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妻子(潘清儒)
妻子去世半年多了,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而且还不怎么相信,总以为她在某个地方等我,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
她是因胃体贲门癌去世的。虽然在她从生病到亡故的整个近十年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她身边,精心服侍,细心调理,可我的心里还是不大过意,觉得自己如果再努力一点,她会活得更久一些。这种内疚的心情几乎充满了我的心房,竟容不得任何一丝亲友们认为的我“已对得起她”的想法。
她叫朱扣兰,名字很土,是八个孩子当中的第五个,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住在标准的乡下,离我家五六里远。由于人口多,家庭很困难,她读书自然就不多,小学都未毕业,便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了,但也无非是帮助家里做些家务,带带弟妹,稍大时做农活挣工分而已。
都说农村里的孩子就是能吃得下苦,她也一样,但凡农村里的农活她都会做,挑担布肥、种麦栽秧、捆把扬稻、割柴划草都难不住她。大自然的风霜雨雪铸就了她健康的体质和豪放的性格,而在春播夏种秋获冬藏的自然韵律的作用下,她的身段不因“傻大憨粗”式的劳作竟越发灵秀起来,她出落成一个“媒说者众”的大姑娘。
和她相识是再普通不过的经历了。父亲的朋友为我介绍对象,父亲知道我眼皮高,几番推辞不过之后,便劝我说,你去应付一下,看不顺眼就拉倒,我也好向朋友交差。经不住父母的唠叨,我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去了。听了媒人的介绍,我瞟了她一眼,她也略带羞涩地瞥了我一眼,四目相对,只见她两颊绯红,做针线活的双手微微颤抖。我们俩虽没说几句话,但是我们相互吸引了,我们一见钟情了,再后来我们恋爱、结婚了。就这样,她成了我的结发妻子。
初为人妻的她除了身份改变之外,生活中并没有其它实质性的变化,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苦干着。在油盐酱醋的日常算计和家里田里的反复循环中,她生了三个孩子。她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分田到户后也是如此。在稻麦两茬庄稼忙完之后,她把更多的心事放在老人和孩子身上。我祖父在临终前生活不能自理,她和嫂子、婆婆争相端茶送水,浆洗衣服,一点也不叫苦嫌脏。虽说只有几天的时间,但我一直记在心里并非常感谢她。对于孩子,她真正是倾尽母爱,尽量把孩子打理得干净而漂亮,胭脂、红绸子、蝴蝶结、发夹是少不了的装饰品,惹得邻居们都说某人家的孩子像是城里的。
在乡下守了十余年之后,她真的随我进城了。那是九四年的事,但她并没有因为进城而享福,相反,她更忙活了:乡里、城里两头都要兼顾。
记得一次她在农忙完之后,大包小包带了很多的农产品上来,还拎了一大壶豆油,肩扛手提舍不得坐车。到了我宿舍,我居然没有什么好声气,也不知道招呼一声,她并不介意,放好物品后,顾不得吃饭便收拾凌乱不堪的房舍。我知道她有一个怪毛病,不把事情做完,她是不会停手的。她的连续作战不知疲倦的精神终于赢得了我的一个热毛巾,她竟似乎有些感动了。勤劳朴实的女人最容易满足。现在想想,无能的男人往往也无趣,那时的我可能正是这样,经过相当长一段时期的成长,我才逐渐变得有“趣”了起来,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会主动迎上去,端一杯热茶,道一声“辛苦”,让她觉得她的辛劳会有很好的回报。
我曾到她的责任田里帮过忙。吃完早饭,我们带了干粮到田头,收割二亩多的稻子。两个人,两张刀,低着头,弯着腰。我们一边收割着庄稼,一边议论着收成,心里充满了甜蜜。垦田里的稻茬口硬,很费力,她总是悄悄地把镰刀多伸向我这边几棵,以减轻我的工作量。她还叫我歇歇,抽支烟、喝口水,怕我累坏了。我也确实累,但想想一个妇女经年累月地劳作在田地里,还要忙家务,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偶一为之,应当多做才是。于是,我也暗暗地加快速度。蓝天下,两个穿着白衬衫的人,面对金黄的稻谷,欢快地飞舞着镰刀,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都不能忘却……太阳偏西,我们吃午饭了。坐在稻把上,我们啃一口饼,喝一口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心里美滋滋的。傍晚时分,我们把稻子全部收完,并五个一领码了起来,以防下雨。我们身子是累了,但心里满是欢乐。
她特别爱干净。田里容不得杂草,连圩头垸埂都是雪滑的,家里几乎是一尘不染,被子叠得齐整堪比兵哥,家具、家用电器用了十多年还像新的一样。她的穿着不因繁杂的事务而稍有马虎,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出客更是如此。一次到娘家出人情,她除了把自身的衣服烫得很平整外,还把我的皮鞋擦得油光铮亮。她说,这样下去,人家会觉得我们日子过得很舒坦,他们也放心、高兴。
其实,我知道她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如意。直率的个性使得她和公婆关系有时不是那么协调,而我往往在矛盾发生时过多地迁就于父母,这就使得她时常感到很委屈,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有时我向她解释:父母老了,就让着他们点,我弥补你的日子还长着哩。可她说,事情总得有个理呀,你不能昧着良心,对就对,错就错,你该说句公道话。想想也是,道理面前人人平等,把话说开了也没什么,一味地压着妻子,会使她心里得病的,我真的好糊涂!如今父母健在,而她却黯然离世,我又怎么来弥补她?和宝贵的生命相比,鸡毛蒜皮的家庭纠纷、不值一提的蝇头小利、甚至于过眼烟云般的名誉、地位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父母和我都非常内疚,万分痛楚。
她的心地很善良。我父母几年前分别来湖住院治病,她在自己重病缠身的情况下,忙着买菜做营养汤水和我一起送到医院,问长问短,百般殷情,如同自己父母一样,全然不顾曾经受到的不公平的对待,使得我的父母都有些不好意思。她们当面背面都对我说,扣兰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直口快,很好共事,你要好好待她。我心里暗想,你们知道了她的秉性为人就好。
她待人热情大方,来了客人总是忙得不亦乐乎。记得一次娘家的乡亲来,她忙了一桌子菜,还置了酒,让这位乡亲好不自在。她还生怕这位乡亲吃不饱,不时地用筷子夹满了菜朝乡亲碗里堆,嘴里还说着,趁热吃,和家里一样。她还使眼色叫我热情些,陪乡亲喝酒。她事后说,人家看你脸色哩,你若不热乎,人家放不开,受拘束。想想真对,我若冷着个脸,不论妻子多么热情,客人都是无从下箸的。还有一次,我老家来了人,本来是到他内弟家过宿的,他可能喝多了,内弟竟然将他拒之门外,无奈之下,他跑到我家求宿,妻子热情相迎,还吩咐我泡茶醒酒,她那厢把干净的被褥铺开,一点都不嫌弃。第二天一早还买点心把他当早餐,让我的乡亲十分感动。至于我的朋友、同事到家里喝茶、抽烟、吃饭更是常事,无论在阜城、上冈、九龙口、建湖都是如此。她的大气和热心肠当然也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和回报,以至于她回老家时一路上“二奶奶”、“四姑奶奶”之招呼声不绝于耳。
“二奶奶”得病了。那是2004年12月份,B超和胃镜检查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癌症。胃镜主检郝医师说,太晚了,半年左右。我们不甘心,瞒着她,到市一院做了手术。主刀于医生说,这种情况术后最多二年。我们绝望了,但个个都瞒着她,说是胃溃疡,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她并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照样做这做那。最可“气”的是,她在手术后一周就捂着二尺多长的刀口子拖地板,劝她也不听。她说,你们拖不好,不干净。其实,我自认为做事还算麻利。
大前年,在蒙住头过了七年之后,她的病情发展了,在县院做了三次化疗。头发掉了,人更瘦了,她也不装傻了,她很乐观地说,中央大好佬也看不好,黄泉路上无老少。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还照料刚出生就住院治黄疸的孙女。那几天她几乎不吃不睡,悉心照料。我知道,她是以自己的诚心和至爱来换孙女的健康,我们真的很佩服她。愈是在困难的时候,她愈会像中流砥柱般顶天立地,让人觉得有依有靠。
今年7月份,妻子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她又住院了。从7月13日到26日,半个月的治疗毫无效果。颜医师说,不要再折腾她了。但我们仍不甘心。28日,叫专车到上海肿瘤医院和同仁医院。一向很坚强的妻子也有些挺不住了,吃不下还呕吐不止,痛苦万分,她无奈地坐上了轮椅。当看到女儿为她花上万元买能缩小和软化肿瘤的“雪莲贴”时,她竭力反对。她还抱怨专门从苏州来沪探望的老妹妹一家人,说你们不必费心了。在同仁医院,专家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为她做了胆汗引流手术。导管引流术很疼,但她没有叫唤,没有流泪,而当同室病友一个个相继离世时,她却流下了同情的泪水。8月13日晚,茅教授劝我们回家,这就意味着为妻子所做的最后努力也毫无希望,奇迹不可能再发生了。
回家后继续治疗。我们知道,这只是拖时间而已,但我们无法感受到的是她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几乎滴水不进而又呕吐不止,双手捂着胸口。她的表情和姿势告诉我们,她在用莫大的毅力和病魔作顽强的抗争,而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她拒绝使用“杜冷丁”。
25日,妻子最后一次住院。22病区我们太熟悉了,在5楼的顶层,医生和护士我们也都熟悉。她躺在11号病床上,已经不能下床,胆汁的颜色也愈发变黑了,她的肝脏被癌细胞无情地腐蚀殆尽了。她只是呕吐,莫名的呕吐,但她还坚持刷牙洗脸,到最后实在没力气,就让我把牙膏挤在小手巾上,她再在牙上擦。我清楚地记得:“舒客·益晚”的牙膏是留在她嗅觉器官中最具刺激性的味道;病房的白墙壁,医生和护士的白大褂,是留在她脑海中最鲜明的色彩;而亲友们的问候安慰,是留在她听觉器官中最后的声音;亲人们的关怀体贴应该是她记忆中最温馨的画面。最后几天,她无力睁眼,无力说话,只是用手比划着什么,我们知道,她是想回家了。
从1981年到2014年,我们共同生活了34年,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她给我带来了家庭和子女;她给我带来了温暖和幸福;她给我带来了经验和教训;她给我带来了勇气和希望。为了她,我要好好生活下去,以完成她的未尽事宜。
如今,我经常在她生前到过的地方走一走,以回忆当时鲜活的生活情景,咀嚼共同经历的幸福时光;也时常带着孙女去墓地看她。“福安园”公墓坐落在县城东南一个叫蔡徐的地方,是二路公交车的终点。这里交通便捷,环境不错,风水也好,周遭都是流动的活水,有浓郁的文化气息,没有坟的感觉而更像公园,大理石铺就的路面几乎充塞了整个三百亩的陵园,常绿树和各式花草也渐渐长大了。园中心的四连体金身观音菩萨保佑着新来的“居民”,也微笑着迎接来祭扫的人们。公墓的“禄苑”一排9号是妻子的新住所,也最终是我的归宿之地。墓碑的正面有她的遗像,背面是我写的悼诗《亡妻朱扣兰祭》,全诗如下:
吾妻扣兰,五十又六。生于亥河,五是排行。幼时顽皮,状于野郎。年少读书,非求向上。岁既及屏,有型有样。经人媒说,嫁于沙庄。尊老爱幼,兼顾邻坊。儿女三位,已自成房。劳务家务,艰辛独尝。乡里城里,忽下忽上。讲究卫生,爱好时尚。红妆素裹,皆可登堂。待人接物,热情大方。正直仗义,百口颂扬。病魔缠身,意志坚强。沪苏辗转,药械膏汤。十年苦斗,力竭神伤。而今不治,哭断衷肠。来生有缘,夫妻再续。为国为家,共圆梦想。
这是她一生的主要经历,也是我对她发自内心的评价。
朱扣兰,我的好妻子,在今后的余生中,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的音容笑貌;不会忘记你的激情豪迈;不会忘记你的恩怨分明;不会忘记你的坦荡胸怀。你已溶化在我的血液里,你会留在我永恒的记忆中,我的文友摄影师桑田同志设计装帧的《永恒的怀念》纪念册,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朱扣兰,我的结发妻子,安息吧,好好安息吧。总有一天,我还会和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