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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索(江清西)

发布日期:2016/8/19 10:49:00  阅读:1768  【字体:
 

 

 

 

(一)

常对坐于的裁剪长桌的两个顶端,很少对话,只是对望,大眼望小眼,小眼望大眼。的大眼望我的小眼,我的小眼望琇的大眼;大眼里有风情万种,小眼里有什么?有遗憾,深深感到可望而不即。为了我的常至,琇不但常闭南窗,应了古人所言“窗虽设而常关”,连她的缝纫机、待缝衣、成衣、衣料也移到内间去了。这南窗,原是其父用于接待顾客、传送小商品的特大号窗。这外间四壁前立有其父曾经摆放商品的货架,琇独霸了,塞满了古今中外,书香漫溢,扑我鼻翼,沁我心房,令我另眼呆望书的主人。隐在爱河畔的琇父母动辄张着大眼(早已传承给了他们的掌上“独”珠了),望着我俩的大小眼笑,不见笑容,不闻笑声。沉醉的我俩怎知暗中的“特务”。静,笼罩着里里外外,这静里躲着学问。

琇的庶弟法在我所教的六年级班上。是我俩的地下交通员。头一封信就着他传送。不涉及心底情,只借《红楼梦》一读罢即还,不知存否,借否。瘦猴一抬脚,一扬手,手上停着一只窄窄白纸活化的白色信鸽在放飞着纯洁、清幽。他似乎得意忘形于未来庶姐夫的信赖,速去却未速回。我在这端,琇在那端,以相思相联,却觉远于长桌两端的对望。既然觉得长桌间之不可即,相思的间距则更觉漫长了。法终于带回了我心仪的书,并印在书上书下的纤纤指痕、浅浅摩挲和轻轻手扪心头的沉静。

(二)

不觉春节将至。庄上土导演要导王鸿写的《夺印》。读剧本甚感文笔优美、剧情跌宕。欣然接演。还未排演、出演。就对白,唱起词儿来了,引起了半条庄子的听众,争着抢着把一只只耳朵紧贴闭着的南窗。我们俩一演大队长,一演大队长师娘,做足了夫妻情,过足了夫妻瘾。这是土导演导不出来的,全是由衷表露,深层次发挥。尤其是琇的一笑一颦,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大类范儿、腕儿。唱腔甜美,道白有味,扮相天生。主角本是大队长,却退居绿叶让师娘一夺红花了。闻讯而至的县淮团长石秃子硬是赖着不离该庄要拔走我俩,一切手续秃爷包办。琇母抿嘴笑言,男女都大了,一谈妥还不结婚?一结婚还不养?我们俩一辈子的指望就眼睁睁让你抽走?坚决不可能。风靡射阳湖内外的一对,演到哪儿,风光到哪儿。已移到乙地出演去了,甲地的还追到乙地去复一眼,自带干粮自带木凳,疯了。少男少女们准备穿新衣过年时漂亮一下的,琇却把缝制新款的紧迫任务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回到既密且雅之室“开夜车”去吧。裁剪与众不同:一贯不用尺量,并指量宽,分指测长,是琇的特技;就到北一间缝制,熬夜有伴,毫不寂寞,毫不困乏。大眼望一眼小眼,就嫣然一笑,把甜甜美美送进小眼耳中、心中。谈古论今娓娓,鞭辟入里深深。一压我这中文本科虽学有专攻,但所读狭窄。她的老师是谁?是本庄宿儒泉爷。她读他办的经书馆,是他的关门弟子。一伟人原始学历仅为中师,却凭饱读而享誉全球,何止学富五车?专写湘西风情的一豪,迷倒者浩荡,而后成了服饰研究大家,我的眼前、心中的琇不就是她的狂热追随者?泱泱大国中,一未读过国内名府,二未留过海外名校而走马上任危乎政坛者,讲坛者,不乏其人。

(三)

琇父所掌小店菲薄所赚几乎全花到爱女攻读经书馆跟以后的购书闻香上了,却毫不吝惜。琇曾多次邀我携我造访该馆旧址。三小间老旧的坐西朝东瓦屋,隐于狭巷深深处。庄西湖畔另一“大肚子”(文水足)慕出口命其名谓“酒好轩”。前有长廊跟正屋构成大院,地盘远大于正屋面积。庭院里杂植楠桂松竹济济。稀立石凳数张。材质档次颇高,是跟庄东入口处清皇道光饬封的《孝子坊》一模一样的汉白玉石,凸现出此间的清、冷。可足证这“酒好轩”暨轩前景致至少百年了;亦可足证泉爷祖先之不同凡响:泉爷祖先深凿的文脉一直流泻至泉爷这儿了,是潺潺,是汩汩,是涓涓。而可叹的是,泉爷膝下尚无子嗣,而泉奶已届半百,可能生一娃?我俩晚辈岂敢断言?

这大院美景,这石凳,仅供寥寥学子专用,或凭此咀嚼古奥,或借其释放闲逸,这位实在算作开明的先生;以后,该庄走出的四个解放军团长均在此间留有他们的手模脚印和粗犷的读书声在树巅袅袅,可见先生很可能是无心插柳却把柳枝玉成了挺直的祖国军中的栋梁材。不料,以后闭馆了。不知馆主出于何因。

而闭馆后,湖上、陆上鹊雀皆不约而纷至,啄虫,嬉戏,安萤扎寨,谈情说爱,最美在丫间枝头筑有构造各异美庐。独守闲馆,严掌家门的泉奶出身名门,肚里装有不少书墨水,足不出户,谨言慎行。可心烦起来则举竿赶鸟,斥道,人不如鸟,野鸟都恋此,家人却疏离了我,变心了么?一上了塘河东东夏庄粮油站,竟成年累月不思归了,畜牲。难道那里有妖精缠住你了?

夜深人静。明月照半墙,重影堆叠,风动影不移,影子太重了。常坐冷凳至东方既白,时吟泉奶声声深深叹息,或断或续。

闭馆后,一隅石凳上动辄有琇展书捧读倩影,先生如在眼前指教。那大铁门上横竖排列齐整的铁钉鼓胀,像先生的茨菰眼紧盯着自己,极其严格,甚至严厉:“入声,入声!少学读错,害已终身,终身!少学如膝,如膝!不可小视少学!”大铁门上的茨菰眼齐声唤,一只只茨菰眼就是一张张出口成章之口。

泉奶每见到琇总笑细了眼睛,心里说,我能生养出像小琇这般出色的孩子,死也瞑目。动辄在热水锅里汪上一小盏油汪蛋,讹诈着琇吃下肚。是十足的娇宠,胜似已出。常抱抱,常搂搂,总是滴下一滴泪,是琇不知道的。

(四)

上路了。

拜访经书馆不足以尽兴。专程迈进东夏庄粮油站,亲睹老先生尊容,探究其学识之深邃,道德之高尚,是幸事。说走就走。过了一庄又一庄。过了单家庄,大约三里路,一条浩荡塘河自天上来,奔流上天不覆回!大河这边,曾拔地而起过一所闻名天下的群英中学。命“群英”这校名者太有才了,对这位饱学老太爷陡起崇敬之情。培养目标是英才。培养多少英才?群英并起。典雅的校名,岂非要求师生文武兼备,英姿勃发,神采奕然,有进击之态么?走进我伯父当年企图求学问之圣地,如今的空旷一隅,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伯父跟以后活跃在塘河两岸广阔幅原上的树海是全校佼佼者。树海先生为着中国共产党的伟业进行到底;而伯父始为中共地下党员,还没读至毕业,就成了“地上”国民党员,后一直走向何方?问群英中学原址实难觅得的碎砖残瓦,呼绿色麦苗鲜,唤粉黛兼色的蚕豆花儿香,招一对正热恋的野蜂,皆无回应。莫非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了?莫非走上歧途,终于走上死路了?这在客观上对于提高我俩的思想境界,认识塘河丰厚的文化底蕴,认识中国革命的崎岖复杂,评说中国革命的惊心动魄,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完成祖国统一大业,均太有裨业了。作为罪人的伯父,给你一唾;作为家人的伯父,在您这人生起始的驿站,请接受侄儿、未来的侄媳虔诚的一拜!我有一位美丽的伯母安葬在塘河东沿河北畔大半个世纪了,她老人家等您魂归她的身边哩,回归吧!反面恩师。

我俩走进苍桑而寂寂的东夏庄。小街东首的水流尚畅的小河北斑驳砖墙上挺有笔底功力的“东夏庄粮油站”六个大字竖行赫然站在面前。琇说,这毛笔字一看便知是老先生的杰作;如果举秤称一称东夏庄,如今有这位的毛笔字,一定增重许多许多。似乎早先知道我俩将至,泉爷早候在粮油站大门外了。这一位肯定是泉爷,标志自然是他的茨菰眼。茨菰上闪着光彩,比起一般半百之人似乎年少了不少。午饭桌上菜子样数虽不多,但吃起来泼绰(量多)有味,感觉。“欢迎高足莅临。”“晚生打搅恩师了。”琇的得体应对引得添菜来的炊工大眼一亮,许是心动了潜台词:这女孩小嘴真乖巧。我注意起了这位气度不俗者,跟泉爷年岁相当,S髻,丹凤眼,双颊上有隐隐的酒窝儿。请吃!请吃!不断跟我俩客气;趁我俩毫无防备间,刷刷左夹一大块鱼,右夹一大块肉堆在我俩饭碗顶上。粗菜多用,我不善烧菜。这位奶奶却只管几乎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数饭粒,细嚼慢咽,竟未见她夹一星菜进自己的端庄小口。是本庄人?我也向这位炊事员先于泉爷客气起来了;一出口,却感到唐突了。忙改口道:“先生好!”忙补上一起身。“莫客气!这位是……”“是我男友。”琇道。“我是东乡人,乡下人。”炊事员慢声细雨地回应。一边跟泉爷嘴对耳,一边一只眼专注着琇,悄悄地,惟泉爷是听:“我能养个这样俊丫就睡着笑醒了!”泉爷一指刮了一下炊工奶的高鼻梁,佯装嗔道:“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边一对小的,也说起了私访话——“平添一位师母娘!”“陡添一位干妈妈!”两股暗流在异乡激荡,冲撞着两代人的心房。孤僻在经书馆旧址的1号泉奶,您也是演员,也出场吧:不管面对的是堤堰所围之水,还是纸包的火。剧的种类纷繁。有经典的,有现实的。有悲,有喜,有正。有古,有今。有中,有外。有歌,有话。有雅,有俗:可怜的泉奶呵,勇敢面对吧。

我俩未尽兴就离开了寂寂的沧桑的东夏庄,离开了两位半百老人。那位烧了一顿可口饭菜让我们品尝的炊工,尤其让我记着,记着她的浅笑,浅浅的酒窝,小巧的吃相。临别路上,抱抱琇,搂搂琇,也滴了一滴泪,也是琇未觉察的。

(五)

权衡再三,选择再四,终于决定租借泉爷老宅南房结婚。我俩送上了一纸朱批(租借契约)跟租金。泉奶张嘴笑,闭嘴喜。厅堂里的孔子像似乎也笑吟吟,也喜滋滋地望着我俩。泉爷正楷“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也似乎一脱过往的冷峻,竟如此地脉脉含情了。南墙上的泉爷大作,兰花水墨,从石罅间飘逸上去,舒展开来,似是展示给新娘新郎的翩翩舞姿,北墙上悬挂的泉爷草书立轴“落笔惊天地,诗成泣鬼神”十字犹如送给我俩最诚挚的祝福。

最难对付的是南房里满登登的书,占据了空间的每一分每一寸。连绣花针也难插进。北房亦如是。书山等谁登,书海催谁渡?最理想的人呵,在哪里?为泉爷祖代读书人传承迄今汇集于此两间。什么叫“汗牛充栋”?大师即在此两间。世上惟有大师才能有精到的解释。书呵,是人间最大之师!

搬迁?卖出?三寸金莲,举步维艰。只得靠小船前往老头子那边去定夺了。一唐大师诗曰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泉奶当晚即回家了,也是“一日还”,算神速。抬眼一见,老头子跟一位比泉奶稍嫩的奶辈并坐门前,泉奶冷道,大有喧宾夺主之势哟。泉爷诚挚道,世有诸孝,无后为大(不孝)。我以往已向你恳求多次,原谅我吧,跟这位结婚,祈求一子,以续香火,求你了。合法离婚后,你仍住此。里里外外,一切的一切齐属你。我一如既往确保你生活之无后顾之忧,好么?说完,向泉奶下跪一腿,东夏庄奶奶双腿齐跪,泪双流湿了前襟;琇也哭出了声;泉爷跟我也泣不成声了。铆着茨菰钉的大铁门外的林立间挤满了近邻人等,但见众人异样的目光炯炯。氛围异样的静。“放鞭放炮!”一辈子没有如此火过的泉奶,从东夏庄即有情有意地购回了通庄最大最响鞭炮,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一庆这二位小人,二庆这二位老人:双双喜临门。泉爷真诚地向原配夫人续上吉言,诚庆您高寿。大院里也火起来了,喊好声骤起,祝福浪掀成欢乐的海洋……

这正是:不买脂粉有书香,不置婚榻书作床。《红楼梦》爱有几河?酒好轩中双洞房。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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