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口散记(潘清儒)
小的时候,听老人们说,沙家庄有三个口、三条河。三个口是东首喜鹊口、西边九龙口、北边的后桥口;三条河是北边的后河、中间的夹河、南边的南河。九龙口之水经过这三条河汇聚喜鹊口流入蔷薇河,再向东侵入戛粮河,九龙口荡区是戛粮河、射阳河等众多河流的发源地。老人们还说,我们沙家庄在民国前后叫沙溪镇,名声很大,人口很多,大多聚居在三条河之间。在这很多人当中,出过三个大人物:在美国某大石油公司占有股份的叶树滋老板、留洋法国享誉京沪的天文学家潘泊博士、任过苏皖边区游击总队第三纵队司令的潘佛山。我很为自己出生于此感到自豪。那时,九龙口、后桥口、喜鹊口、龙王庙、鱼打鼓等,都是沙家庄的一个组成部分。
稍大的时候,听大人们谈事情,就不甘心仅仅是一个听众了,有时也对议论的内容提出问题。记得两个大人争论庄名的由来,一位姓时的说,这说明庄名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那时,这个地方淤沙一片,缈无人烟,老祖宗流落至此,看到遍地沙滩,就管该地为沙家庄;另一位姓严的则反驳说,我们的老庄主姓沙,谁先来就跟谁的姓。我则问他,庄上除了潘、李两大姓外,也有曹、徐、付、张、陶、许等姓氏,怎么没有一个姓沙的?姓严的说,走了呗。话虽这么说,但未说服我,我倾向于姓时的说法。
逐渐的竟又参与一些活动了。夏天常在九龙口、喜鹊口、后河、夹河、南河游泳。九龙口水浅,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抓到好多东西,河蚌、田螺是少不了的,有人还抓到过弹壳,不知是早年打土匪时留下的,还是土匪打人时留下的。还有人摸到过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猪骨,也许是龙骨或蛇骨,九龙斗黑蟒,兴许会留下些遗物吧。反正是很久远的事了,也没有人去考证。但有人在喜鹊口摸到过牛骨倒是不假,因为水深流急、状如喜鹊的喜鹊口早年曾淹死过牛。在夹河里游泳是真会有些收获的,有人就摸到过金器,当然这也不便考证。我曾在疏浚夹河时捡到一只银簪子,不知是哪家姑娘或大嫂遗落的饰品,抑或是男人给女人的信物也未可知,当年繁华的沙溪镇的河埠头遗留下这些小玩意也不为过。南河流大,小孩和水性不好的人不敢游。后河有座高高的木桥,站在桥上往下跳,是要有一定胆量的。记得我们十几个小伙伴进行比速度、比耐力的游戏,大家光着上身,从桥上往河里跳,一个猛子下去,抓把泥涂在身上,迅速回到桥上再跳,如此循环,坚持到最后、跳的次数最多的就是冠军。有几句顺口溜说的就是这件事:光身子,跳一跳,跳水里,掏一掏,抓把泥,涂满身,得魁星,笑一笑。解放前,这座后桥是沙家庄通往外界的唯一陆路通道。当时,在陆路上把住了后桥口,在水路了把住了喜鹊口和九龙口,沙家庄的老百姓便安全无虞了。听说有次土匪打沙家庄,先从北面后桥口进入,被当地自卫队打退;后改从喜鹊口由水路攻,又被击溃;隔了几天,气急败坏的土匪联合荡匪从九龙口多路进攻,又遭到自卫队的顽强抵抗,九龙口的河岔里留下了十几具土匪的尸体。这三个“口”是当地老百姓的自由之门、生命之门。
再大些的时候,我俨然是个有知识的人了,对于乡亲们议论的话题便参与意见并往往被他们接纳了。我告诉他们:沙家庄和九龙口是两回事,沙家庄是三条河范围及附近地方的总称,是一个大村庄的名字,九龙口便不是了,它的范围很大,它是里下河腹地盐城、扬州、淮安三市间的一大片瀉湖区,是一种少见的地貌,是需要保护的原生态湿地。但实际上,在当地人心中,沙家庄和九龙口是合为一体的。
成人的时候,听过的、经历过的事就更多了。 “打蒲棒头”是值得一提的男人的活计。 一条木船, 二三个人,三四千斤的载重量,夜间出发,驶向九龙口荡区深处。我们将公蒲上头桔红色的棒头一根根掰下来,扔向船中,人在芦蒲中快速移动,水在身边呼呼直响,这是在抢摘,谁摘的多,谁的工分就多。中午时分,我们纷纷满载而归,百多只或大或小的木船汇聚在喜鹊口,围拢在有桅杆蓬布的大船旁,桔红的果实和赤裸着上身的汉子们紫红的脸膛相映。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可忙坏了,装筐、过磅、上货……只是那么几天的工夫,九龙口荡区就向社会贡献了一千多吨高档的造纸原料。
捕捉螃蟹是有趣的事。夏日的晚上,九、十点钟,一位老者将被烟熏黑了的又长又粗的稻草绳子拦河抛下,沉入河底,绳子的两端分别放置大水缸。没多久,像中了邪似的,河中的螃蟹们行到此处便不再向前,而是顺着稻草绳子向两端爬行,最终掉进光滑的大水缸里,再也无法挣脱。河岸边帐篷里的老者一觉醒来,手捻胡须,口中念念有词:“公螃蟹、母螃蟹,全都掉进缸里来;大螃蟹、小螃蟹,全都变成钞票来。”再看缸内缸外满是螃蟹,接下来,千八百斤肥硕的螃蟹便被等候多时的蟹客们分抢,再接下来,它们便成了远方不知哪家宾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了。目睹全过程的我,曾如法效仿,但成果有限。看来,时间的把握、地段的选择,特别是那根神奇的绳子的制作,藏有很大的学问。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沙家庄人内斗很严重,县工宣队,军宣队都曾进驻过,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最终和解,在斗争中取得了团结,革命成功了。此后,沙家庄人“和为贵”,很珍惜彼此的友谊,“一笔写不出两个潘字”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他们祭祖了。曾参加过几次祭祖仪式,同一族祖的人按户头出份子钱,清明前后,仪式开始了,族祖的像、族别的旗后,十几条粗壮的汉子抬起几张放着猪头等贡品的大桌子,其余人等手执纸钱,沿途抛洒。从九龙口到喜鹊口,从后河经夹河至南河,庄上绕行一圈后,在族祖的坟前停下,司仪让族人按辈份长晚分列跪下,宣读了以孝悌、仁爱为主要内容的祭文后,大家焚香烧纸,按序磕头行礼,最后共聚一堂,享用祭祀的贡品,辈份长的真正感受到了礼遇和尊严。那段日子,不同支系的人们都会按类似模式祭祖。他们商定,待条件成熟时举行大祭,高举潘氏图腾,全村人共同祭祀第一世老祖宗志道公。李姓祭祀也大抵如是。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不知不觉,九龙口开发了。淘金的客商们纷至沓来,蚕食者有之,鲸吞者有之,大大小小的圩堤把荡区分解得支离破碎,蒲、芦苇逐渐少了,更少了……倒也罢,记得我辈当年:“白天上学堂,早晚织包忙。老师问作业,父母查包量。手上长老茧,脚上生冻疮。”我们手拉晃绳,脚蹬石磙,盘腿弯腰,挑心拉角,一边上学,一边轧蒲做包、编柴薄,既要完成作业,又要保证织包数量,寒天手脚红肿,夏天满身长痱,何等苦累!至于那些成品最终成了盛果品的工具、防汛和建筑材料等一概不问,也根本无从知晓。我们仅知道的是除了辛苦之外,东乡人每年到我们荡里划草、割柴蒲。冬去春来,男男女女,一船一船又一船。还知道几句顺口溜:东乡人,有多刁,勾得姑娘跟他跑。难得春节来拜年,斤半果子匀两包。既想鱼来吃,又想草来烧。这是讥讽小气、机灵的东乡人,争相和我们荡里姑娘结亲,这样,既能吃到鲜鱼水菜,又解决了燃料问题,可谓一举多得。现在想来,我们在年少的时候,就为家庭基本建设出力流汗,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委实光荣!可真正很少看到这些原料和成品时,又感到非常惋惜。曾有有识之士上书呼吁:不要被眼前利益所惑,还九龙口原有风貌。有些效果,蚕食者被鲸吞者并吞,大户们所围养的鱼、虾、蟹、鸭,所长的莲藕、菱角、芡实,丰富了市场,赚取了收入,地方从大户们的手中得到了大笔的承包费,不知是双赢还是短视。此种状况还在继续。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当地政府和有识之士的不懈努力下,九龙口成了生态保护区,后又成了省级风景区。有关专家还分别拿出了近、中、远期规划,等待同样是有识之士并有财力的老板来投资。先期的政府投资来了,神龟驼着的永不沉没的龙珠岛上有了一座三层的集休闲、展览、观赏功能于一体的宫殿式建筑,城里人假日放松有了更好的选择。也真有人来休闲了,人到中年的我曾作为东道主数次陪朋友游览。
欣赏九龙口,值得一提的就是水了。视之清澈见底,触之细腻凝滑,尝之甜美润喉。随意装上一桶,就是天然的纯净水了,人工的过滤、提炼等制作过程则显得多余。身在湖心,看千倾碧绿水,望万亩青纱帐,凝长空蓝色天,呼吸顺畅,心境开阔,恩怨不在,宠辱皆忘。偶听宿鸟鸣归巢,又见孤鹜追落霞,如同进入童话般的世界。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实在是一种享受,大自然造就这么一块神奇的生态宝地,真是我们当地人的福气,有不少城里人来此小住或购房定居,眼光独到。
曾有一对外地大学生情侣暑假里在这度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对旅游颇有心得:到一个地方切忌走马观花,有时要与当地人说说话,有时要参与当地人的活动,要分辨出此地与彼地的差别,要品尝出该地方的独特味道。于是,他们雇一叶扁舟,荡起双浆,划到芦苇荡深处。舟下,鱼儿历历在目,似与游者共乐;滩上朵朵花红,恰如笑脸相迎。摘一张荷叶盖在身上,浑身含香;采几只红菱捧在手中,满手皆粉。兴所致,裸身于湖中,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累而休,侧卧于滩头,与心中上依偎合身。白鹤晾翅,翩翩起舞;黑鹭启唇,轻轻低鸣,一起为他们演奏醉人的爱情乐章。此刻他们,哼着刚学来的歌谣:“九龙水,多又多,沟河港叉满是船;九龙水,长又长,南来北往行客商;九龙水,清又清,姑娘小伙最可心;九龙水,灵又灵,苍生社稷保安宁;九龙水……”渐渐地,他们进入了空灵世界。忘忧忘喜,无我无他,水阔鱼跃,天高鸟飞,从外表到内在,彻底松驰,飘飘欲仙。陪伴他们的只有明媚的阳光、洁净的空气、可爱的小鸟、清香的芦蒲、碧绿的湖水以及水面上随波逐流斜于一方的孤舟。
用餐很方便,简单的几十元就可以品尝到九龙口的红心鸭蛋和小杂鱼。讲究的可到船上,有几艘彩船专事旅客的餐饮,“一品鲜”、“渔家傲”便是其中之一。名目繁多的鱼类,精湛的厨艺,整洁的环境加上打扮入时的服务小姐的热情微笑,定会令你胃口大开。隆重的可到龙珠岛西北靠近一个叫“鱼打鼓”的水寨里,那里的装潢一点不输城里,而菜品酒品更是应有尽有。大螃蟹、大板鳅、大田螺、大虎呆、大昂刺、大塘藕等“六大”和以爪子颜色区分的对鸭、三鸭、四鸭、六鸭、八鸭等“五鸭”更是上品。天上飞的、陆地跑的、水中游的、泥里钻的都有。难怪有那么多本地和外地客人都争相到这里举行寿宴、婚宴。但根在泥下、茎在水中、叶在水面的“神豆根”是很难吃到了。神豆根,嫩又嫩,有了它,不断顿;神豆根,长又长,有了它,不断粮。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九龙口荡区盛产这种植物,成了当地人救命的粮食。三年一过,它也没了,九龙口人对它敬若神明。
提到“鱼打鼓”便不由得想起一首儿歌:“鱼打鼓,咚咚响,这里是个好地方。水清清,天亮亮,出了魁星出武将。”“鱼打鼓”是一个很有故事、极富传奇的地名,传说很多,有的神秘、有的浪漫、有的令人动容、有的让人暇想,影响最大的和陆秀夫有关。宋朝时,有一陆姓员外死了,家人请阴阳先生选茔地,颜姓先生为他择了一块风水宝地,放置一面牛皮鼓,告之鼓响开井。某时某刻,有一白鹤飞过此地,口中衔着的昂刺鱼恰巧掉在鼓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陆氏后人随之开井。后来陆氏家族真的出了阁员,这就是陆秀夫,“鱼打鼓”也随之得名,它和九龙口的花墙、都天庙、魁星阁、观音庵、文昌宫、贞节堂一样,是一块尚待开发的旅游品牌。
龙珠岛大楼和周围环境相宜。一楼布置着“水簇宫”和“鸟世界”,里面品种繁多,参观者众。女导游会将各种鱼虾贝和鸟类样品的形状、颜色、大小、特性等讲解得非常传神,而她的表情、服饰、站姿等也同样让游客舒服,更不寻常的是她的语调和音色居然和“鸟世界”里面各种各样鸟的叫声相和,浑如天成,可见其训练有素。这里自然成了许多学校生物专业课的培训实习基地。
二楼藏有各层级领导和名人的书法、绘画作品及照片,印象较深的是一首七言绝句,还是藏头的:“九条青龙斗黑蟒,龙蟒遗迹存世上。口耳相传千古事,美丽河水永流淌”。它道出了九龙口的传说,又暗合“九龙口美”的特质,同时表达了九龙口人的愿望,让人感到亲切、朴实。另有专门介绍九龙口风光的电视片,而专家们制定的各种远景规划图样,经裱糊后非常讲究地挂于墙壁的四周。
站在顶楼上,四周景物尽收眼底。扬州水泗,淮安流均,盐城马荡,辖属不一,各有风光。一水游三市,双目览四城,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和东北龙王庙墩上的瞭望塔一样成了观景赏物的绝佳去处。
楼顶上大大小小的屋脊做得好。一式的小瓦,不一样的龙饰,何止九条,不知几条。身临其境,似有乘龙云游、祥瑞顿开、紫气扑面、佳运即至的感觉。
龙王庙墩上早年有座纪念塔,塔里埋有几十具打土匪、打鬼子而牺牲的英烈忠骨,现已成了烧香拜佛的场所,功德碑上刻有四面八方香客的名字。庙前的皂荚树有历史了,所有九龙口人都是它的子孙。奇异的是它从露出地面起便一分为二,有人称它为“夫妻树”,有人称之为 “母子树”,均合抱不及。近二百岁的大树至今根深、干粗、枝繁、叶茂,大大小小的鸟们在上面安家落户,各得其所。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沙家庄的好多景物现已不复存在了。观音庵前的两根又高又大的带顶的旗杆早已不见踪迹,近房的花墙亦早已解体,喜鹊口旁的彩绘六柱喜鹊亭也荡然无存,都天庙里的都天公公、都天奶奶的金色座像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大哥大姐们焚烧,皂荚树几经生死轮回,纪念塔数度搬迁,九龙口景区仍被肢解,拍摄电视剧《风雨同舟》、专题片《走遍中国》等现代遗迹也未能很好保护利用,我拾到银簪子的那条夹河已被青砖路面取代,沙家庄的名字也快被人遗忘了,原来九龙口似是沙家庄的一部分,而现在,沙家庄连同方圆百里的陆地、湖区成了九龙口的一部分了。土地改革、公社化、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时新运动改造着人,也改变着物,有的可慰,有的可惜。
最近,听人讲了这么一件事:阳澄湖畔有个沙家浜,九龙口旁有个沙家庄;沙家浜里有个阿庆嫂,沙家庄也有个比阿庆嫂小不了几岁的“阿庆嫂”。在九龙口,邻里有什么口角纠纷,只要八面玲珑处事圆融的阿庆嫂出面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和“张家剪子陶家刀”一样出名。还有人进行过这样的类比:香港有个九龙岛,江苏有个九龙口,想来他们是想借名扬名吧。其实,每个地方都有故事,每个地方都有特色,每个地方的先辈都值得追忆,每个地方的人们都值得尊重。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并演绎出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现象,他们的后人也一定会很自然地循着先人的足迹前行。叶老板的儿孙们在异国他乡继续发展,成就斐然;潘博士的后人们也博取了不少教授、专家的功名;潘司令的子侄早已溃散,不知所踪,但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繁衍着、生活着。不管这些人以前都干了些什么,他们的历史定位如何,九龙口都会敞开博大的胸怀欢迎他们再回故乡。沙家庄曾经创造了辉煌的过去,九龙口也一定会迎接崭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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