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张群林)
父亲动过三次手术,痛苦欲绝地经历三次生死,五十二岁那年,告别心爱的医院,他退休了。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正读初三。父亲准备让我停学顶替,去做一名医生。那天,他带着珍贵的大前门香烟,来到我们学校,校长是他的老朋友,一见面,校长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不,不,这不行,群林是全校第一名,今年中考状元,就指望他呢。”父亲狂热地爱着自己的工作,从未过问我的学习,听到突如其来的消息,尴尬地笑着,焦黄的手指夹着烟木木地吸。我在一旁等待人生中的重大决定,浓浓的香气弥漫着,我感到异常温暖。
果不其然,当年我考了状元,来到省级重点中学读书,全县仅有八人。父亲的身体似乎好起来,承包了五亩地,向农民学习长制种(水稻的种子),都说改行难,父亲从来不怕,天一亮就来到田边,研究庄稼每天的变化,常常请来技术员,双脚泡在水里听课,一站就是半天。母亲怕他累着,假期里叫我替替手,他总是说,“不用,不用,将来你也不吃这行饭,用不着学。”然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吐着淡淡的烟圈,满脸希望地看着我和庄稼。我劝他种植人参芍药之类的中药材,这样可以少些劳动多点钱,他轻轻地摇头:“钱是长江水,我只要一点点。”
总是有人慕名前来就医,这时他才洗净手脚,极其详细地问清病史,手指轻轻地搭在脉上,屏住呼吸,半响,开始拿出针灸针,让患者平躺着,下针后,父亲只是坐着,关切地问些感觉,有时也聊聊家常,必要时配点中药。从不挂水,尽量减少开支,深得群众信赖,一到收获季节,各种时令土产蜂拥而至,以表感恩之情。我惊叹针灸的神奇,他拿出字典般的医书,一脸自豪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医者仁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舒展的笑容把满脸的皱纹变得无比精致。
一九九二年春天,父亲得了胃癌,手术去除五分之四,通宵无寐,坚强的父亲一声不吭,牙不停地咬着,日渐消瘦的脸严重变形,黄蜡无光,目光直直地等待天明。一天,来了位远道患者,辗转百把公里,欣喜若狂地找到我家,见到病重的父亲,进退两难。我们只好告诉父亲,父亲艰难地听着病情,然后示意患者伸出手,习惯地把手指慢慢地放在脉上,父亲手指不停地来回蠕动,不一会,他满眼泪水,手轻轻地晃了一下,我问他怎么了。他
声音微弱叹息道:“我找不到脉了。”我明白战士丢枪般的痛苦,替他试去泪水,他示意患者靠近些,好看清脸,过一会,他叫学医的二姐记方,完了,我帮他拿着放大镜,他聚足精神检查了处方,来来回回好几遍,叮嘱用法方才完事。患者挥泪痛别。
一年后,承受万般磨难的老父告别人世。后来,仍然有远道患者前来求医,每每至此,母亲在老父的遗像前点上一柱香,痛哭一场。
三年后,我举债买房,一个春夜,父亲穿着深蓝上衣进入我的梦,我们互相微笑着,然后他慢慢地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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