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港河风情(王金厚)
苏北平原。
里下河腹地,上百里方圆的古射阳湖碧绿清澈,像是上帝赐给人间的一盆琼浆玉液,满满漫漫,源源不断地溢向周边的千顷芦荡,又慢慢漫向下游的数十里荷滩。
这些穿过芦荡又在荷茎间轻抚细绕的玉液,在饱食天地间的灵气之后就低声悄语地汇向一条条河流——西潮河、黄沙港、戛粮河……她们在这些千古不息的河流里欢歌流淌,滋润着两岸的大地,孕育着两岸的村民。当雨来风袭之时,她们就加快脚步,痛痛快快地奔向大海。
戛粮河是射阳湖通向大海的主渠道射阳河上游的一条支道,宽约百米左右,传说是一条人工河,是里下河腹部方圆百里的天然粮仓不断向朝廷输送米谷的漕运之河。在历史上曾有过百舸满载旌旗浩荡的漕运风光。
戛粮河上游有个神奇的急湾,从数里之外汇来的清流走到这里突然被西岸伸出的一个小小半岛挡住了欢快。于是温柔顿失,怒势陡起,滚转翻腾,在半岛的对岸顺势撞开了一个缺口,夺路而下。年长日久,便形成了戛粮河上游的一个小小分支——斜港河。
一
斜港河呈西南朝东北走向,在沟河纵横的里下河地区,几里长的斜港河仅仅是一根细脉而已。但由于走向特殊,上游高压,下游畅通,故斜港河常年清流湍急,水韵怡人。
20世纪60年代之前,沿河两岸的村民沿堤而居。茅舍、篱笆、柳树、鸡圈、牛棚、狗窝,还有泊岸的小农船、小渔船等等,就像一幅幅水墨画沿河而布。在断断续续的小村之间,沿河而布的还有牛车篷、大风车,以及一部部散落的脚车。堤岸里面,则是一汪汪连绵数里的水田。
水田是每年初夏插秧,秋天收割稻子的单季稻田。稻子割了还有半截高的稻秸就留在田里,趁着秋日的气温再用水犁耕翻入土,使之在一冬一春的半年多时间里泡沤成有机肥料以便到时再次插秧,故村民们惯称沤田。
沤田不能脱水,脱水无法沤田。故斜港河两岸的各种各样的水车也就成了一道独特的水乡风景。
在有柱无墙呈六角形的牛车篷里黄牛或水牛不紧不慢的脚步使车辋也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车轴,车轴再一档一档地抽拉着拂板,于是碧清的河水就在槽桶里跟着拂板笑呵呵地流向沤田。脚车则是四条汉子(或三人)手扶车杠,两脚像踩高跷似的蹬着车拐作踏步走动。这样车轴就转动了,转动的车轴抽拉着鹤链,鹤链上的拂板也就将河水提进了沤田。
大风车则威武壮观了,盆口粗的车轴约为三丈多高,顶端用四根一丈多长的撑木支起车箍,再用四根大创顶着撑木,再用四根六丈左右的铁缆远远地将其固定。然后在车轴上下各伸出八根一丈多长的车撑,上下车撑再凌空支起八根桅杆,加上固定桅杆左右位置的维系木,一部风车的机械部分不算,单支起风车就要正宗江西杉木58根。八根桅杆悬挂着八幅蒲帆或布帆,系帆的脚绳又像蛛网一样长短有致。八帆高悬,随风而转,树矮车高,真是耀武扬威。
大风车最绝妙之处是不管什么风向,风车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无人操作,很少看管,只在气候无常时才降帆减速。
大风车的威力当然远远大于牛车和脚车,抽水的槽桶和拂板的规格也大于其它水车,提水量更是无法比拟。在风力正常时,往往一昼夜能使几十亩露着垡头的沤田一下子变成白汪汪一片。
大风车非一般农户所能拥有,架一部大风车不但成本高昂(据说单四门铁缆就值几亩地收的稻子),而且维修费用也很昂贵。为防风雨腐蚀,每年单桐油就要几十斤才能油出黄亮亮的样子,而一斤桐油则要十几斤沉甸甸的稻子才能购回。但大风车也不辜负资本投入,每当干旱来临,小户人家日以继夜地踏着车拐踏得满头大汗时,中户人家牛车“跑断”牛腿的时候,那拥有大风车人家的主子或少爷往往手提木锨在他们自家的田块周围悠闲自得地寻视着界埂,以防不争气的黄鳝或泥鳅钻出个小洞把水漏给他人。
大风车的气势磅礴不但给斜港河边带来无限风光,更给其主子带来无限傲气。每逢春节家家户户贴大红对联的时候,你就会看到牛车篷里的对联往往是“五谷丰登四时安泰”,脚车上的对联常常是“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而大风车呢?八根桅杆怎么贴?干脆用七张大红纸写上七个大字:“大将军八面威风。”从上而下地贴在车轴上,使路人老远就能看到。更耐人寻味的是,他们还为大风车编了好多谜面给三五成群的孩子们猜,如“平地大高楼,天旱我不愁,天天有风起,气死老黄牛”,又如“全家住高楼,弟兄共八个,一阵大风起,一个撵一个”。一旦孩子们猜出谜底后,往往回家会对着大人说,我们家为啥不支大风车呀?家长们也往往因此引起一声哀叹。
大风车使主人得意自豪的不单单是造价大、效率高,还有制造大风车的技术含量也不一般。它从动力车辋齿轮拨动车轴,再由车轴的转动带动提水功能的配套设施,需要高度的位置固定和精密吻合。一位有点文化的车主曾对着哗哗出水的车口说:“妈的,瓦特发明蒸气机还要油呀、煤呀,这什么都不要的快活车怎么没有历史记录呀?这才是伟大的历史发明呢!”
二
斜港河沿岸是一道长长的画卷,画卷下面还有一首首美丽的小诗。那就是鱼呀、米呀、蟹呀、虾呀,以及藕呀、菱呀,还有喜欢这些鱼虾的常住“食客”和“游客们”,还有季节性来此“度假”的团体贵宾们——各种各样的鸟类。
沤田里长出来的稻子秆粗叶壮,光合作用好,加之那时人与自然平安相处,根本没有化肥农药之说,故沤田稻米特别实,特别香。不管煮粥煮饭,锅盖一掀满屋飘香。那香也不像现在的人工香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自然清香。饭后打个嗝,和现在喝了五粮液以后的嗳气有点相似,使人舒坦清爽。
斜港河水源于天然湖荡,那带有草质清香的绿水,使鱼虾们特别高兴。它们乐在水乡,爱在水港,竞相繁衍后代。河里的小草丛中你可清澈地看到各种鱼类的游动。
大黑鱼喜欢晒影,有时婚配成家的“父母”会带着数以成千的子女们举家浮游水面,以享受阳光的照射。
全身是肉的虎头鲨不知是胆子最大还是先天痴呆,还是仗着灰黑色的躯体和泥土相似错以为敌人无法觉察,它们总是旁若无人地贴着水下地面到处觅食。当你在河边洗脚或上码头淘米时,轻轻伸手即可擒获。
鲌鱼和虾子胆量最小,稍有响动就会惊慌失措地跃出水面随即又失魂落水。夏日,小秧船在河中行走自然发出响声,而鲌鱼或鲤鱼突然跳出水面然后跌落到船舱里是屡见不鲜的常事。
最狡猾的是长鱼(鳝)和毛鱼(鳗),它们在河坎下、水沟旁,以尾巴的力量打成很深的洞穴,然后多为单身独居其中。据说它们是雌雄同体,发情时不需异体交媾,故也很难看到它们出入社交活动。
甲鱼(鳖)还有乌龟,它们虽然和长鱼毛鱼是邻里相处,也过着一人一室的洞中生活,但它们是雌雄异体,所以每当夜幕降临就耐不住寂寞,到处寻找能使它们情满意足的对方。所以每当夏日阴雨潮湿的天气里,人们夜晚走在河圩或田埂上一脚踩到甲鱼的背上然后把它们带回家是很正常的趣事。
所有的淡水鱼类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哪里有居高临下的淌水声,它们就欣喜若狂地游向那里。也许它们认为河中的家族太多,生活过分“拥挤”,也许是它们对新天地的追求和向往。所以它们都会以特殊的逆流而上的本领,顺着落水的小瀑布蹿上更高的去处。在逻辑上它们并没有犯错,因为既然这地方的水能向河里流淌,那就说明来水的地方水比河里的水就会更多,但事实不是这样。每逢夏天雨水过多时,沤田里的秧苗经不起大水的淹没,人们就在放水沟口开上一个平水的决口,让多余的水自动流淌到河里。鱼,毕竟是低级动物,它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多水的地方竟是浅浅的沤田!但是,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在沤田里继续游动,继续寻找多水的天堂,最终连回到河里的来路也无法找到了。无可奈何,只得成了沤田里的“移民”了。
“移民”连年增加,移民也在不断繁衍后代,而且它们的繁衍方式是呈几何积数方式。所以年长日久,四季从不干涸的沤田也就成了鱼虾的天地了。
螃蟹是这里的特殊群体,它们比较傲慢和放肆。在放水的地方很难看到螃蟹和鱼类争相上窜。但在每年的夏至到立秋之间,每当阴雨天或月光皎洁的晚上,它们会直接登陆,雌雄成群地翻越河堤,爬到沤田里,然后在垡头洞里,田埂旁边,占穴为家,肆意媾欢,造成它们的子孙随处可见,所有的田埂上到处都有螃蟹的特型足迹。
可能是人们在田间劳作时经常碰到水下的螃蟹不是被刺痛就是被钳痛的缘故,也可能是螃蟹常常明目张胆地吞食小鱼小虾引起人们对这种残害异族的霸道可恶可恨,所以螃蟹是人们最不喜欢的怪物。食之有味,但不填饱,而且还能引发陈病。有人在河中用箔子打个小簖或用鱼网支个小缳,清晨一到就能拎回十斤八斤的螃蟹。但拿到街上卖不出鱼的价钱,于是就想出办法来吃。人们把洗净的大蟹成篓成筐地放到碓臼里舂,用碓杵砸得粉身碎骨,然后再把这糊状物放到支在桶口上的筛子里,再用少量水轻轻拨动,最后筛子上面的倒给猪子去吃,筛子下面的放到锅里用小火焖炖,于是一团团蟹黄蟹肉的混合物就浮出来了。人们把它捞起来加上佐料再炒一炒叫炒蟹肉,也有人家把它加上水和米粉叫做蟹羹。
由于蟹肴制作繁杂,往往要就不吃,要吃就弄出很多,然后左邻右舍的嫂子们汉子们也来你一碗我一碗地吃起来,笑起来。汉子们往往在品味的时候会乘机放肆,什么嫩呀,鲜呀,什么浸得太老烧的太硬呀,甚至对着别人的女人说,我喜欢嫩的,你喜欢硬的,硬的给你吧!于是嫂子们就用筷子去捣他的嘴,不停地说,吃硬的吃硬的……最后闹成一团,笑成一团。
其实,庄户人家并不喜欢吃蟹,鱼和虾往往是家家嗜好的菜肴。踢罾子、虾绰子是家家都有的捕捞鱼虾的工具。夏秋两季的午后,一高兴一手提个踢罾子,一手拿个鱼篓子,到沤田沟漕里转一圈,一小篓杂鱼就到家了。把较大的一拣,剩下的小鱼和鳅鱼全都是鸭子的美味。嫂子们有点娇嫩,往往会拿个虾绰子站在田埂上,把虾绰子伸到水漕里去捞,个把小时,几斤虾子也就回家了。同样是把大些的一拣,小虾和鳅鱼就倒给鸡鸭了。
这些庄户人家夏秋两季是吃鲜鱼活虾,冬天春天就吃鱼干子、虾干子,还有咸鱼虾酱等。在收稻的季节里,不管走到哪家门口都有一张半张的箔子上晒着鱼虾,都有一串串咸鱼干子挂在门前。那时鱼虾口味特香特美,不像现在人工饲养的鱼虾,样子是鱼是虾,吃起来的口味就鱼不鱼虾不虾了。
那时的冬天特别冷,河里冻上能走人,沤田就是一片一片的溜冰场了。庄户人冬天没大事,一高兴就扛个榔头到田里去打冻鱼。打冻鱼可有学问了,有经验的人对看得见的鱼不要(小)。而见到一团混水冻拼命一砸,往往就能拎出一只大黑鱼或甲鱼什么的。“水混必有鱼”的哲学可能就是砸冻鱼砸出来的哲学。
这里的男男女女们为啥冬天好动不怕冷呢?据说就是常吃鱼虾的原因。能量高,精气旺。这里的鸭蛋鸡蛋也有点特殊,个头大,壳子硬,心子红,打在碗里难搅开。其原因也是鸡鸭吃的鱼虾多。
大面积的湿地,白汪汪的水田,取不尽吃不完的鱼虾蟹,静悄悄无噪声的生态环境,善良和谐的庄户人家……这就是美丽的斜港河边。这也是斜港河边引来无数鸟类栖居的主要原因。
春天来了,一群一群的燕子回来了,它们像出游的孩子一样各自回到自己的家。有人在燕子腿上扎过一根红线,结果第二年春天在屋梁上筑巢的还是那个燕子。此事验证了老人的传说,燕子是家鸟。所以家家户户晚上关门时先要看看燕子回来没有。如果燕窝里已经孵出一窝小燕,“父母们”为捕捉食物而里外飞个不停时,主人们索性就不关门。“夜不闭户”在斜港河边除了社会风气高尚还有人与鸟自然和谐的含意。
春天里,除了“莺歌燕舞”,除了“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有“喜鹊登枝喳喳叫,山蛮争窝闹吵吵”……各种各样的无名鸟占满枝头,站满田埂,飞翔于蓝天碧水之间。
最忙最美的是啄木鸟,黄冠绿羽就像一朵翡翠闪光耀眼,而在树林间轻巧穿行的样子又像宫廷里走动的贵妃。其实它是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公仆,它不停地在树干上寻找侵害大树的蛀虫。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大树,保护各族鸟类在大树上安全栖居。据说各种各样鸟类都喜欢吃鱼吃虾,也喜欢吃各种各样害虫,唯有啄木鸟食谱单一,专啄钻进树皮下甚至钻到树干上的像蛆一样的线虫。在今天,啄木鸟堪称反腐斗士,或人民的最好检察官。
当然,山蛮子也经常在树上啄虫,但它们不像啄木鸟见洞就钻,钻到虫子就吃。山蛮子往往考虑太多,生怕蛀虫有毒,粗鲁地吃下去会不会害了自己,也怕这蛀虫会不会是什么老鹰的亲朋,弄不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意外不测,所以山蛮子往往喊的多,捕的少,吵吵嚷嚷,华而不实。
人们喜欢啄木鸟,对成群的山蛮子常常投以可笑的目光。
最有趣的是布谷鸟。初夏,人们已经忙得不亦乐乎,可它还在枝头上,半空中不断地催促“快播——快播”、“快播——快播”。在布谷鸟不紧不慢的呼叫中,其它无名鸟得意忘形了。人们劳作到哪里,它们就飞到哪里。人们在小秧田里播上稻芽,它们一看满地都是美餐,就以为是“快播——快播”的结果,就以为是人们听从布谷鸟指挥的结果。它们觉得人类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太好了,太融洽不过了,于是它们自作多情地站到人们的肩上,用美丽的羽毛去吻嫂子们的秀发和花衣,去挑逗男人们的欢心和愉快。然而,人类的交往原则——互不伤害,使它们大出意外,在播种结束的田块里,很快就出现一个保护种子的怪物:它头戴斗笠,手执红幡,威严地站在田中,于是各种鸟类也就远走高飞——其实不过是个稻草人而已。
重阳过后,稻子收完了,田也耕翻了,水也上足了,斜港河边最美丽的生态景观也到了。短时的游客,暂住的过客,度假的贵宾从四面八方云集于此,甚至从长城以北远道而来,在这块人间稀少的地方尽情享受鱼美虾肥,尽情享受幽闲宁静。
游客中队伍最大的是一群群像企鹅样的大鸟。它们头小身肥,体重在五六斤上下,羽毛黑多白少,也有的呈灰黑色,走动一挪一挪的,游动缓慢得像家鹅,傍晚常在田埂上站成一排排,呆头呆脑的无恐无惧,可能是它们的嘴短而不尖的原因,往往田里结冰了,它们就飞走了,暂住期约在一个月左右。
过客中纪律最好的是大雁。可能是行程太远,旅途疲惫,一支一支的人字形队伍常在傍晚时降落。经短时间的觅食以后就一对一对的排成一个圆圈形阵势,很快就一律头朝圈外伏地而眠。但在睡眠阵外不远处常有一两个大雁站立着,通宵不睡,有人说那是孤雁,是站岗放哨的。有人说大雁是从一而终的动物,那是丧偶孤雁的自觉,它们要恪守贞操。如果入营混宿,那就难免有夺爱之嫌了。
一批大雁在这里休整几天后就又继续南下了,另一批大雁又接踵而至。这块天天有大雁进出的宿营地、给养地,连年从重阳一直接待到立冬,留下来的大量鸟粪不但是沤田的肥料,也是田中鱼类的食物之一。
所谓度假的贵宾,其实就是清高自尊、寡欢孤傲的颇具绅士风度的大鸟——鹤。
鹤对居住环境要求较高。斜港河东岸顺岸2里多长沤田由于宽度只有200米左右,加之居舍较多,从未见过一只鹤飞来。而斜港河西岸由于沤田面积大,南北4里左右,向西直到戛粮河也有3里以上,加之中间居舍很少,还有芦苇、荒草等湿地,所以每年冬天都有几百只大鹤在此度过寒冷的“假期”。
白鹤最美,身上的羽毛多为全白色或花白色,头上有个鲜红夺目的绒球。青灰色的大鹤头上绒球也是灰色或黑色,人们称它叫青桩,因为它那双高腿特别细长,站在那里很像站在桩上,也可能是它们身子呈青灰色,故人们又称为“青装”。
腿高嘴长的白鹤或灰鹤,举止文雅,静站多,走动少,很少鸣叫,更不和其它鸟类混飞或共鸣。记忆中有天晚上,突然从沤田里传来一阵很长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像是群鸟的哀鸣。第二天,全村人都骂了,“昨晚是哪个没寿的逮鹤了”。“风声鹤唳”不是风大鹤鸣的意思,而是群鹤惊飞突然发出的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啦”声、凄凉惨叫的哀鸣声,那声音悲壮和悲哀比鬼哭狼嚎更惨。
鹤是老百姓最尊重的贵宾,多在春节后集体撤离。
最稀罕的客人该是大凤了。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大风车谢帆落桅(维修)。偶而会有一只大凤落在大风车的中轴顶端。长长的驱体头小尾长,金黄夹着翠绿的羽毛流光溢彩,真是美丽极了。和她同栖的是一只较小的凰,羽毛以灰色为主。谁要是发现了这种奇观,就会奔走相告:“凤凰来了!”于是看的人多了,凤凰也飞走了。
人们乐滋滋的,“凤凰不落无宝地”。今年又要丰收了。
沤田湿地引来大批候鸟栖息,人们戏称贵客,从不暴力伤害。至于沤田里的常客如野鸡、野鸭、水姑姑、喜鹊、麻雀等等,人们虽是和平共处,但偶尔也闹着玩玩。如割稻的时候发现一窝野鸭蛋或野鸡蛋就毫不客气地带回了家。甚至有人把家鸭圈打到田边,晚上故意不关门,结果第二天圈里就多了几个野鸭蛋。还有人在草堆上故意用树棍捣上一些草洞,过几天,每个洞里都能摸出几个或十几个麻雀蛋,一收就是一瓢,煮熟了给孩子们边吃边玩,说是吃了雀蛋就不尿床了。
近年来,苏南地区推出了乡村游、农家乐,吸引着城里人光顾。游客们到东山去亲手采下橘子就不亦乐乎,还高高兴兴地以重金买下。到沙家浜吃一只螃蟹、到西山去吃一只草鸡就惊呼鲜美,笑不成形。假如导游把他们带到当年的斜港河边,目睹一下那些划泥渣的人一耙子上来水草中虾直蹦、鱼直动的情景,或者让他们亲手提一下网绳,几只或十几只大螃蟹就归为己有,不知他们要快活成什么样子。如果帮他们现捕一只野鸭或野鸡现杀现吃不知他们又乐成何形。如今的城里人真是太窒息了,到动物园里跑一下就感到舒坦。要是他们在重阳节以后跑到斜港河边,点燃一挂小鞭,发出一声惊响,突然百鸟齐鸣,满天鸟飞,那恢弘壮观的场面很可能使他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三
走向特殊,显得朴素、原始、甚至有点“世外桃源”的斜港河,冬天是个慈善的母亲,安祥、博爱、怀抱着两岸的黎民,容留着各种鸟类的栖居。而在夏天雨水频发的时候,它又像个可爱的孩子不断在床上打滚似的翻来覆去,翻起满河浪花,急速向下游走去,泄洪排涝,得意地履行着它的天然职责。
到了春暖花开或秋高气爽的季节,斜港河边的诗情画意就更美了,美得就像一个情满意足的少妇,文静、内涵、耐人寻味、耐人欣赏。那温情脉脉清澈见底的河水,倒映着小桥、绿树、蓝天,也倒映着茅舍、篱笆。人们在岸上行走,画面在水下晃动。“郎在此岸钓鱼,妹在对岸采桑,郎儿不必眼向上,偷看水下一样”,“清晨姑嫂上河边,漱口洗脸再梳头,妹笑嫂子头发乱,倒影见得嫂害羞。”
这就是斜港河当年的水清如镜。
“水清鱼读月,林静鸟谈天”是当年陶渊明、范成大弃官后梦想的地方。
水是生命的起源。水的灵动,水的韵味,水的纯洁透明,孕育着斜港河两岸的黎民百姓也像水一样清淳、秀美。人与人之间也是一见到底,没有混浊,也没有孰是孰非的“弄不清”。他们勤劳、善良、乐耕、安贫,遵循着太阳的东出西落和传承的风俗习惯过着一年又一年的寻常人生。遵循着一年又一年的时日顺序,在清贫守俗中,过着一个又一个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时令节日。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这里传统的时令节日有:
过年(春节)。正月初一,是一年的第一天。天还没亮,当家人要摸黑打着灯笼到土地庙上去敬香,祈求平安、生财。人们迷信能在子时敬得头香,即第一炷香,往往今年就能庄稼丰收、行事发财。但在没有时钟的情况下,何时是子时,只有靠起早了。所以,五更未到,家家放鞭炮,开门敬香,越早越好。
日出了,家家必吃圆子,意为团团圆圆、合家幸福。吃过圆子,各家的知事人口就开始拜年了,先拜自家的长辈,然后出门拜族长、老人和邻里。从互拜到群拜,往往能结成很长的队伍逐户拜到。口语词都是新年大发、恭喜发财、健康长寿等。到近午时分,各家就留着拜年的人吃春叙酒。
春叙酒往往是“四样头”,即肉、鱼、羹、豆腐。红烧肉里要放茨菰。茨菰是沤田里长的,别名“弯弯顺”,寓意今年万事顺心;鱼是吉庆有“余”;羹和豆腐是“跟着陡富”的意思。酒,一般都是路墩、公兴附近酒坊里酿出来的散酒。那时人不懂造假,往往酒往桌上一斟,满屋飘香。吃得最多的菜是菠菜烧豆腐。豆腐是各家过年必做的,菠菜是耐寒的,雪地里现挑的菠菜叶绿根红,端上桌是嫩白、碧绿、鲜红,色美味美。主人希望大家多吃豆腐,讨个“陡富”的吉庆。
礼尚往来,春叙酒不能白吃,往往是初一在你家,初二到我家,初三初四上他家。初五是财神日,为迎接财神,和初一一样,起早放鞭炮。一般初五不随便出门,意为财不外流。初六开始,过年的未尽事宜继续活动。趣话:“拜年拜到初八九,又无馒头又无酒” ,是说初八初九向后年味就淡了。
元宵节。正月十五闹元宵,是汉族人的共同节日。斜港河边闹元宵的特色是各家各户大人小孩晚上都到自家田埂上放篝火。大人放火烧枯草是驱邪驱虫害,祈求五谷丰登,小孩跟着下田放火有夜不尿床的说法。所以在正月十五的晚上,田野里到处篝火闪烁。特别是沤田里最为壮观,远远看去,水上水下,红火透明。加上孩子们喊叫声:“炸麻虫!炸麻虫!我家田里不生虫,庄稼长成一条龙……”。狂欢狂跳狂喊一直要闹到深夜。
二月二。俗语“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带活猴”。是说二月初二这一天,各家各户要把出门的姑娘,包括老姑子和小姑子及她们的小孩都要带回娘家,招待一次,热闹一番。那时没有计划生育,“带活猴”是老人喜欢孩子的戏称。因正月初二出门的姑娘和女婿是要送节礼为父母拜年的,二月二也有老人主动回礼的意思。
三月三。三月初三是求神日。老人们要起早坐船或步行到十多里外的西阳村泰山庙敬香。求福求子求来生。这一天,西阳村河里船靠船能排数里,敬香人数千近万,往往到深更半夜才能到家。
清明节。清明扫墓是汉族人共俗,这里叫清明填坟。清明节前三天之内,要为祖上的坟地培土加修,再加上圆圆的坟顶,压上红纸条,以示后人兴旺。除此,清明节当日各家还做菜供饭烧纸币,敬重冥中的列祖列宗。
端午节。五月初五端午节,家家户户吃粽子。传说是纪念屈原的。其实,这里多数老百姓并不知道屈原,只是传统而已。还有,家家户户屋檐下都要插上鲜艾条和鲜菖蒲,以示避邪。艾是驱邪草,菖蒲是锐剑,有此守门户,必太太平平。妇人们还把艾叶装进一个小布包里,叫香包,挂到孩子们的颈项上,以保佑孩子平安。
立夏。到了立夏这一天,家家必须吃蛋吃藕。传说吃了就不瘦夏,可养得藕藕节节。
六月六。传说六月初六是白龙探母的日子。白龙探母能带给人间雨水,使庄稼长期免受干旱。为迎接白龙探母,家家要吃水饺子。饺子在锅里煮沸,真有点像蛟龙戏水样翻腾,是个吉利的有水象征。
七月半。七月十五是鬼的节日。家家必祭亡灵。老人传说,人死了就变成鬼,在阴曹地府里必须继续行善积德,争取早日再投胎做人。如果在阴间表现不好,那必投猪狗类畜牲。子女们为孝敬亡灵,这天必须把冥中的近三代先祖先列请回家吃饭收“钱”,备上几个菜,再烧上黄元之类纸币,供他们在冥中使用。万一他们在冥中也遇上贪官或坏人,有钱总好办。
中秋节。八月十五月亮最圆,是人间团圆节。清贫寡欲的斜港河边的村民们,中秋节注重的是团圆。出远门必须赶回家过节。一家三代四代欢聚一堂。月上树梢,在家门前摆上月饼、水鲜(藕菱等)供品,点上香烛,然后燃放鞭炮,依长晚辈顺序向月神叩拜,祈求上苍保佑全家团圆幸福。直到月近中天,香烛燃尽,方收供品归宿,以示心诚。
重阳节。九月初九已是收种结束的季节。北风吹来,芦花飘絮,落叶凄凉。不知何年何人把此两个最大的单数月日定为老人节。并寓以希望地称重阳节。这天,不论家富家贫,都要涨面做饼,为老人祝福。又称,吃了重阳饼,过冬不畏寒。
过大冬。冬至日,是进冬数九的寒天了,是农闲安居的日子开始了。人们怀念逝去的冥中前辈。在这一天。又和清明、七月半一样,烧纸供饭祭祖先。俗语“小冬(冬至前一天)小似年,大冬大似年”,是说过冬要像过年一年隆重,体现人们生存幸福不忘祖先的孝意。
腊八节。腊月初八中午,家家要煮腊八粥。粥里名堂很多,有点像现在卖的八宝粥。左邻右舍都要相互端端送送,以相互尝尝口味。腊八粥的来历传说不一。但吃腊八粥的热闹很体现邻里间的和谐和友好。浓浓的粥香也飘溢着浓浓的乡情。
送灶神日。腊月二十四日家家开始大扫除。要把屋里的东西搬出来清洗扫尘。要把上年除夕在灶上贴的灶神爷像剥下来,送到河里。谓之送灶神。请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从送灶神日开始,各家各户进入了“忙年”。用碓舂糯米面,放到匾子里晒干。用石磨磨出来的小麦面蒸馒头、包包子。用水胀的黄豆磨豆浆做豆腐。上街“打年货单子”,即买糖烟酒果子大糕和对联红纸鞭炮等。还有杀猪杀羊杀鸡鸭等。
杀猪不是每家都杀得起的。多数小农户是卖猪子打年货,然后再到杀猪人家去买上十斤八斤肉即可。不像江南小村小镇,进到腊月几乎户户杀猪腌制腊肉。斜港河边的清贫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就烙上了印象。
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天称除夕日。年事都备好了,上午忙的是祭祖供饭烧纸币,然后还到三代祖坟上烧纸送“压岁钱”。下午忙的是贴春联,清扫整理室内外,迎接明日拜年。晚上全家团聚吃年夜饭。年夜饭少不了的菜有两个,红烧大肠和烧豆腐,寓意长富。然后到室外燃放鞭炮,在屋檐上插上纸印的葫芦。
“爆竹声声除旧岁,满怀希望迎明天。”
明天,又是一年的开始。
过节,是一种传统文化,传承下来就叫非物质文化遗产。至于这些文化是先进的还是落后的,它将把人导向何方,人们为什么安贫守俗,为什么相信贫富天注定,没有人去研究,只有人去传承。是闭塞、边缘,还是麻木、愚昧,也没有人去研究、提醒。外面的世界已把清王朝推翻了,这里的守俗人家还给女孩缠足还给男孩留辫子。还把切菜用的菜刀叫着“石刀”。外面世界上的孩子已读《国语》《算术》了,这里唯一的两个小私塾里孩子们还背诵着“上大人”《三字经》。外面的国货已抵制洋货了,这里还把火柴叫着“洋火”。甚至穷人家烧饭还要拿着“卷纸棒”去邻家“借火”。
这里能和外界沟通的只有“赶集”。还有敲小锣的麦芽糖担子进村了,敲“拍拍子”的卖烧饼的进村了,敲堂锣的货郎担子进村了。人们拿着鸡蛋端着大米去换自己需要的自己喜欢的“洋货”。人们仿佛不知道这种清贫寡欲是一种落后和愚昧。介意的、追求的却是人格、骨气。例如,哪家孩子相亲了,首访的先决条件是没有“狐臊”“地气”。这是象征着上人正派与否的标志,是门风好坏的标志。只要人品好,穷富是次要的。
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决定着人们生存需求的阈值。
“安者自安安,乐者自乐乐”,仿佛是来自当年斜港河边的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