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油菜花开了，开得肆无忌惮，本是平常的花，把苏北大地打扮得一片金黄。

  每到这个季节，已经离开初中校园多年的贾真我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一些往事。往事就像谁在用手不停地翻弄的一本旧书，上面的字迹甚至已经模糊了，但一些内容依旧清晰，因为刻骨铭心。

  在故乡吴埝小镇，一条名叫蔷薇河的河流穿过家乡的许多村庄，还紧挨着中学校园穿过小镇，至于它最终流向何处？年少的贾真我不知道。

  二叔很早就离开了乡村，每次回来都会到学校来看望贾真我，二叔手里拎着的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和外面稀奇的故事，贾真我对后者更感兴趣。

  后来父亲也随二叔一起离开了乡村，二叔在外面挣到了许多钱，在县城已经买了好几套房子了。

  贾真我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和二叔一样离开乡村到城里生活。二叔在一次来看望他的时候，对贾真我说；“真我，你好好读书，二爷在县城买的房子将来都给你。”

  小镇比较偏僻，是县里最东边的一个乡镇，再往东几十公里就是大海了。

  自从上了初中，老师就不停地开导学生，灌输这样一种思想：“好好地学习，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将来好考取名牌大学，离开小镇。”

  但老师并不是一视同仁的，贾真我知道老师有双重标准。好好学习是对大部分同学而言的，贾真我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旁，班主任用协商的口吻说：“只要你上课不要随便讲话影响其他同学就行了。”贾真我心里酸酸的。

  赵紫鹃是英语课代表，在这个说着苏北方言的校园里，她不知道自己的英语发音是否标准。尽管自己的成绩是班级第一，但赵紫鹃还会常常因为考试中一些小失误而悔恨甚至当众哭泣。弄的老师都不知道怎么办，反而要想办法安慰她。

  贾真我上课一般打不起精神，除了历史课。历史课是一快要退休的老头教的，据说他是一大城市下放的知青。老头早年在小镇结婚生子，已把他乡作故乡了。历史课不仅仅是讲历史，老头往往会穿插一些关于吴埝小镇的故事。贾真我最喜欢听老头讲范仲淹的故事，在他口中好多有关这位大文豪的故事就发生在古代的吴埝，与书上写的不同，有意思。

  对于英语课，贾真我是不太感兴趣的。他会把索尼随身听的耳机塞到耳朵里，听里面的声音在嘶吼，这个课堂与他无关。当然，有时贾真我也会摘下耳机，那时是赵紫鹃回答问题的时候，虽然他听不懂这个女生用一种他所陌生的语言在说些什么，但他喜欢听赵紫鹃说英语的声音，甜甜的，比音乐好听。

  在那个年代的中学校园，贾真我是唯一一个有随身听的学生，他不仅有索尼随身听，他还有海鸥牌傻瓜相机。这些都是二叔送给他的，每个周末他都会乘轮船去很远的县城。那里要比小镇繁华得多，人民剧场旁有一家照相馆，贾真我会把他拍的底片拿给老板冲刷。贾真我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星期天晚上在学校的时候，他会把一些照片放到箱子里珍藏起来。还有一些照片他会拿出来，在宿舍里给同学一一传阅。把一些有同学身影的照片送给当事人，这些人往往是自己的死党。

  每次去县城，贾真我都会用二叔给的钱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带回来，他和死党会躲在蔷薇河旁一座废弃的茅草棚里吃喝，有时天黑了，他们还会点起蜡烛打上一会扑克。

  时间就这样无忧无虑的过着，蔷薇河边的油菜花不知不觉地已经有一两朵开了。一起玩耍的人越来越少了，等油菜花败落的时候，贾真我就要离开这个学校了。那些死党虽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考得上县城的高中，但还是要冲一下刺试试。他们当中甚至有人也会很早就起床，在教室门还未开前，到蔷薇河边对着静静的河水背上一会书。

  贾真我在这个春天迷上了到蔷薇河边去拍那些正在开着和还没来得及开的油菜花。布谷鸟的叫声不知道从哪边传到耳朵里的，反正感觉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赵紫鹃的英语书丢了，为此，她再一次流泪。英语老师安慰这位得意门生说；“不哭，老师给你找本新的。”

  有好多话用语言去表述是表述不好的，不管是当地方言还是普通话。

  第一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I。

  第二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L。

  第三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O。

  第四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V。

  第五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E。

  第六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Y。

  第七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O。

  第八页眉首上应该写字母U。

  赵紫娟不是一个粗心的女孩，几天后，她在一堆讲义下找到了那本丢失的英语书。这本书好像比以往要厚得多。她翻开，发现每一页里都夹着一张照片，照片拍得很模糊，大都是一个女孩的背影，但她辨认得出，那些背影都是自己的。她的脸又红又烫。里面有一张比较清晰，自己站在蔷薇河边背书的背景很漂亮，朵朵黄花犹如颗颗星辰。

  她看到前面几页的眉头上都写有英文字母，脸更红更烫了。

  赵紫鹃知道这些照片都是坐在最后排的贾真我拍的，整个学校就他有相机。这个男孩除了学习不好，其他的还可以，自己甚至对他是有好感的。记得每次收英语作业他都要慢半拍，为表示歉意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套英语磁带送给自己，并常把随身听借给自己。

  在一段日子里，贾真我安静得像个影子，就连随身听都不听了，上课时就傻傻地坐着。

  赵紫鹃又来收作业了，她手里拿着自己的英语书。“贾真我，快点做，答案就在这本书上，拿着。”

  这是一本熟悉而又陌生的书。上面有八个字母是自己写得，很熟悉，剩余的英文单词大都陌生。他一页一页地翻，后面几页的眉头又有新的字母。

  第九页T。

  第十页O。

  第十一页O。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I LOVE YOU TOO（我也爱你）。

  在茅草棚里，一对青年犹如多年的朋友在谈着自己的理想。赵紫鹃说；“我要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贾真我说；“我哪也不想去，我就想看着你，你最精彩。”赵紫鹃红着脸说；“我要学好英语，将来读外语系。像乔冠华那样当外交家，像戈宝权那样当翻译家。”贾真我说；“我要像施耐庵那样在苏北小镇写小说，写家乡的人和事，到时请你把它们翻译成外文版的。”赵紫鹃推了一把贾真我说；“一言为定！”贾真我乘势一把搂住赵紫鹃。

  赵紫鹃没有拒绝这个搂抱，这个男孩每次去县城只是为了冲刷有自己背影的照片。春天来了，但还有阵阵倒春寒，这个拥抱是温暖的。

  蔷薇河的河水总是那么安静，可是好多人说它的尽头是大海。赵紫鹃说她想去看一看这条河的尽头。

  一辆自行车沿着河岸一路往东，贾真我载着赵紫鹃向海的方向骑行。路越来越难行，最终他们都没有骑行到海边，只看到一路黄花。花儿越黄就离败落的时候越近了。

  多年后，患有不育症的二叔意外亡故了，一些泛黄的书页被翻开。

  多年后，随身听还在，却不太找得到卖磁带的地方。

  多年后，相机还在，人民剧场连同照相馆早已一同被拆迁了。

  多年后，通讯发达了，一些最想联系的人却联系不上了。

  多年后，小说还在写着。

  多年后……

作者简介：梁小哥，原名梁友彬，男，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人。曾在《山东文学》《雨花》《青春》《楚苑》《三角洲》《湖海》等杂志发表过小说。现供职于建湖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