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种动物(陆应铸)
我在决定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便开始留心我正在怀念着的动物现在还有多少人常提到它。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工作、生活以及社交场合,我注意到我接触的人们只有两次提到它。一次是在议论现在一些人口若悬、好大喜功时,性格豪爽的朋友脱口骂的脏话里提到过它。另一次是在某宾馆餐厅,当服务员端上由这种动物雄性生殖器做的菜,大家就此很兴奋地开起玩笑来。我原以为会三缄其口的在座几位女同胞,在这个短兵相接的荤话舌战中竟还占了上风。置身这样的场合,我不能不跟着笑一笑,尽管内心很苍凉。
看来,现在淡忘这种动物的人越来越多。
你猜对了,我说的动物就是牛,具体地说是耕牛,它的学名叫海仔水牛。
在六十年代苏北农村度过童年的人,有些记忆可能永远不会被岁月抹去。还记得吗?稻子登场了,家人给牛驾上犁开始耕田,细长的鞭子,悠扬的号子,犁铧翻耕的土地像黑亮亮的波浪,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润清幽幽的土腥味,孩子们赤着脚尾随其后,发现乱窜的泥鳅就用三个指头紧紧“锁”住,放进篓子里,看到嵌在泥里的荸荠,抠出来就着衣服擦去泥扔进嘴里,一股甜甜的汁液直流进心里去。那时,牛是农村的主角,乡间没有电,也极少看到拖拉机,人做不了的重活都是由耕牛做。耕地,耘地,打场,拉风车(灌溉),有些临时性活儿,比如要把一条需要维修的木船拉上岸,也是由牛来做。牛是集体所有,生产队不是随便将牛放在谁家饲养的,给谁家饲养那是一种政治待遇。因此,养牛户呵护耕牛胜过自家孩子。入冬以后,牛并不住牛棚,而是住在农户土墙茅屋的家里,再冷的天,夜里都要起来给牛接尿。牛如果有了小毛病,要将家里人从来舍不得吃的一二两豆油,喂给它吃。过年过节,家人相互祝福时,总不忘对牛也说一些吉庆话。春耕时,如果牛养得膘肥体壮,农户在众人面前就觉得很有面子……牛的一生很辛苦,很劳累。牛默默地把一身力气使出来还常常挨鞭子,牛不发牢骚,不耍脾气(生产队里只有一头牛不知何故发“牛疯”触伤过保管员,此为例外)。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生产队有一头牛因为衰老的已经不能耕田了,经批准可以宰杀。杀牛的那天,养牛户把牛喂得饱饱的,牵到队场上,通人性的牛可能意识到大限已到,眼眶里不停地淌出浑浊的泪水,见此情景,养牛夫妇哭出了声。
我进城上学后就没有接触过耕牛,至今已经20多年了。1999年初,我在林牧部门采访本地养殖业发展现状时,侧面了解到一些有关耕牛的信息,随即又作了进一步采访,写了一篇200字的消息,主要内容为:“我市耕牛最多时有40多万头,耕田耙地,运把打场,春播秋收,立下了汗马功劳。目前,这种耕牛全市仅剩六七千头。作为省重点种畜场的东台种牛场、射阳种牛场,现在由政府拨款,承担着海仔水牛的保种任务。”写这篇短短的新闻稿时,我的心情一直很复杂。新闻只要求把事实告诉读者,不需要记者过多地表露内心感受。因此,我给这条简短的消息制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标题——“四十万耕牛‘功成身退’(主题)‘牛背牧童短笛’悄然掩进历史画卷(副题)”。这个标题后来在省年度好新闻评比中获得了“好标题奖”,不知道这个奖的获得,是不是由于标题所蕴含的新闻事实触动了评委们某根心弦的缘故。只是,我想,在我生活的这个曾以农业大市而自豪的地区,大概是再没有记者去采写有关耕牛的新闻了,也没有这方面的新闻可写了。
耕牛从历史舞台上退出,似乎在预示一个农业时代的衰微。现代社会充满了竞争,人们都在寻思着怎样才能花最快的时间、用最少力气、通过最便捷的渠道,去获取最大的利益和最快活的享受。温和忠厚,任劳任怨,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好像已不再是一种时尚品质,也不再被人们推崇备至。然而,时代的确在毋庸置疑地进步着。小城市向中型城市发展,中型城市向大城市发展,城市在加快现代化步伐,农村也在加快城市化进程。田野里,“铁牛”替代了耕牛,以更高的效率劳作。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里,我们是不可能再看到耕牛的踪迹了,就是动物园也看不到耕牛。耕牛的形象,留在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的记忆里,留在美术馆陈列的水墨画里,留在贺绿汀经典之作《牧童短笛》那欢快明亮的旋律里,留在中国开放最早的发展最快的那个南方城市市政府门前的广场上。
苦干年后,孩子们还知道耕牛是什么动物吗?人们会像现在研究恐龙那样研究耕牛吗?
转自《中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