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戚书(陆华)
戚太鸿氏,吾乡建湖善书者也。我谓其书为戚书。
这是一种来自苏北里下河的别具风貌的书风。当今书坛所有被称为或圆熟高古或雄强博大或高山坠石或黄钟大吕之作,都毋须屈尊来打比方。这是水乡清明时节纷纷细雨中一树春柳,清新秀美,摇曳生姿。亦如傍水丛生的芦柴花,质朴无华,透着一方古老大地泥土的芳香和勃然生气。
我少小离家,老大亦未能回。早年回乡省亲,路经县城,见到满街大大小小的招牌字,就像迎面碰到了故里父老,感到十分面善和亲切,甚至说了半天话,却又道不出其姓甚名谁何谱何宗来。这些字非碑似又非帖,点划中了无临橅痕迹,因而可说是荡然无存习气,而习气是泥古不化,为习书者常见病。但又不是野狐禅,它那雍容的架势,秀雅的风韵,都分明显示它是渊源有自的。
十多年前,从家乡传出有人去京城办书展的新闻,其时我已在南京办扬子晚报,知道这给家乡带来荣耀的书家叫戚太鸿,是供职在县政府里的一位官员;还记起,这是我小学时的一位同窗。于是赶紧辟出版面予以报道。于是也就明白,咱县城那些招牌字,大约都出自他笔下了。
我对戚同学如此出息并不感到惊讶。他曾说他小时写字常得老师夸赞。我对此没印象。有印象的是,他少年时就成为我们那叫大崔庄的乡镇上唯一的刻字匠,这无师自通的手艺使他在小小年纪就能帮父母养家,令父老乡亲们艳羡不已。现在看来,更重要的应是,这为他日后在书艺上发展打下了基础。书印一体。既要治印,必得用功钻研汉字,真草隶篆,都得学。在不自觉中,实际上他已走上了通向书法圣殿的路上了。书贵沉实,富金石味。戚书无疑于此占了优势。你想想,多少年治印生活,炼就的腕力手劲自是非一般人所能比。以此腕力手劲写字,自然能入木三分,杜绝了浮滑之弊。前辈大家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是以印入书入画做到书画印俱佳的。
我们有理由庆幸,庆幸太鸿没官运亨通,也似乎没离过家乡,如果他升了大官,成天被俗事琐事还有男秘书女秘书所缠,就写不成字了;如果他升迁上调坐了大衙门,那,也就完了,就如鱼儿离开了水。须知,当今在中国,少个把当官的毫不要紧,还省得腐败和反腐败那些个麻烦事,而真正的为社会所需要的艺术家可金贵了。我们要建设文化大省呢。
过去的大崔庄是挺热吵的,人民公社领导机关所在地嘛。满街的标语和黑板报宣传栏,都搞的很像样子,不像别的乡镇是些“鬼画符”。不用说,那都是太鸿的作品。别小看了这些,和工地上的“嗨哟嗨哟”为音乐起始一样,这些个劳作,刻章子,写标语,刻钢板,誊抄文件,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为乡邻写对子写喜帖,都是修练,磨砺,夯基础。虽然说,书法这种古老的国粹艺术,很大程度属于个体劳动,许多确也是在象牙塔里书斋里或林泉石室里苦心孤诣矻矻穷年的产物。但戚氏书法却不完全是这样。它是在特定地域特定时空社会现实生活需要和个人爱好相结合的结果。也就是说,它来自社会来自生活来自大众百姓,又一刻不离地服务于社会服务于生活服务于大众百姓。实际上,在无意之中,我们的书家在实践着贯彻着伟大领袖的《讲话》精神。而毛泽东的《讲话》精神,虽然是在战争年代产生的,但内中关于艺术规律的阐述,我看是不会过时的。这是戚氏书法一个很大的优势和特色。我认为,在当今中国书坛衮衮诸公中,没一位能像戚氏其人如此真正紧密地与社会生活结合在一起,与大众百姓结合在一起。
还应当指出的,戚氏书法之出,不是偶然的,它植根于丰沃的地域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
毋庸讳言,苏北里下河,一般人看来是和穷字联系在一起的,即使改革开放以来有了长足进步,似也还是后进,与江南不能比。可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从现在往前数的二百多年前,就到了大清国的康乾盛世,这康乾盛世出了个大商埠,白花花银子从这里哗哗地流向北京紫金城。这大商埠就是扬州。扬州城襟江带淮,它的发达辐射开去,就形成了当时实际上的扬淮经济圈,我们里下河在扬州边上,自然在此圈内了。据史料显示,在康乾的一百几十年间,苏北里下河一派和平发展景象,成为不比江南差的鱼米之乡。
经济搭了台,文化就来唱戏了。当时远近的文化精英纷纷来到扬州,石涛、金农、黄慎、李复堂,还有大名鼎鼎的郑板桥等等,形成在当时影响颇大的扬州画派。这画派被后人称作为扬州八怪。怪就怪在这些人不合当时时流,却与民间合拍。他们似乎热衷也善于走民间路线,一时间在包括里下河在内的相当大范围内,造成了很大影响。特别是郑板桥李复堂等原籍就是里下河的艺术家,更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实际上完成了一次文化大普及,造成了深远影响。这在思想文化史上是很有意思的人文现象。
作为里下河人,我还不敢妄称鄙乡人文荟萃名家辈出,但郑板桥诸先辈乡贤及诸大师当年洒下的种子,是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既生根发芽,长成的大树也是所在都有的。惜我生也晚,不能列出长长的名单来;作为他们二百余年后的后生学人,我等只能感其余韵,其实也享了余泽。我生长在农家,和太鸿一样,从小就从贫苦农民的长辈那里受到耕读两行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教育。乡亲们都知道,再穷,也要让孩子念几年书。当时教育相当普及,村村有私熟,当然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改为新式学堂了。无论私塾或学堂,练大字习书是必修,且都很严格,写不好打手心,认为这是脸面。记得我家那间稻草盖顶的堂屋里,墙上总是挂满了立轴,有书有画,也常听到来串门的邻居们的评论,有时候还辩论,指点着说得口沫横飞,俨然个个是鉴评家。其实他们中有的斗大字不识几个。这是很有意思的,足见郑板桥他们流风之深之广。记得那时无论哪个村庄,写得一手好字的,不是一个两个。现在来看,有的可算得上是乡土书法家。戚同学说他有位哥哥字也写的好,被他视为启蒙导师,那么,戚氏是一门翰墨溢香了。其实我们陆家好像也算得是,已成故人的我父我叔都曾是一手好字,现今仍在家乡行医的弟弟,更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楷书,他当年手书家父墓碑,多少年过去了,至今似仍墨韵袅然。至于在下,妄有书协会员之衔,在戚同学面前,是不敢弄斧的。他屡屡提到的汤老先生,我也见到过,老人在大崔庄当街设摊卖字,周围总是一圈人。现在看来,这是位很有造诣的乡土书法家。我家也挂有他的作品。
上世纪五十年代,湖垛街西住着位姓杨的擅长书画的地方名士,有两房夫人,当时他已七十多了,年轻的夫人还不到三十,怀抱一婴孩,那孩子白白胖胖的,名叫杨古稀。我当年在县城读初中,因为向往名人,也好奇,每回上街总要在杨家门口多停一会,有时还能有机会逗逗小古稀。但始终未能见着小古稀他老爸。毕竟是名士么。我至今对他家墙上挂的字画仍有印象,现在觉得也是扬州八怪物的风格,特别是那小写意花鸟,明显是受李复堂影响。一般来说,流传在里下河民间的国画,大都是小写意花鸟,属扬州八怪那一派。这一点,似乎在县博物馆收藏中也得到了反映。
说来有趣,我手头至今还保存有柳公权《玄秘塔》字帖。六十多年过去了,转了大半个中国,破得只剩下几片,还没丢掉。记得少时的家乡,这种字帖,还有颜真卿的《多宝塔》,是随处可见的,这些,谅必亦为少年戚太鸿所熟知。实际上,颜柳书风早已成为家乡文化上的主旋律了,是为乡亲百姓们普遍认可的艺术审美标准。这明显是受了扬州八怪们的影响。他们无一例外地是书崇晋唐出入于二王的。这是非常可贵的,是正统,正道。所以,无论是自觉或不自觉,客观上,戚书也脱不了乡风,老底子大体还是二王。
几年前,太鸿出版了自传《我这六十年》。我和颜世贵兄(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建湖人)都感到惊讶,太鸿还有这一手!这书很有特色,用家乡方言说家乡的人和事,我们读来分外亲切。这是难得的乡土文学之作。在这之前,似乎还未见到过有人用方言反映里下河风土人情的。这又是一绝。林散之老人讲过,书家须有多方面素养,光是写字,只专一项,就成写字匠了,成不得“家”的。
我有时想,如果吾乡的乡土书家都能像他们的乡友戚氏那样有机遇,特别是能像他那样三更灯火五更鸡衣带渐宽终不悔废笔成冢呕心沥血苦行僧般的坚忍刻苦,那么,从里下河地平线上冒出来的书家将是一个集团军了。
顺便提一下,吾乡文事之盛,不只是书法一项。还有诗词歌赋哩。隐没在村野田陌中的乡土诗词家,可能一点也不比书家少。夕阳中,月光下,常见老农于村头地边,或独自踯躅吟哦,或三两相伴笑语联句,他们拿出来的律诗词赋,往往直令中学语文老师翻白眼。有一年,为纪念什么,县上征集诗作,我不知深浅,冒然寄了个像是七律的东西去。不久,收到回信,很客气地指出诗中相“粘”的地方。弄的我好一阵惶愧。吾乡芦沟建有诗社,曰蒹笳诗声,听这名字就很雅气,还印了诗集,有幸读到过其中的几首,觉得挺有水平。惜缘悭一面,与诸诗翁尚不相识。下回回去定当登门请教,补补旧诗词这一课。
我的印象,这些年,诗社艺文社这类草根团体,似已遍地开花,县上不用说,乡里好像都有。这可不是红头文件让搞的哟。
我刚才说过这个意思,戚氏书法是从生活中来从群众中来,并且一直是为生活为群众服务的。
这样的生命,这样的艺术,是常青的。
二○○九年春节,陆华于南京,年方古稀
转自《中国书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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