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秋补祭(张大勇)
抬头看窗外,一枚落叶揖别枝条,用它一生唯一一次展示的优美弧线,打探秋的深度。有点伤感。于是,埋下头来,读我十分喜欢的一本文学杂志《塘河》。
《塘河》是邻县建湖的地方刊物,但格高、品正,不逊“大家名媛”,行刊不到两年,美誉鹊起。刊物主事、文弟杜乃彤每期都寄赠于我,每期开阅,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一颗起皱蒙尘的心,被她抚摸得十二分的舒适。这一期(2012年夏季刊)必然又会有意外的遭遇吧。
目录乍见,我以为两眼一时昏花,定睛细读,两则标题——《王荫:盐阜文化的守望者》、《每忆荫老仰高风》令我有点吃惊、预感不吉,于是直奔两篇文章而去,确凿我敬重的长者王荫今年五月就溘然逝去,心如脔痛。这两篇文章都是悼文,作者一为建湖作家王学言,再者是阜宁籍作家朱国奎,我都很熟悉。以一位文学后生的名义和情致,我从内心感激他俩——都是在第一时间得悉王老的详讯,而是都写出文字与情感互炽的悼文,在当下“人在人情在”的俗世中,这分明是对王老双倍的敬重啊!
早年,通过阅读和文友之间的信息传递,知晓我们盐阜有位文化名人王荫,以及他“一家出了三文星”,知晓他的同样颇有才华的两个胞弟——王春才、王春瑜。最初对他的尊重,盖因从其作品中有所得到,能进一步地了解、掌握盐阜的民俗文化、淮剧文化和铁军文化,这些“地方文化”间接地为我补了不少课,我的知识结构也有了拓面和调节(彼时,我是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学青年”),文学的视野不再单单游走于外、“仰望星空”,而且有了注视脚下一方土地的自觉“寻根”意识。到了家乡报社工作,专司副刊,我有了与王老“笔交”的情缘。报社薛立汉先生是从文化部门调来的,他与王老非常熟稔,有“忘年交”之情谊。他时任副总编,分管副刊,经常向我谈起王老,具体能说到一件事的细节,说到一篇文章的来源,说到王老对盐阜地方文化的了然于胸和传承保护,钦佩和敬重之情溢于言表;立汉先生本身就是驰名的书法家、诗人作家,他能如此寄誉一位文化长者,必然引起我更加的倾慕。在报社领导周为龙、薛立汉先生的建议下,我向王老约稿,记得老人家很快就寄来一大信封的作品来,我数了一下,有五篇之多,其中的《东沟台朦胧戏》、《一河三水双明月》我印象深切(薛立汉先生还为这两篇文章独具匠心地配了图)。令人感动的是,已届八秩高龄的王老还专修一书附寄而来,是用蓝墨水写就的,信中说他常在一些报刊上看到我的诗文,他希望我以后的创作多多关注“盐文化”和“铁军文化”。后来,他又为我寄来了《陈毅请客》、《刘少奇的房东》等史海钩沉类的作品,《阜宁日报》首次连载发表文学作品,正是他的长篇纪实文学《邹韬奋盐阜历险记》,于是,我与他就有了频仍的书札之往来。在他老人家的不吝支持下,我们的文化副刊赢得不少赞誉。在他的影响下,我那段时间发表了一批文化散文。承接他的馨咳,并在他的亲炙下,我原本奢华的文风有了改良,逐步地接近“地气”,返朴归真。
应当是2000年的春天。他和他的三弟、著名明史研究专家、杂文家王春瑜由家乡建湖来阜采风。我与薛立汉先生陪同他看了阜城、羊寨等文化遗址。他特地为我带来了他的作品集《艺文枝叶》,上书“请大勇同志指教”,令我腮烫心跳。他十分亲切地询问我工作和生活境况,让我“老实做人,扎实做文”,要有“先让盐阜出彩后让自己出名”的品质和襟怀。他们兄弟的阜宁之行,后来我写了一文《慧眼》在《新华日报》副刊刊登出来,老人家当日就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取材角度新,表达方式含蓄委婉,他为此还代表胞弟王春瑜老师向我表示感谢。我很是感动。
记得又一日,薛立汉先生专门来到我的办公室,告知我王荫老师要送一些书给我们,让我有时间径直到他盐城家中去取。我记得他家住在盐城老城区浠沧巷一带,到得他家时,王老很是高兴,让王奶奶对我这位后生又是扫榻又是沏茶,我受宠若惊,十分过意不去。他给了我他的胞弟王春才的《元帅的最后岁月——彭德怀在三线》、《三线建设铸丰碑》等著作,见我在他高大的书橱前“觊觎”再三,他又将柜中几成孤本的《中国民间文学集成·盐城卷》故事、歌谣、谚语三卷册、《盐城淮剧介绍》,还有王春瑜老师赠送给他的《牛屋杂俎》、《老牛塘随话》等书赠我或转赠于我,当日我满载而归,竟夜悦读。
2013年年底,我离开了阜宁日报社后,一直未与王老书信和电话联系。一日,在街头遇到立汉先生,他告诉我:王老与他通话时,再三地提起我,说他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我的诗文了,不放心,牵挂呢。我眼窝一热,强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真是与我“心心相印”啊!当时,我新到一家单位谋职,前程未卜,心情很是糟糕,王老竟能百里之外“觉察”我的异常,我何德何能,又是什么角色?!一回到家,我就将感激、感恩的电话打过去,那端,老人家知道我近况后连声称好,这边,我已几度哽咽……他还告知我:他有了编辑自己第二部艺文作品集《凤凰展翅》的动议。
如今我一直犯嘀咕,也一直在拷问自我:我什么时候有了“官瘾”,竟然在单位中层干部竞争时,自以为是地选择了司职行政与后勤工作的差事。“心想事成”后,我一下子就“失去自由”,像一个高速逆向旋转的陀螺一样,服役于日常事务、迎来送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着酒膈,一边“遥想当年”,竟把王荫老师和写作撂置一边。我不是我了。
此时此刻,念及着王老的好,读着窗外秋的寂寥和荒疏,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不由闭起双眼,一任两道冰冷的小溪抚腮而下……
天国中的王老,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