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爷爷临终前，叮嘱小明爸给他琢材时别忘了做一枚粮戳。

所谓粮戳，即一块小木板上镂空刻出一个“丰”字，上有一个抓手，丰字下钉上金属丝网，丝网上放石灰粉，平时放在一只木盒里，用时拿出来一磕，就是一个白色的“丰”字。在这一带农村有它的人家并不多，因为田地少用不着，只有二三十亩及以上土地的人家 ，秋收时节才派上用场。

秋收时节，粮食打下晒干前一般都放场上过夜，这就要盖上粮戳了。盖粮戳，既是防小人偷窃，也是彰显一年辛苦劳作获得丰收的喜悦之情。

可小爷爷地无一垅，要小明爸做粮戳干什么呢？

爷爷说，这是先人托梦，我的后代儿孙要有土地了。他怀着美好的憧憬叮嘱后，就含笑离去了。

小明爸不敢迨慢，给爷爷琢材时就叫木匠做了一枚粮戳。不过这粮戳一直用红布包裹着，放在船后舱室里，只有每年腊月底送灶时才拿出来，把他放在灶王爷面前，请灶王爷上天祈求苍天赐福，以结束一家人辗转漂泊的生活。

小明爷爷一生辗转漂泊于江湖，双手从来没有闲过，割麦栽秧、收稻种麦、砍柴拾草，啥活都做，可不仅没置下一亩地，一家大小还始终过着食不裹腹的日子。爷爷临终这一梦，给了小明爸以欣喜和动力，他上船下船的脚步声比以前轻快有力了，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也比以前响亮了，晴天好日固然一刻不闲，阴雨变天外面不能干活，他就给人家舂碓拐磨。大半生苦下来，终于买了二亩地。

二亩地维持不了一家人的生活，可有了奔头。恰好不久家乡解放，土改分得头十亩地。真不敢相信，爷爷的梦不实现了？小明爸一点也不敢懈怠，成天待在田里，一棵稗子，一叶獐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人家说他不是在种地，而是在绣花哩。

十亩多点地，亩产多收也不过二三百斤，秋天上场打下来，晚上完全可以存到家里，用不着盖粮戳；可小明爸偏偏把它放在场上，在火样的晚霞里，一手牵着小明，一手拿着粮戳，嘴里哼着小曲儿，在粮堆上盖上一个个白色的“丰”字。

可是这白色的丰字，只在几个秋天里露过脸，就得交公了。

土地要入社，粮戳必须交出，交出给你门上贴红花，不交出就给你门上贴白花。小明爸眼含热泪，颤着嘴唇说，他们说入社那么好，为什么要逼着人交粮戳呢？让人留着看看不好么？

小明劝解说，爸，交了吧，倘以后需要，再找木匠做一个嘛。

小明爸瞪了儿子一眼说，这能随便做么？即使有了田地，也得先人托梦才能做，否则做了不吉利。

小明搔着头皮说，可是明天到了期限，再不交上边就来人进驻了。

小明爸叹了一口气，流着泪把粮戳拿出来，用脸亲了亲，递给小明说，你去交吧，我这张老脸可以不要，可你还年轻，不能让你走不出去。

不久，这枚粮戳就与其他粮戳一起，出现在一个展览室里，让人参观，说这是农民决心走集体化道路的見证。可見证过没两年，就进了仓库，被撂在地上，蒙上了尘土。而那社由低转高，田里产量却由高转低。可赿低报上的产量赿高，怎能不高呢？把几亩地扬花的稻子移到一亩去，数数稻粒和穗头，上万斤的卫星就上天了，而最后地里只收了一把瘪稻。

多少人饿得黄皮包骨，靠吃糠咽菜度日。

粮戳成了多余的废物，被清出仓库，撂在屋后草丛里，日晒夜露，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小明有次挑野菜发现了，伸手拿起，扯起衣角擦了擦，放进篓子带回了家。卧床不起的父亲見了，一把抓过去，泪眼朦胧地说，罪过啊！土地被他们弄得长草，粮戳又被他们遭塌成这样，他们会遭到报应的。

捡回了粮戳，卧床不起的父亲又萌生了希望，他说，粮戳回来了，土地也会回来的。

父亲又用红布把粮戳包好，藏在家里。他挣扎着下地，拄着拐棍外去找野菜、树叶、野果等充饥。父亲一动，全家人都添了力量。

村里不少人倒下了，可他们一家人活了下来。

父亲的希望在心里生长着。每年腊月底送灶，他又把粮戳拿出来，放到灶王爷面前，祈求苍天发威，把土地退还农人。可苍天还没发话，文革之风席卷而来，造反派们兴风作浪，到处炮打火烧，父亲看队里生产无人问津，长得像狗尾草似的稻穗，又急又气，终于又睡倒了。

可睡倒了人家也不放过他。有人見他拿出过粮戳送灶----粮戳土地入社时就交了公的，现在却又到了他家里，还拿出来送社，可見资本主义贼心不死，十分顽固。

造反头儿要他交出，不交就釆取革命行动了。小明觉得父亲已经不住折腾，就劝道说，爸，交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粮戳交出没两天，造反派们决定开祭刀大会，小明怕爸受剌激，想送他走，不料造反派们登门交待，他有病也得接受教育。

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年代，没处讲理，小明只好把父亲背进会场。可父亲看了一眼摆在台上的粮戳，就止不住浑身颤栗。

造反头儿的脸像天空一样阴沉着，指着台上摆放着的粮戳、做生意的小秤、以及福禄寿喜财牌匾等，痛骂了一顿，然后令浇火油焚烧，火势一起，小明爸头一晕，就昏了过去，小明立即背起他奔向诊所……

到了诊所，一点气息也没有了。但就在这时，电光一闪，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把父亲震醒了，他用手往外一指说，这是苍天惩罚恶人，粮戳有救了。去，快去拿粮戳！

小明望了父亲一眼，看他不容置疑的样子，便跑出门去。

造反派们已被炸雷吓跑，大雨浇灭了焚烧的大火，粮戳真的还在，只是烧出了斑斑糊迹，小明把它揣怀里跑回诊所，亮出来说，爸，粮戳真的被救下了！

父亲望着粮戳，脸上泛起笑容，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父亲的意思清楚不过，土地还会回来的，这粮戳以后还用得着。

十多年后，父亲的这一愿望真的实现了，他们家的土地回到了小明手里，不久村里土地大流转，小明成了名闻遐迩的种田大户。多少地方请他去作介绍，他无论去哪里，总要带着那枚粮戳。那粮戳装在一只玻璃盒里，盒盖上雕刻着水晶色的两句话：粮戳诉我土地情，汗水拌泪浇成“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