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昆虫(王兆唐)
鲁迅先生是新文化的旗手,也是一位卓越的作家、革命家和思想家。他的作品是普通读者喜爱的畅销书,他本人也是学校教材出现频率较高的作家。我在60多年学习和研究鲁迅著作的过程中,了解到了鲁迅与昆虫的缘分,知道他喜爱昆虫,对昆虫了解很多,作品中也用昆虫作比喻物,应用昆虫为武器与黑暗势力作斗争。鲁迅先生这种独特的艺术手法,使我深受启迪,也有不少心得体会。
一、 鲁迅著作中的昆虫是其高超的创作手法和技巧的集中体现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诞生于浙江绍兴,读者熟知的笔名有101个。有著作300多万字,翻译也有300多万字。在他的全集和注文240多万字中,涉及虫与昆虫的有1万多字句,用昆虫为题目的有10多篇。在小说、散文、日记、书信、杂文、诗词、译文及科学著作中,都能找到“昆虫”。 文学是人学,它能充分反映人与自然的和谐。我们知道,世界上有已知名昆虫100万种,还有90%不知名,动物占生物总数的80%,昆虫占动物总数的85%,昆虫是自然界最大的生物集团。鲁迅先生笔下的昆虫有四种概念:首先有符合科学含义的昆虫。这种昆虫有多种虫态,成虫有六足四翅、头胸腹,国际统一命名,有拉丁文学名,有中文名。鲁迅先生的作品中提到的“虫”符合昆虫条件的有:知了、苍蝇、蚊、跳蚤、臭虫、蝗虫、蚂蚁、蜜蜂、蝼蛄、蟋蟀、白蚁、萤火虫、蝴蝶、油蛉、斑蝥、螳螂、蚕、槐蚕、蚱蜢、胡蜂、细腰蜂、螟蛉、毛刺虫、蛆虫、蛀虫、青虫、吸血虫等数百种,分属在30多个目内。其次,民俗称的“虫”。古书上常将有一个虫旁的汉字所指代的物种称为“虫”。鲁迅作品中有蛇、蝎、蜘蛛、蟹、蜈蚣、蜗牛、蝙蝠、寄生虫、蚯蚓等上百种。如蛇就被民间称为“长虫”。再则,以声代虫:作品文字描述中有“嗡嗡营营”、“ 嗤嗤嗤”、“嚄嚄嚄”、“吱吱”、“呜呜”、嗡嗡”、吚吚唉唉”等声音,则分别代蝇、蚊虫、蜜蜂、知了等昆虫,是有声有物有色。还有是语言形象意义上的昆虫,而不存在实质个体,如:昏虫、可怜虫、瘟虫、糊涂虫、害虫、蠢虫、混世虫、虫豸、蟊贼等。
上文提及的各种“虫”,在鲁迅先生的各种文体的作品中极为常见。此处略举几例加以说明。如小说《阿Q正传》:“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虫豸是古代对虫的总称,文中借此反映阿Q这一人物形象的社会地位。再如《呐喊》的“自序”中:“夏夜,蚊虫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落在头颈上。”作者借在家乡绍兴与蚊虫、槐蚕“打交道”的经历,交待了作品的环境背景。在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先生又以生花之笔,回忆童年时在老家“百草园”观察昆虫的乐趣:“不必说碧绿的菜畦,……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单是周围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的乐趣。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股烟雾。”这是一个多么生动的昆虫世界啊!怎能不引起儿童们的兴趣呢?他接着写:“Ade,我的蟋蟀们!”甚至用了德语的“再见”。这是离开百草园的昆虫乐园时发出的叹惜。后来,鲁迅先生去读私塾,家里人送他进“三味书屋”时,拜见塾师问虫,却回答不出来,还被认为没出息。幸好,“三味书屋后面还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可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一个新的丰富多彩的昆虫世界又让他找到了乐趣。又如在《秋夜》中,他对小青虫的描绘,是何等的精彩和细致入微:“在秋天的晚上,屋里的灯火旋高了,只见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它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它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看那老在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这段富有生活气息的生动描写,深刻地表现出《秋夜》一文的创作意境,又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
鲁迅的众多《书信》中也写到昆虫,如《致山本初枝夫人信》(1933年6月25日):“上海已热,出了很多蚊虫,常常来咬我,现在我就也正被咬着。”《致肖军、肖红》(1934年12月6日):“敌人是不足惧怕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接着又有信说:“却讨厌得很,恰如虱子跳蚤一样,常常会暗中咬你几个疙瘩。”1935年又致肖军、肖红信:“……一路吃过去,象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都只是一条排泄的粪。”这是对那些“达官贵人”的指责。《致钱玄同》(1918年7月5日):“老小昏虫万岁!!蚊虫咬我,就此不写了。”先生一语双关,紧握战笔,刺向蛀虫、白蚁、昏虫般的“正人君子”们。他的《日记》中也记述很多昆虫,如《马上支日记》(1926年7月2日,晴)“蚊子来了叮了好几口,虽然似乎不过一两个,但是坐不住了,总算渐渐太平下去。”反映了当时的写作环境是何等恶劣。鲁迅作了很多诗,诗句中也出现过昆虫,如:“白眼看鸡虫”,“怵目飞红随蝶舞”,“叶底闲看蛱蝶眠”。“鸡虫”、“蝶”、“ 蛱蝶”是活昆虫,如此一来,诗也活了,内容也更为形象生动。他的科学著作中,也留下了很多昆虫的踪迹。如《中国地质略论》:“递及(9)纪,则藻类,三叶虫,珊瑚虫之族日盛……降及(6)纪,而两栖动物及爬虫出”,写出了昆虫进化史。当然其译文也少不了昆虫的表述。
二、 鲁迅笔下昆虫是独特的艺术构思,更有形象思维的效果
鲁迅作品写昆虫,实质是是谈社会,说人事,一语多关,寓意深远 。当时环境复杂,鲁迅先生所面对的,是一个政治黑暗的时代,他需要同种种黑暗势力作斗争。作品表现形式比较隐晦曲折,以昆虫为载体,当匕首、投枪,以辛辣的笔触痛打“落水狗”。他善用幽默、比喻、衬托,含蓄讽刺,有很高的文学描绘能力和“攻击”能力。鲁迅说:“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主张“冷嘲热讽”。有人便说他用笔骂人,那些“可怜虫”们,则更恨鲁迅,而他则不以为意,或者说是故意为之。在《坟·题记》中,先生写道:“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要飞鸣。我的可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鲁迅在七百多篇杂文中,多篇直接以昆虫为题目,如《华盖集·夏三虫》、《华盖集·战士和苍蝇》、《花边世界·知了世界》、《南腔北调·“蜜蜂”与“蜜”》、《谈蝙蝠》、《象牙塔与蜗牛庐》等,而更多是简接、省略又暗藏昆虫为题目的,如《集外集拾遗·无题》、《坟·春末闲谈》、《且介亭杂文二集·名人与名言》、《人话》、《准风月谈·别一个窃火者》、《准风月谈·外国也有》、《准风月谈·新秋杂识》、《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等。
鲁迅以多种吸人血的昆虫为比喻,痛击“敌人”,“横眉冷对千夫指”。《夏三虫》中,他刻画夏天的三种虫:蚤、蚊、蝇,并鲜明地表达对蚊子和苍蝇极端憎恶的感情:假如有谁提出第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而且非爱一个不可……我便只能回答道:“跳蚤”,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接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多着哪。”当孙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为革命而牺牲的先烈,遭到反动派的讥笑糟蹋时,鲁迅挺身而出,便在《战士和苍蝇》中指出:“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首先所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是苍蝇”。“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他们这些虫豸们。”在《知了世界》中,先生说明,知了就是蝉,本地俗称“唗哩”,是叫的谐音。这篇杂文中,鲁迅应用了法国诗人拉丁芳的寓言《知了和蚂蚁》,并一反其原意,借“知了”和“蚂蚁”的对比,深刻地揭示当时旧中国的本质,就是“劳心者”——反动的剥削阶级,就象“知了”那样,在炎热的盛夏,在枝头高吟,嘲笑蚂蚁这个“劳力者”,在地面上辛苦作工太俗太苦。在《“蜜蜂”与“蜜”》中,对陈思(曹聚仁)批评张天翼的《蜜蜂》小说的论点表示异议,鲁迅以丰富的昆虫学知识,分析了花与蜂的关系,纠正了陈思的错误论点,很有说服力。如《无题》一篇,实际上有题,谈昆虫。全篇写的都是对蚊子、跳蚤、青蝇咬人吸血的实况观察,文未说“早上起来,但见三位得胜者拖着鲜红色的肚子站在帐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痒,且搔且数,一共有五个疙瘩,是我在生物界里战败的标征。我于是也便带了五个疙瘩,出门混饭去了”。就是写小虫,也是如此的绝妙幽默。
在《新秋杂识》中,说到蚂蚁中有一种武士蚁,是“专在攻击别种蚂蚁,掠取幼虫,使成奴隶,给它服役的。”这是借虫议人事。《春末闲谈》全文是讲的细腰蜂身世。细腰蜂身上有一根神奇的“针”,每到盛夏,青虫密集的时候,它就将小青虫麻倒捉回自己的巢中。小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烂。细腰蜂的卵就寄生在小青虫的体内,幼虫从它身上吸取营养。直到幼蜂孵化出来,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这个昆虫故事,形象揭露了代表旧礼教这类毒害人们的“细腰蜂”,“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愚民术”就是“细腰蜂”的“神奇毒针”。《别一个窃火者》是以昆虫暗示“窃火者”,影射当时的特务、文探和文氓,即那些“蚊子、跳蚤、臭虫”,特别是“最善于寻觅创伤的脚色——嗡嗡叫的‘蝇子’们”,专门围攻那是被“锁在暗黑的地窖子里,不给一个人知道”的革命者。《外国也有》中说到外国“也有”臭虫,则更表明了先生的一种民族精神。“凡中国所有的,外国也都有。外国人说中国多臭虫,但西洋也有臭虫……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而遭别人指责的时候,实在也不大舒服的,但捉起来却也真费事。”《马上支日记》里说,夏天路过S州,看见惊心动魄的蝇群,很有感叹。《名人与名言》、《人话》的杂文,都是以知名昆虫学家法布尔的巨著《昆虫记》中的故事,借虫讽今,深入浅出讲科学、哲学道理。
三、鲁迅对昆虫的喜爱、观察及研究
鲁迅先生喜爱、观察昆虫。他在小说等作品中对昆虫的描绘、观察入木三分。小说《兔和猫》中写道:“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鸭的喜剧》中:“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见也与虫声相和协……”《在酒楼上》:“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实在很可笑,也可怜。”
鲁迅从幼年起,就热爱自然科学,博览群书,喜看生物学、昆虫学的书,看后还抄写过古虫学方面的书,如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释虫小记》、《蜂衙小记》、《萤雪丛说》等。青年时代在南京读书,采集矿石标本,其中也有三叶虫化石。他翻译很多文艺和科学作品,尤其翻译作品中有关昆虫名词的术语,他都很有研究,反复推敲。如果缺少自然科学的修养者,就会感到难度很大。而这些对于鲁迅先生来说,就不算难事了。先生曾翻译过荷兰作家望·蔼覃的长篇童话《小约翰》,书中涉及很多植物、动物、昆虫。为了使读者了解这些,他写了《动植物译名小说》。在《小记》中,他这样写道:“约翰看见一个蓝色的水蜻蜓(Libelle),想到:‘这是一个蛾儿罢’。蛾儿原文是Feuerschmetterling,意云火蝴蝶。中国名无可查考,但恐非蝴蝶;我初疑是红蜻蜓,而上文明明云蓝色,则又不然。现在姑且译作蛾儿,以待识者指教。”在《无题》中提出:“我想:虫的扑灯,有人说是慕光,有人说是趋炎,有人说是为了性欲,都随便……”先生与读者探讨的是昆虫的趋光性。
鲁迅对昆虫的药用作用及食用价值也有记述。《朝花夕拾》之《父亲的病》一篇中记载他少年时亲眼看到S城一个名医,所用奇特的药引:“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窝中’,似乎昆虫也要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在《花边文学》之《读书忌》中,提到“食忌”,即谈到昆虫食品的忌讳,例如葱与蜜不能同食等,并未有人实验过。
四、鲁迅对青少年普及科学知识的希望及评价《昆虫记》的启示
鲁迅从自己在少年儿童时的切身体会中,想到了天真活泼的儿童们的需要,感到普及自然科学的重要,他在《且介亭杂文·看图识字》中,首先批判了旧社会中那些愚弄孩子,不真实的“奄奄无生气”的儿童读物,同时指出:“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其实是,倘不是对于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苍蝇之微,都有些切实知识的画家,决难胜任的。”他希望画家,画蛇、画龟,也要画毛毛虫。他还殷切希望青年要学科学,读好书,不做“糊涂虫”。他在《致颜黎明信》(1936年4月15日)中说道:“不过只看一个人的著作,结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优点。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样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他还号召中国青少年“要发出光和热,至少在黑暗中发出萤火虫的光。”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一》中写道:“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会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鲁迅对法国昆虫学家Fabre(法布尔)(1823—1915)所著10卷《昆虫记》很重视,设法介绍到中国。他有三种日文版《昆虫记》,还购买了英文版,想与三弟周建人完成翻译,后因先生病逝,便只能由其三弟完成翻译。这英文版、日文版《昆虫记》,现保存在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认为法布尔写的《昆虫记》,“是一部很有趣,很有益的书。”是经过实地观察而用生动活泼的文字记述昆虫生活的著作。但是他并不单纯崇拜法布尔,而是作出正反两方面的客观评价。在《名人和名言》及《人话》的作品中,先生指出:“名人的话并不都是名言。”“他的著作还有两种缺点:一是嗤笑解剖学家,二是用人类道德于昆虫界。但倘无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样精到的观察,因为观察的基础,也还是解剖学;农学者根据对于人类的利害,分昆虫为益虫和害虫,是有理可说的,但凭了当时人类的道德和法律,定昆虫为善虫或坏虫,却是多余了。”这种唯物辩证法一分为二的观点,对我们学习知识和研究学问都大裨益。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