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绳记事的母亲(夏咸岳)
再过几天,就是母亲去世3周年的忌日了。我妻子早就张罗着放焰口之类的祭祀准备,而我心中总觉得该为母亲写点什么,了却三年来索绕在心头的一桩心愿。
三年前,也是这热浪滚滚的盛夏,母亲无疾而终,享年91岁。老人家儿孙满堂、晚年幸福。依照农村习俗,丧事办得顺当风光。可葬礼过后的“六七”,却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让我们无比感慨。苏北的风俗,亲人去世后第六个星期叫“六七”,例当大祭,此时要将死者生前的衣物连同贡品一起到坟上焚烧,以示纪念。“六七”前一天,在清理母亲留下的两只旧木箱时,除了母亲生前穿戴的种种衣物,在箱底偶然发现了一个用咖啡色扎头巾包着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根根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布条或棉线搓成的绳子。再仔细一看,每根布绳上打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众人翻看半天,都不知为何物。更不知老人家如此珍藏箱底又是何意。从浙江赶回来的大姐在母亲临终前陪母亲数月,母亲也从未提过这事。于是,我们想起与母亲玩了几十年的“闺蜜”余二妈,想必她能破解这个谜团。
余二妈比我母亲小4岁,与母亲既是叔伯妯娌,又是好友,平素可算朝夕相伴、无话不谈。老人家拄着拐杖来到房里,伸出颤巍巍的双手,仔细地将包裹成团的布绳一根根理到床上,齐整整地排成一排,然后对着我们得意地一笑说:“你们这些满肚子文章的人认不得这个宝贝吧,这是你妈妈的‘账本’。数数看,33根。有一根绳子就是一年的账单。绳子旧的是年代早的,新些的是年代靠近的。绳上每一个结,就是儿子给她一回钱”。余二妈的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亲友“哦”的一声惊叹!而我则鼻根一阵酸痛,泪水夺眶而出。
面对床上的一根根结绳,我顿时陷入了对母亲的无比思念。母亲生于1920年8月,娘家也是世代种田人家。那个年代的农家女,别说读书,就连大名也没有。20岁时,母亲裹着并不成形的小脚从邻县嫁到我家。听说与父亲的婚姻全是长辈包办的,嫁过来才知道父亲忠厚老实到极顶。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挑起全家8口人的生活重担,艰难困苦、一言难尽。我的童年遇上了60年代罕见的大饥荒。每人每天只供应5两6钱粮食(是市两、稻或麦子),我家劳力少,还得花钱买周转粮。吃糠咽菜,揭不开锅在我家有20年。我11岁那年,祖父和弟弟相继饿死。这年春天,我染上了流行脑膜炎,高烧到40多度,母亲把我送到公社医院时已经昏迷。她再三求医生抢救,可我家是有名的“吃周转大户”(靠救济)。根本无法付医药费,医院坚决不收。母亲再三哭求,院长才松口:要大队书记出面担保才收治。母亲发疯般跑回去找到大队书记朱泉山,扑通跪下磕头不止,朱书记一个电话打给院长。医生给我用药时我全身静脉已干瘪无法注射,只得切开、插管才挽回一命。等我病好后,庄上人劝父母说:“这年头五个小孩怎么养得活,挑两个送人吧”。同村的川大爷夫妇无子,几次请人找母亲说,要我送给他家。母亲咬着牙坚决地摇头“再难,也不能卖儿子”!她不但没把我送人,还铁了心供我念书。可能是她从小没法念书,扁担倒了认不得是个“一”字;也可能是我大姐、二姐同样目不识丁,她心有愧疚。她把培养我读书,当成自己一生的梦想。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为了供我读书,母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7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后,没法获得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在当时的公社党委办当了秘书。当我将第一个月18元的工资交到母亲手里时,我看见母亲的眼角闪着泪光。从那时起我形成了习惯,每月拿了工资就交给母亲,让她操持一家人的生活。也可能从那时起,母亲开始了她独特的“记账”。
其实,母亲认不得钱。只隐约地知道那张“花纸头”是大钱,那张是小钱。从最陈旧的10多根结绳上看,每根绳上都整齐地打着12个差不多大的结。说明每个月收到了儿子的工资。到80年代初,我考进了县检察院,并在县城结婚生子建立了小家庭,母亲也就再不让我交工资了。只是我每次带着一家人下乡时,随意地给母亲一点钱物。逢到给钱,母亲总是说:“你留着用,上回给的,妈还没花完呢。”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几十年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从没有开口向我要过钱。反倒是她后来见我给她的钱,从几十元到几百元时,常常显得不安起来。不止一次对我说:“我们穷人家出来的,苦个饭碗不容易,千万只吃碗里头的,妈不要你钱,要你平安,要你做清官”。我十分清楚,母亲年轻时缺钱、爱钱。等到年老时,时代进步、儿女孝敬,早已丰衣足食。在她生活的乡村算是比较富足让人羡慕的老人。可她为什么还要记那种“账”呢?百思不解之下,只得再去请教余二妈。余二妈说:“自从你们全家到县城后,你妈特想孙子、孙女,没事就盼你们回家看她。你工作忙,俩孩子读书。有时两、三个月才回来一回。每次回来,她就像过年似的高兴。你们要有段时间不回来,她就常拿出结绳像念佛珠那样数、摸。她后来的结绳,不是记钱的,是她的心结啊!”听完余二妈的话,看着排在床前好几根只有五、六个结的布绳,我再次泪如泉涌。母亲呀!早知道您这么看重儿孙的看望,我们一定多回来几次啊……
虽然,到最后几年,我见父亲过世,母亲孤单,将老人接到县城与我们同住,床前尽孝。陪着老人度过了最后时光,给了母亲许多欣慰。但一想到母亲的结绳,仍然感到有愧于母亲,也感到极大的心灵磨难。母亲用她那最原始的记事方式,在小小的结绳上为我们记载了金钱、牵挂、母爱以及儿女对她的孝敬、报答、感恩。面对一根根结绳,使我一次次受到良心的拷问:中国的父母,普遍以高于世界上任何民族的父母向儿女施予父爱、母爱。而中国的儿女却普遍以最不相等的方式回报乃至集体地拖欠,甚而至于用法律的形式强制儿女看望父母。母亲留下的一个个绳结,岂不成了亚历山大当年难以破解的“高尔丁死结”?岂不令华夏子孙汗颜!
如今,母亲的结绳和她的身躯一起化成了灰烬。无论我的笔饱蘸多少忏悔和感恩之情,也不能让她九泉有知。现在,我终于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明白对父母的回报是人世间最不能等的爱。
远在天国的双亲,原谅您的不孝儿孙吧!
转自《塘河》论坛
- 上一篇文章: 三农民锯树拦河阻敌艇
- 下一篇文章: 田宗邦:令日伪胆寒的“神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