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伙“三同”记(徐杰范)
——盐城中学66年高三教改实验回忆
一、最高指示
转眼到了1966年春天,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早已拉开了帷幕。各个班级都在批判“三家村”和“燕山夜话”。虽然我们对邓拓、吴晗、廖沫沙并无多少了解,但还是在橱窗里贴了不少大字报。不过大多数人只是应付而已,莘莘学子们仍处在波澜不惊的阶段,照旧以埋头复习功课为主。记得我当时写的大字报是抱怨校领导没有把学校的碎砖瓦收集、堆好,没有将大操场上的几块大石碑移走——此文与 “文革”绝无关系。 盐城中学原是一座大庙,后被烧毁,自然瓦砾遍地了。几块石碑是功德碑,刻的是诸多“廪膳生员”们的捐款。
二、分科
寒假后开学时,学校照例将我们分成文、理两大科,重新编班。原来的六个平行班被编成了五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我在理科二班,语文张钟仁,数学陶拥百,英语徐伯华,物理周荣秋,化学谢浩南。分班虽然比往年迟了些日子,高三的各位把关老师还是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上起了复习迎考课。虽然不像现在高挂倒计时牌,召开誓师动员大会,大家迟睡早起,也进入了状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决心以优异的成绩接受国家挑选。秩序如常:到了下午第四节课,老师就让班干部带我们到操场进行体育活动。晚上9:30,扫地结束,立即关灯,让大家回宿舍就寝。唯一的感觉就是吃不饱,肚子早饿了,回宿舍后有人泡炒面,有人从茶瓶倒出自己“焖”出来的稀粥,9:50,一律上床。
三、龙卷风
一场龙卷风打破了校园里的宁静。
原来,学校领导早已为我们作了安排。三月中旬,我们将进行一次教改 的实验,全体高三毕业生全部去葛武公社学习董加耕,与当地的贫下中农“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时间一个月,以便彻底地改造思想,向贫下中农学习。这场龙卷风也是一场政治龙卷风的前奏曲。因为文革的滔天巨浪已从暗流涌动到即将汹涌澎湃,六亿神州即将面临一场浩劫。我不相信宿命,但以后的政治龙卷风确实改变了千百万大中学生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的命运,国家从此陷入了动乱的深渊,国民经济滑到了崩溃的边缘。无数学生如同浪花中的一滴水也被搅得跌宕起伏,忽而波峰忽而浪谷,最后终于跌入了谷底。
四、出发途中
龙卷风过去后不久,三月中旬旬初的一天,清晨六点多,我们高三年级的六个班级四百多名师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每人背个大背包,一律步行(少数同学家里有自行车,但不准带)。高三(1)班的体育委员当旗手,扛着校旗走在最前面,双行纵列前进,沿着盐龙公路,宛如一条长龙缓缓蠕动。早饭时,每人发了两个大卷子,一个当早餐,一个当路粮,因为董伙在盐城县的西南角,靠近兴化的大邹,离盐城有七十多里地呢。
出了盐城,过了龙冈,然后到了泾口,过了一条大河后,就进入了郭猛地界。这时腿也酸了,脚也疼了,肚子也饿了。但那时的学生就是结实、顽强,娇娇滴滴的学生极少,除了过小木桥时,少数城里的女生需人搀扶外,没有人叫苦,没有人掉队,大家背着沉重的背包,嘻嘻哈哈地谈笑着,欣赏着郊外早春的美景。麦苗返青了,远望田畴碧绿,近看河边的芦笋红红白白,像极了美人的手指。河边的柳树绽开了米粒般的幼芽在风中摇曳,小燕子在头顶掠过,轻盈地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受惊的鸭子飞速向前游去,静静的河面上激起了洁白的浪花。风车吱吱呀呀地转着,蚕豆苗绿油油的一片,不知是谁讲起了几年前在此拍摄外景的故事片《柳堡的故事》,有人立即哼起了片中的主题曲“九九艳阳天”,许多人应和起来,走着唱着,唱着走着,立马觉得这片土地神圣起来。离开了校园这座围城,顿觉轻松愉快。
五、进村
中午啃过干馒头后,一直往西往南,经过了秦南的商侍大队,北蒋公社的江窑大队,董伙终于遥遥在望了。原来说好董加耕来迎接我们的,我们在路上就设想过这个热烈的场面:董加耕肯定是卷着裤腿,蹬着草鞋,一把抢过校长肩上的背包,然后与我们一一握手。那简直是朱德、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啊。期待中的场景终于没有出现,直到进了村,才有几个大小队干部来迎接我们。
我们集合点名以后不久,就被分配到董伙村的各家各户。每个小组驻一户人家。女生集中住,校长老师另外住。此地村庄称“伙”。村西北不远,有个村名叫“石家伙”,我们听成“失了火”,不由一惊,怎么会有这个怪地名?董伙是个大庄子,地处盐都县的西南,东边是大冈,西边是尚庄,北面是北蒋,南面不远就是兴化的大邹。一个庄子被分成了六个生产队。庄子南面,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河上有小木桥,直通河南的打谷场。靠河边的三间队房被改成了知青点,有五个南京来插队的知识青年就住在那里。董加耕的家在庄子东头河南的舍上,弟兄二人合住一起,哥哥家在西边,董加耕家住东边,三间土坯草房,一个矮趴趴的小锅屋。那时候董加耕的母亲还健在,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善良的苏北大妈。
我们这个小组的十几个男生被分在董伙村西头小桥北的一户人家,户主姓甚名谁早忘了,反正肯定是贫下中农。两间土坯草屋,没有象样的家具,也没有厨房,简易的土灶就安在主屋的客堂里,俗称连房灶,冬春尚可,夏天很热的。灶边赫然支着一口大风箱,让人以为是打铁的。房东家有四口人,青年夫妻二人,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男孩,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奶奶在家操持家务。家住盐城街上的同学出于好奇,出去逛逛了,我们呢,老家与此一模一样,毫无新鲜感可言。我家也是贫农,心里想我们早已与贫下中农“同”了十几年了。
六、三同
吃饭是由食堂的工人装在大木桶内抬来,照例是分而食之。晚上,学校将预先买好的稻草送来,在房东家的堂屋泥地上铺下,大家戏称之为“金丝被”。可惜地上有霉味,小虫子受了惊吓,亦爬到铺上来,特别是房东家的咸菜坛子发出阵阵酸臭味,让人当受不起。有诗为证: “金丝作被地为床,户牖透来明月光;异味虫豸浑不惧,志在五洲四大洋”。念着诗,很快就闻不到臭味了。早上起身后,又轮流值日将稻草捆好,并将堂屋打扫干净。
董伙地处里下河地区,虽与我的家乡建湖相隔百里,但自然条件一模一样,全是清一色的老沤田,只长一季水稻。我们“三同”的主要内容是“同劳动”。那时是春耕时节,农活并不多,一是到老沤田里拉犁,二是挖排水沟修小渠,三是到麦田里理墒沟。拉犁活重,我们又不会,就安排我们挖小渠,铲墒沟,整理水系。后来干得最多的活是让我们挖棉花格子。那时候才试行沤田回旱,让长棉花等经济作物。我们每人一把大锹,在放掉水的干田内挖墒沟。这是力气活,如同上河工。早上每人三两稀粥早变成尿液排光了,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改造世界观,每个人都忍着饥饿,你争我赶的挖个不停。这种沤田泥巴粘乎乎,潮叽叽的,沾在锹上挥之不去,太费劲了。唯一的收获是,比学校里更容易饿,吃起饭来格外狼吞虎咽。心里想,这种常识我们早就知道,难道一定要来“三同”?
七、风波
后来得知,董伙村有一个双代点(供销社的下伸点),有京江齐卖,于是人类的本能超越了教条和说教,大家纷纷前去购买。我们从干瘪的口袋内掏出有限的分票和粮票(一两粮票三分钱一只),买上两只,饥肠辘辘的学子三口两口就吃光了。不久,带队的校长就知道了。因为京江齐的生意太好了,原来小店进货,只需手提即可,而现在却要两个壮汉每天挑几大担来才够卖。校长将全体师生集中起来专门训话,大意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向贫下中农学习,应该彻底实行三同,你们脱离群众、搞特殊化到了什么程度?影响很坏,今后禁止去买京江齐!大家当时唯唯,又觉得吃饱肚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罪,我们几个胆子小的,正好囊中羞涩,很认真地照校长的话执行了。可有些胆子大的学生照买不误,只是行动隐蔽些了。关键是有几个同学居然亲眼看到校长也去小店买京江齐了,于是消息在同学中迅速传开,小店的京江齐生意又重新红火了起来,校长之后再也不说。到了下半年,十六条公布以后,有的学生立即贴大字报揭露校长的这一“罪行”。更有甚者,老校长喜食鸡,好事者将校长在教改中提出的方案狠抓“双基”(基础知识,基本技能),诬为狠抓“双鸡”,一是小公鸡,二是老母鸡,还推搡着校长去看自己的“杰作”,算是彻底报了疤。
八、同吃
考较起来, “三同”并没有真正实行。首先,我们的伙食仍是按在盐城时的标准,每日一斤,每星期还可吃一次肉,中午还可以吃干饭。而董伙的社员则苦多了,虽然种粮为生,却家家吃不饱。我们住的房东家里存粮很少,也在闹春荒,每顿都是稀得见底的薄菜粥。在他家住一个月,几乎未见过他家吃过干饭。每到我们吃中午饭时,房东家的小男孩就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流口水,特别是我们周三吃肉时。所以,我们每天中饭时,先盛一小碗干饭,再舀点汤给那个小男孩。奶奶虽然表面上大声呵斥小孙子,我估计心中肯定也是同情的,只是维持面子而已。
九、董伙一怪
住下来几天后,发现董伙有一大怪,叫做“糠灰处处晒,风箱支在灶膛外,两个鼻孔黑得真异怪”。三句话说的是同一件事,就是当时的董伙人缺粮吃,也没草烧。饭总要吃,锅总要烧。烧什么?烧稻壳子灰。当时的楼王、北宋等地的米厂使用老式的蒸汽机碾米,蒸汽机的燃料就地取材,用碾米得到的稻壳子,俗称大糠。大糠在锅炉内由于通风好,温度高,也能燃起熊熊大火,烧完后的灰烬还闪着红光就被推到水里变成了乌黑的灰渣。这种灰渣因为燃烧不充分,还有一点点余烬可用,于是附近缺吃少烧的农民就到米厂河边将这种灰渣运回家晒干,用一小把草点着火后,就将这种糠灰大把的撒上去。堆得太厚不通风,必须要用风箱不停地鼓风方能“死灰复燃”。风箱呼呼地拉起来,糠灰闪着暗红色的微光,烟灰也从灶膛口猛地喷出来,烧火的人很快成了黑脸的包公,鼻孔自然是乌黑乌黑的了。为了不断炊,家家户户门口都晒着一摊一摊的大糠灰。春天风多,大风一起,庄子上空糠灰蔽日,乌龙滚滚,整个村庄就像着了火。用现在的话来说PM2.5,PM25,乃至PM250满地飞扬,谁也躲不过。
十、听报告
三五天后,董加耕从外地开会回来了。终于见到了心目中的偶像,感到十分荣幸。果然如宣传画中的一样,胖乎乎的脸长长的,红扑扑的,厚厚的嘴唇,见人一脸笑,中等身材,平易近人,决不像发出“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脚踩污泥,心忧天下”豪言壮语的大英雄,而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大哥。其实我们一年前就见过面,大约是在65年的上半年,学校曾专门请他回校给我们作报告。因为他初中毕业于盐城中学,高中后来考的是龙冈中学,是我们的校友。学校还专门把西大门南边的厕所包给了董伙大队,以提供粪肥,也算是对成名后的校友的一种支持吧。那时的大粪还是挺“香”的,人见人爱,有人甚至以偷粪为业,能包到单位的厕所,绝对是大面子了。
那天晚上,董加耕就在河南生产队的场屋里给我们作了一场报告,讲他自己的成长经历及回乡的心路历程,我们听得热泪盈眶,多次热烈鼓掌,暗暗下定决心要向他学习,做一个“心忧天下”的人,早日解放“世界上另外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报告结束后,不少同学跟他索要签名与题词,如同今天的追星族。我也未能免俗,挤到台前请董加耕为我题词,看到结尾“与杰范同学共勉”,心里热乎乎的。古人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觉得自己与心中的高山靠得更近了。
十一、吃喜糖
第二天,我们又一次去参观了董加耕的家。是临河的三间小屋,门低窗小,屋里挺黑。后墙紧贴河沿,估计要不多久,墙基就会倒下河,让人看着十分惊悚。是董加耕工作太忙,没空修,还是为了艰苦朴素而临危不惧就不得而知了。当时董加耕新婚不久,东房就是他的新房,陈设也很简陋,最显眼的是临窗的老式梳头桌上一台熊猫牌的五灯收音机了,是当时的盐城地委副书记刘子见送的。这满足了董加耕“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董当时并未跨出国门,其实是耳听全球)的需要,但后来也成了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刘子见拉拢腐蚀革命青年的罪证,也成了后来董加耕勾结“走资派”的铁证。董加耕的新婚妻子名郝红鸾,是邻大队的人,胖胖的中等身材,红扑扑的团脸,大眼睛,齐耳的短发,听房东讲,她不要彩礼,也不要嫁妆,自愿嫁过来的。见到我们这么多人涌来,一边和我们点头打招呼,一边笑眯眯地发喜糖给我们吃。可惜去的人太多,几块喜糖绝对是杯水车薪。董加耕此时的名气已很大,早已响遍全国乃至世界了,因而担任了不少职务,挂了不少头衔。66年春天又和沙金茂、杨义厚等六人一起被提拔为副处级干部,董加耕任团地委副书记,工作很忙,已无法在家安心劳动了。一个月当中,和我们一起劳动也仅有几次,报告也只作过一回,与我们设想的“同劳动”差远了。虽然如此,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喝着酸咸菜汤胡诌几句打油诗:“油灯闪烁席地读,钢锹挥舞沤田墒。幸与楷模同劳动,乐食酸齑为理想。”
十二、七十二贤人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南京的五知青了。他们是南京市著名的72贤人之首,顾小抗的父亲还是新四军的老战士,参加过抗日战争。董加耕的事迹见报以后,在南京的高初中学生中也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全市有成百上千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响应党的号召,决心不考大学,直接到农村插队落户。考虑到大学招生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市里审慎决定,报省委批准,特地精选了72位高三毕业生,以应春秋时期孔子授徒“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之数。临行前,省委主要领导江渭清、惠浴宇、许家屯、彭冲还亲自接见了他们。其中67位去了盱眙县的马坝公社,只有这五位幸运者被直接送到了董加耕的身边,他们是顾小抗、蒋贵勤、李安、周一鸣(女)、李双耘(女)。后者去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亦赶回来与我们见面。某日晚上,他们也给我们作报告,现身说法,讲他们下乡的经历和近年来学习、劳动的体会。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一是我们问他们怎么烧饭?能否吃得饱。其中一位知青讲了一句富含哲理却又十分辛酸无奈的话: “烧得多了不够吃,烧得少了吃不了。”我们这些傻子听不懂,还一个劲地追问: “烧得少了为什么反而吃不了。”后来那位知青终于给出了解释:烧多了,大家放开肚皮吃,自然不够吃;烧少了,每人盛饭时,一见锅里不多,立马少盛不吃,互相推让,因而锅里反倒剩下了。听到这里,我们不由得心里酸溜溜的。因为我们这些普通学生终日吃不饱,哪知道他们这些上过报纸头条的名人居然也吃不饱。在光荣的背后是几多的辛酸与无奈。难道他们的思想回潮了吗?
女知青周一鸣的下乡经历最令人难忘。周是南京市女八中的学生,成绩不错。她妈听说她不考大学直接下农村时,哭着哀求女儿改变决定,女儿不肯,最后她妈妈以死相拼,两次跳河。周当时真是乌龟吞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不改初衷,反而对她说:“你这样的人连女儿下乡都舍不得,你还舍得去跳河?”就为这句话,气得她妈妈第三次跳了秦淮河。后来听说,五个知青有四个回了城,只有一个蒋贵勤留下来了,并且在八十年代当上了葛武公社的党委书记,我在报上见过他的名字。插队在盱眙马坝公社的一位姓方的女知青后来当上了省农林厅厅长,我在南京见过。
十三、访贫问苦
其余的活动就是访贫问苦,忆苦思甜了。也并未访问,请董伙大队的一个见报人物叫做“老交通”的给我们作了两次讲话。这老头名叫董正渠,瘦削的脸呈苍白色,应是长期缺乏营养和生病所致,红眼圈,眼神不太好使。一张嘴,黄牙稀稀落落,老是流口水,估计有七十岁左右了。讲的内容记不得了,只觉得老头口才挺好,能说会道,还会编顺口溜。他讲过去地主早上起来吃肉包子,“水晶包子一咬油一撒,心口上烫起个老茧疤”。听起来蛮有趣的。最有趣的是他控诉地主、富农剥削压迫表情平淡,忽而扯到吃食堂饿死人时竟声泪俱下,我们在台下听了吓一大跳,这可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事情啊,他怎么连延安和西安都不分了呢?幸而他话题一转又带过去了。
十四、学习
至于复习功课,似乎是附带进行的,真正是无足轻重的,这大概就是这一轮教改的真谛了。没有教室,老师也从未到各个点上过课,更谈不上督促了。我们只是在早上或者是阴雨天不出工躺在地铺上看一会儿书。晚上没电灯,煤油上计划,打不到,老百姓不大舍得用,家家黑灯瞎火。既无萤火又无雪,更无墙壁可偷光,只能在心中默念课本。少数经济条件好的学生买了手电筒。也有的人用空墨水瓶自制了小煤油灯,但有个害处,使自己白天被糠灰熏黑的鼻孔更黑了,第二天上午净擤黑鼻涕,咳黑痰,可惨了。更严重的是被老师知道了后,害怕燃着铺草会引起火灾,被绝对禁止了。现在想想,这种将毕业生的功课完全停下来的实验有必要吗?这些学生的基础知识、基本技能会扎实吗?这种先天不足的学生将来能很好地向科学进军乃至出成果吗?答案只有天晓得了。
十五、联欢晚会
转眼一个月过去,结束的日子到了,学校要组织一个联欢晚会,校宣传队担纲主演,但要求每个班都要出节目。临结束的一天晚上,在村西头的空地上搭建了一个小舞台,一台打气的汽油灯呼呼呼地烧着,发出眩目的光亮,将舞台上下照得通明透亮。董伙村的村民来得挺多的,小舞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演出开始了,有小歌舞,表演唱,小合唱,独唱……具体的节目内容记不清了。反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忆苦思甜,歌颂当今的幸福生活。也有宣传勤俭节约的,文化大革命倒没有作为主要内容,好像根本未触及。一个宣传节约的表演唱叫“妈妈娘你好糊涂”,唱词是“人家过年省吃又俭用,咱们家过年杀了一口猪,妈妈娘你好糊涂”!过年了,一家人杀口猪聚聚,怎么也犯错误?反正我们那时也没脑子,也跟着瞎哼哼过。我们班的二部轮唱受到了差评。看晚会的群众当场发问:怎么唱了这么长时间还未唱齐?七个和尚八样腔,一直到最后才齐,也不好好排练排练。听了这话,让我们这些雷碧霜老师的嫡传弟子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十六、决心书
回盐城照例是步行,不过允许请假回家两天。我们几个建湖老乡步行八十多里,途径石伙、南蒋、北蒋、张本(胡乔木老家)、三旺、新河庙回了老家。返校后,立即有几十个人用大红纸写了决心书,向校长要求不考大学,直接回家劳动。文科班有个同学更是咬破食指,写了血书,坚决不考大学,立即下乡种田。可见这次教改真的收到了效果。可是学校领导一个也不批,急得大家团团转。不过多数同学以静制动,仍在默默复习迎考。复习课虽然还在上,但老师已明显的有气无力,人人呼吸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这时,地委也向我校派出了工作组,指导学校的“文化革命”,组长正是董加耕的上级,团地委书记董力军。咱们毛主席此时正在杭州遥控,刘少奇主席在中央主持日常工作,也就是聂元梓、蒯大富所说的“白色恐怖”时期。当年的六月十四日,我们到地委礼堂听取《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高校延期半年招生的决定》,算是为这次教改划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二年后,毛主席一声号令“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边疆),我们全体高中毕业生一千多人一个不拉的全部下了乡,大学招生彻底停止,再也不要写决心书、写血书请求批准了。因为文革,全国局面失控,整整延期22个半年,才为这次教改彻底地划上句号。若非邓公复出,还不知要延期多少年呢。
十七、反思
现在常有人说,中国科技的领军人物,两弹一星的元勋都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学生;建国后几十年培养的上百万大学生,鲜有大师级人物和领先世界的发明家,这和我们的教育大有关系。改来改去,反复折腾。大学招生随意停止(抗战八年招生未停,而且培养出了灿若星河的杰出人才),我们说停就停,上级随便停课时间长达三年,人才队伍青黄不接。一旦恢复招生,又搞推荐,让工农兵到大学去“上、管、改”。政治运动太多太烂,充斥了人们的生活,生活就是政治运动:三年一个运动,一个运动搞三年,三反五反,批判《武训传》《清宫秘史》,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反胡风,整风反右,大跃进,批“白专道路”,反右倾,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批杨献珍的“合二为一”,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整整折腾十年仍无法结束。每一个运动都在教育和科技领域掀起滔天巨浪。偌大的中国早已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广大知识分子和教授、专家们动辄得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夹着尾巴做人,他们还能出成果吗?当年的教育界、科技界,无论是基础理论研究,还是各个领域的专门研究都是举步维艰,难以进展。我们为什么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钱学森之问”,答案正在这里。
令人振奋的是,改革开放后,邓公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国家对知识分子和科学技术的作用作了充分的肯定,习主席上任后更是将科技创新和人才培养放到了极其重要的地位。我想不久的将来,中国的教育和科技一定会飞速发展,出大师、出发明家的日子快来了,诺贝尔物理化学奖、生物医学奖已在向我们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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