它不再人立,而是倒立,它趵着后蹄,蹶起腚,俯下头,将屁股扬上天空,拼命弹跳着,吴金才没防备,一下子就翻过马头,从马头前翻身摔了下来,而且摔得几乎灵魂出窍,怪疼的。
警卫员关心地扶着吴金才,说:“连长,这马太蛮横,你就找一匹驯服些的马骑吧!”
吴金才掸掸身上灰尘与草叶屑儿,固执地说:“不!越是这样雄健有个性的马,就越有可能是千里驹。世界上没有驯服不了的马,只有没有掌握驯服技巧的人。”
于是,他虚心向驯马师们求教驯服烈马地经验。过了一会儿,他拿一把青草,轻轻地走近枣红马儿,慢慢地喂它草,给它梳刷马毛。那马终是被嫩草吸引,低头吃草时,吴金才蓦地腾身上马,抓紧缰绳,由不得马儿撒泼,便双脚朝马肚子一踢。那马本想依然使出腾跳闪挪的伎俩,岂知吴金才上马就它一个下马威,马吃痛,拼命撒开四蹄奔腾起来。那时,穿草原,越壕沟,登丘陵,马儿有如风驰电掣,吴金才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眼前景物快速闪动,令人眼花缭乱,大呼痛快。
那马拼命奔驰好一会儿,觉得有些疲惫,刚想歇下脚来,吴金才为了杀杀它威风,又是给它一鞭子,马儿吃痛,再次鼓起劲来飞驰。这样连续几次教训,那马儿不由得服了,开始乖乖地按吴金才缰绳指挥。从此,这匹枣红烈马成了吴金才心爱的“战友”,伴随他剿匪,伴随他打天下。
第二天,骑兵连离开通辽,向几百公里外的通榆进军。
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天高地阔。放眼望去,似乎千里不见人烟。但见草浪起伏,飞鹰翱翔,如同苍茫的大海,令人感到风光旖ni。
战士们边行军边学习。开始行军时,放目辽阔的大草原,大家骑在马上,还有雄鹰展翅飞翔的豪迈感觉,岂知那马鞍子是硬的,战士们骑了一个多小时,就感到难以潇洒,双腿又酸又麻,有的战士屁股都被鞍子磨破了,淋漓的血迹沾在裤子上,好不难受。有的战士受不了,干脆跳下鞍儿,牵着马走──又当起步兵来了。
吴金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尽管他在自己骑马过程中,也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但还是将部队集合起来,告诉战士们新四军三师长征到东北的故事,要求战士们在征途上不怕苦不畏难,充分利用行军机会,边走边学,边走边练。于是,各班的内蒙教员们,一边走,一边讲,一边在马上作示范,这样骑一程,讲一程,学一程,骑兵连整体骑兵技术有了提高。
夜晚,连队就在大草原上露宿。
天上是银河闪烁,地上是篝火烈焰,草原上夜风劲疾,马声咴咴,虫声唧唧。在篝火旁,战士们有的南腔北调讲述着什么,有的信口唱起家乡的小调──多迷人的草原之夜啊!
吴金才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草原之夜,他要巡视宿营地,检查哨位,还要给自己的心爱的枣红马喂料。本来,他的马是专门由警卫员喂养的,但是,吴金才想:同马儿交个朋友,自己平时也应当有所付出,战时才能获得马儿的回报,在战场上为主人冲锋陷阵;再说马无夜草不肥。于是,他牵着枣红马在草原上走着,让马信口多吃些夜草,他抚着枣红马儿长长的颈脖,亲昵地说:“马儿啊,我的好伙伴,你就吃吧,吃得壮壮的,咱们一起去打敌人。”
马儿仿佛听懂吴金才的话,又是趵蹄子,又是打响鼻,给人无限温馨之感。
在星月下,辽阔的草原透发着温暖,透发着牧草的清香,也透发着童话般的神奇。
吴金才放下缰绳,在丰厚的草地上坐下身来。马儿低下头,亲昵地贴近吴金才的脸。吴金才便搂住枣红马的脖子,望着天上的流星,地上的篝火,尽情享受这草原之美。
遥望南天,吴金才油然想起远在苏北的妈妈和妻子。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吴金才的命是“一字在腰,骑兵带刀”。吴金才是唯物主义者,自然不相信那些命运八字的话,但他的母亲信。事实上,当年,吴金才做骑兵连连长时,年方24岁,年轻英俊,春风得意。他想:现在,自己真的是一身戎装,骑着战马,挎着战刀,奔驰在科尔沁大草原上,如果母亲和妻子知道了,该是多么的高兴啊。
此时,吴金才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妻子王正英正在以泪洗面,正在痛苦中煎熬。因为,吴金才打从淮安出发时,由于军情紧急,就没有时间给家里去信问候,更没有告知自己的去向。而村里有些长舌妇,硬是有眼睛有鼻子,讲述吴金才在两淮战役中光荣牺牲了。他们还绘声绘色地说:真的看到吴金才满身是血,头南脚北躺在地上。更有些人打起王正英的主意,经常前来缠着她,想揩油占便宜,被王正英一顿怒骂,那些人才灰溜溜地走了。后来,吴金才真的特地照了一张骑马挎刀的照片,寄给母亲;同时,吴金才所在的三十九军也派军属慰问团到苏北慰问,告知详情,才使妈妈与妻子喜出望外,安下心来。
第二天第三天,又是骑马行军,晓行露宿,直到通榆营地,经过高强度的训练,每个战士都学会了养马,溜马,骑马,在马上射击,刺杀。一些内蒙古教师们会的绝技,如走马拾物,鞍里藏身,飞马越堑等,不少战士们也能同教师们较量一番。
三十九军诞生的第一支骑兵部队,就这样奔驰在东北大地上,成为当时机动的快速部队,完成各种特殊的战斗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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