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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红了(嵇绍波)

发布日期:2014/4/13 14:42:46  阅读:2452  【字体:
 

 

刚迈进夏天,乡村里那些一直沉默不语的番茄,仿佛突然被谁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一个个羞红了脸,急急地褪去了绿装,从青枝绿叶间探出了身子,热热闹闹地挂满枝头,喜庆的大红灯笼似的。

 

率先感受这喜庆气氛的是乡村里的风,它们打着旋子从田野里赶来凑热闹,来来去去地在番茄身上挨着蹭着,调皮地吹拂着推搡着,在枝头摇曳起一片片眩目的红光,把番茄红了的消息传得很远很远。

 

这样的消息麻雀已经等了很久了,它们三五一群地从乡村的各个角落飞来。乡村里的麻雀贼精贼精的,一个个蹇着身子躲在浓密的枝叶间,细细品味着番茄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两个忍不住欢欣,甚至还发出叽叽喳喳欢快的叫声,惹得倾心番茄的孩子们心痛不已,抓起脸盆用筷子一阵猛敲,“当、当”声中,麻雀们一阵惊慌,嚷嚷着蹿向了天空,惟留下孩子们打了胜仗似的喊叫声和欢呼声。

 

在这一群孩子当中,也有一个小小的我。我是实在是太喜欢番茄了,喜欢番茄那酸酸的甜甜滋味。当番茄的果肉和汁水在舌齿间留连盘恒的时候,我就是天使,身体轻盈得可以飞起来。

 

然而这种奇妙的感觉是不能够常常有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乡下的孩子吃一次番茄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所以我只有在学校努力读书,寄希望于放暑假时能捧一张奖状回去,这样我才有底气向父亲提出要求。当我包裹着内心的激动,故着镇静地把奖状小心翼翼高举过头顶的时候,父亲一脸庄重地接过奖状,端端正正地捧着,从上到下仔细地端详,仿佛奖状上每一个字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等待探寻的宝藏。

 

我仰着头静静地张望着、等待着,我仿佛能听得见父亲的目光在奖状上走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响。点点滴滴时间的流逝里,我终于看到父亲紧绷着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水墨滴在宣纸上一般,会心的笑容细细地洇开。

 

父亲的笑容,是开放在我心中一朵最美的花。因为这时父亲会爽快地从口袋里掏给我五分钱。要不了多长时日的等待,卖番茄的就会挑着担子,亮着嗓子从门前经过。那时一般人家舍不得一下子称很多番茄,番茄正常是论个卖,我会用仅有的五分钱买一个大番茄,大口大口的吞食,把自己深深地掩埋在番茄特有的酸酸甜甜的味儿里。只可惜,很多时候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有吃出味儿来就没有了。

 

父亲看着我吮着手指头意犹未尽的样子,有些得意地说,番茄算个啥?番茄蛋汤那才叫好吃呢!接着父亲就跟我说起,他在虹桥粮站卖麦,一连四五天都能吃上番茄蛋汤,顿顿都吃得肚儿溜圆。听得我就真些舌底生津了,于是我天天盼望着能和父亲一样痛痛快快地吃一次番茄蛋汤!

 

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夏天,麦子大丰收,我有了一次帮助父亲去虹桥卖麦的机会。在虹桥粮站的码头上,一条条水泥船长蛇一般,逶逶迤迤一字排开。卖粮的乡下老少爷们挥汗如雨,在炎炎的烈日下忙碌着。吃粗粮长大的我吃得苦也耐得劳,帮着父亲摊麦扬晒,俨然是一个小小男子汉。父亲为了犒劳我,特地煮了一大碗番茄蛋汤,伴随着我呼噜噜的喝汤声,热汗也从我身体里汩汩而出。因此,番茄蛋汤那别样的滋味也深深地浸入我的骨髓里。

 

就那么一次吃番茄蛋汤的经历,使我对番茄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原来经过蛋汤煮沸过的番茄,比起单纯的番茄来更多了一层味儿,那种味儿是用文字无法描摹的,只有饥渴的味蕾才能真切地体会到。我深深记住了番茄蛋汤的味道,于是我有了向我的玩伴们炫耀的资本。在我一次次的祥林嫂般絮絮叨叨的叙述中,番茄蛋汤的味道在我的脑海中变得更加浓烈,也更加深刻。

 

父亲见我对番茄蛋汤如此钟情喜爱,决定在旱方地上辟出一小块种番茄。旱地可是庄户人家用来长南瓜、山芋这些作物的,这些作物可以用来充当粮食填饱肚子。因此在我们人口众多的七口之家,旱地的地位显得尤为重要。

 

在那粮食不够吃的年代里,解决一家子人的温饱问题是头等大事,父亲做出这样决定,要顶着家庭生计的压力。精于计算会持家过日子的奶奶,经常颠簸着小脚在父亲面前唠叨:瓜菜半年粮。孝顺的父亲不与奶奶争辩,黯淡着脸默默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到西墙角旁坐下,倚在一个石滚子上,背对着我们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劣质的烟草呛得父亲一声声地咳嗽。这个时候,我不敢去打扰父亲,只有远远地看着父亲的背影,在袅袅升腾的淡蓝色烟雾里,将身子慢慢地深埋进支起的两腿间,沉默成一个不说话的雕像。

 

不过,父亲总究是个乐观的人,很快会忘记奶奶的教训。当父亲再次从两腿间抬起头来的时候,腰挺得很直,脸上还挂着笑。父亲是很爱我们的,在母亲的支持下,那一小块旱地上终于种上了番茄。我很兴奋,跟着父亲一起浇水施肥、整枝打叶,精心侍弄。于是,小小的番茄地里常常可以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快乐的身影,父亲在前我在后。母亲说,从远处的看过去,我仿佛就是父亲的影子。

 

番茄不紧不慢地生长着。我朝也瞧,暮也望,一有空就往番茄地跑,恨不得番茄能够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红通通的果实挂满枝头。我急得快要变成拔苗助长的农夫了。

 

番茄终于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撑起了一顶顶绿色的华盖。不久,叶间也举起了朵朵黄色的小花。我眼热了,心也活跃了起来,开始想象番茄是否该有睡在地上的南瓜那么大。

 

夜间乘凉的时候,父亲领着我挨着番茄坐下,说的谈的尽是关于番茄的一些前朝往事。说到高兴处,父亲还把鼻子凑过去,夸张地嗅几下,发出很大的抽翕声。然后蒲扇轻轻一摇,拖长音调唱起来:“甜——啦!香——嘞!”嘴巴还咂然有声,好像刚刚享用完一顿美味大餐,馋得我嘴里不断渗水,喉头不受节制地吞咽。于是,我的腿往番茄地里跑得更勤了。

 

番茄起初还是指甲盖那么大,翠绿翠绿的,还顶着黄色的小花,像刚出生的孩子,惹得人心生无限爱怜。随着时间慢慢地向后推移,黄色的小花渐渐地蔫了,变成了枯黄色,就像一个苫在大头娃娃头上的破毡帽,不合时宜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滑稽和调皮。

 

番茄一天大似一天,待到番茄顶端上的黄花完全谢尽的时候,番茄就像邻家初长成的少女,刚刚懂得在脸上深抹浅描,青嫩里泛着淡淡的绯红,勾引得我如怀春的少年一般,时时刻刻惦记着挂念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

 

嘴馋的我有时抵抗不住诱惑,等不及番茄红透,就偷偷摘了,秘密地将青中带着淡红的番茄埋在米糠里,几天后番茄自己就会红起来,只是口感没有自然长成的好。我之所以等不及番茄红透,完全是私心在作怪,念想着若不先下手为强,就会被别人摘去。我曾经和偷我们家番茄的小狗子干过仗,哭过鼻子,闹得小狗子父亲出面跟我赔礼才罢休。

 

我偷番茄,有好几次差点被父亲撞个正着,吓得我伏在番茄丛中大气不敢出,瞪大着眼睛看着父亲沾着泥的脚,在我身边停下来,鼻子很重地嗅几下,把番茄的枝叶拨弄得哗哗作响,然后又像往常一样背着手慢慢地踱远。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仿佛听见了阳光在番茄上面快乐地旋转着撞击着,发出天籁般的美妙音响。

 

经过漫长的等待,番茄熟了,红透了。我端坐在小桌子边,两只手拿着筷子像忘情的鼓手一样,噼哩叭啦地用力地敲着桌子,父亲则一边唱着“咚锵咚锵咚咚锵”,一边将番茄蛋汤盛到了桌子上。番茄蛋汤在我们热烈欢迎里终于隆重登场,开始了它的处子秀。番茄蛋汤里火红的是番茄,嫩黄的是蛋花,红黄互不干扰,又互相烘托,就像一朵盛开在碗里的花,把我们本来无味的的夏天生活,装扮得的美妙多姿。

 

转自《塘河》杂志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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