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花儿一瓣瓣开(嵇绍波)
麦子进仓了,站在田埂上的蚕豆立刻松动了许多,使劲摇了摇身子,向田埂两侧伸了伸懒腰,舒展开翠绿色的枝枝叶叶,抖擞起精神准备最后的冲刺。
在头顶上巡回的太阳看到蚕豆整装待发的样子,不禁开心地咧嘴一笑,火样的热情顿时铺天盖地从天宇间倾泻下来。蚕豆仿佛得到了太阳的暗示,立刻将绿色的春装换成了褐色的夏装,招摇着火辣登场。
田埂上来来去去的热风更是一个指挥高手,抱着蚕豆的枝叶轻轻一摇,那些结实饱满的蚕豆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在豆仓里左冲右突,蚕豆被搔扰得有些痒痒儿了,发出嘻嘻的窃笑声,有的蚕豆甚至忍俊不禁从豆仓里蹦了出来,跳到了地上,还打几个滚儿,翻几个跟头。
蚕豆在田埂上的欢歌与舞蹈,是乡村六月里一场盛大演出,在农彦里长大的我是决不会错过的。为了这一刻,我的等待穿过了整个冬天和春天。
我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呼喊着、叫嚷着向母亲传递着讯息,兴奋几乎使我忘记了土坷垃锥脚的疼痛和麦芒刺人的酥痒难耐。对于我的一举一动,母亲了如指掌。蚕豆的成熟,母亲何尝不是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乐在心里。只是生活已经把母亲历练得更加内敛,不轻易动声色罢了。
“把你美得——”这个时候,母亲会揪一下我的嘴巴,怜爱地瞅着我浅笑着说,“走,跟我收蚕豆去。”突如其来的喜悦风一样掠过我小小的心头,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蚕豆一个个欢天喜地地簇拥着站到了我的面前。它们就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一瓣一瓣地争相开放着,争奇斗艳,打开一个个芬芳的故事。
母亲挥舞着镰刀,姿势优美而舒展。每一镰挥下去,那“刷、刷”的切割的声音,仿佛是母亲声声的深情呼唤,蚕豆听到了这声音,就像在外流浪久了的孩子,撒娇似的直往母亲的臂弯里挤,胸怀里拱。我则帮着母亲抱,把分散田埂上的蚕豆收集起来,堆到一起,让父亲用担子挑到场上去晒。
一粒蚕豆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我是不会轻易让一粒蚕豆错过开放的机会的。在母亲收割完蚕豆以后,我会端着小瓢,在蚕豆歌唱过的每一个地方,寻找迷路的蚕豆,它们是我找不着家的朋友,它们的开放将会成为我额外的快乐。
蚕豆均匀地摊放在门前的土场上,太阳在上面烤过几天后,蚕豆们都做足了准备,蓄势待发。父亲的连枷开始翻飞,“啪、啪、啪”有节奏的拍打声就像冲锋的鼓点,蚕豆们仿佛都听到了号令,呼叫着呐喊着,前呼后汹地抢出豆仓,盛开的礼花一样炸响着冲上天空,又划着美丽的弧形落向地面。我也不甘寂寞,在蚕豆上面又唱又跳,加入了蚕豆们狂欢的阵营,尽情地释放着心中的快乐。
在以后的几天里,挣出豆仓的蚕豆们一直仰躺在太阳底下,享受着阳光的炙热和火辣,慢慢等待着阳光将生命由青绿染成老绿。等到蚕豆完全晒干的时候,父亲仿佛和蚕豆心有灵犀似的,会适时地用双手捧出一捧蚕豆,站在有穿堂风经过的巷口,手握成漏斗状,让蚕豆瀑布般自由地凌空泻落,任灰屑纷纷扬扬飘飞。失去水份的蚕豆就像一捧捧珍珠宝石,在地面上溅起珠玉般相击般的淙淙声响。
父亲细着眼睛瞅着蚕豆,仿佛是在欣赏蚕豆的动人歌舞。然而,一曲终了,父亲的嘴角却微微一翘,似乎还意犹未尽。父亲蹲下身子捡拾一粒蚕豆,安放在两颗板牙上,狠劲一咬,只听“咔嘣”一声,蚕豆应声而碎,仿佛蚕豆大声地喊了一声好。
在那咔嘣脆的轻响里,父亲的嘴唇慢慢向两边铺展着,涟漪一样渐渐漾出满意的笑容。这时父亲会兴奋地叫我搬张凳子来,摆好姿势在树荫底下坐稳,然后悠悠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徐徐地吐出淡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的烟雾后面,父亲脸上的表情熟悉而又陌生,贴近而又遥远,一副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样子。
我喜欢父亲吸烟时放松的表情。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让我短暂地忘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勾起我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和向往。就在我愣愣发呆遐想的时候,父亲悠悠的对我说:“二子,去,舀一瓢蚕豆来。”父亲的话意味着之后的日子,蚕豆将开始丰富我没滋没味的味蕾,安慰我少油少盐的肚腹。
蚕豆可以炒,可以煮,反正吃的方法很多。如果一定要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是喜欢将蚕豆劈成瓣,做成豆瓣粉丝汤。其实从内心里,我喜欢的是蚕豆由豆到瓣的过程,对于蚕豆来说这是一个凤凰涅槃的过程。而我的内心则会从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一种震撼,完成一个对美和梦的追寻。
收好蚕豆后,我之所以一直黏在父亲身边,等的就是父亲这句话。于是,我兴冲冲地去舀蚕豆,舀好蚕豆后,我还用小手捧了又捧,恨不能在小瓢的边沿上垒起一圈大坝。我抑制住内心的惊喜,端着一瓢被我堆成小山似的蚕豆,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豆瓣花儿开吗?”父亲对着我开心地一笑说:“开,豆瓣花儿开!”
“豆瓣花儿开,大妞妞有花戴,小囡囡吃米饭……”树荫底下玩弹拨蚕豆游戏的小妹听到我和父亲的对话,立刻信口唱起了父亲瞎编的儿歌。说起这首儿歌是有缘由的,在我们小的时候,家庭条件差,无法讲究吃穿。一次家里来了上海的客人,拿不出好的东西招待,父亲就想出了豆瓣粉丝汤的绝招,引得客人赞不绝口。因此豆瓣粉丝汤成了我家夏日里唯一奢侈的吃食。
伴着小妹的歌声,姐早已在树荫下摆好了桌子,桌子上放着木棍、菜刀、一碗水等。这些都是用来劈蚕豆的物件。劈蚕豆需要胆大心细,姐可做不来,只有做我的下手,干剥蚕豆皮壳的份儿。我将刀立起来,刀背朝下,刀刃朝上,蚕豆的豆脐对着刀刃,再用木棍在蚕豆上用力一敲,蚕豆立刻应声而开,裂为两半,只有未端皮壳连着,就像一朵初绽的花。
豆瓣花儿在我的手指间一瓣一瓣地开放着,小妹则尖起手指捏起一瓣一瓣的豆瓣花儿轻轻投入水中。豆瓣花儿先是漂浮在水面上,不长时间水就浸润到豆瓣组织的内部,豆瓣花儿开始慢慢地下沉。因为膨胀程度的不同,包裹在豆瓣外层的皮壳有的竟然自动打开了,就像两片帮衬扶持的绿叶,豆瓣花儿也就显得更加妖娆妩媚了。
“豆瓣花儿开,大妞妞有花戴,小囡囡吃米饭……”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和豆瓣花儿面对面,天真烂漫的小妹开心极了,拍着小手把“豆瓣花儿开”的儿歌唱得更欢了,逗引得我们也忍不住放喉纵情歌唱。
冗长而乏味的夏天里,我们歌唱着“豆瓣花儿开”的儿歌,每一个日子都变得生动有趣了。而那些豆瓣花儿也每天在我的手心里次第开放着,一瓣一瓣地打开,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点缀着我们平凡幸福的生活。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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