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看不清我写的字(崔鹤同)
少年轻狂,每个人年少时都有一个天大的梦想,美其名曰理想。
从初中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写作文。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满脑子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写出来的作文却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常常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评讲。尤其让我值得骄傲的是,我读初中的学校是一所民办初级中学,但凡学校开大会或有人作报告,都是我在台上做会议记录。及至到高中毕业,这6年我可算是学校的“才子”了,初中和高中学校的黑板报都是我出的。这也不知不觉地催生了我想当一个作家的梦想。于是,读文学书籍和投稿,便占用了我全部的课余时间。
那时在上海7口之家,姐姐出嫁,仍有我们4个孩子上学,全靠父亲每月60元的工资,经济拮据可想而知。但善良的父母总支持和满足我的读书愿望,省吃俭用抠下点钱给我订阅《少年文艺》、《上海文学》和《诗刊》。父亲说,孩子要看书,增加知识,总是好事。每当我开口向母亲要钱买书,她总是一言不发,默默地从手绢里拿出几块钱,递到我手上。这钱还带着母亲的体热,绵软而温馨。
我是从初二就开始写诗投稿。说到写诗,一来年轻人朝气蓬勃,热血沸腾,血气方刚,又富于幻想,最爱读诗,而写诗又最容易表露心声,抒发情感;二来写诗简单,花费的时间少,便于操作,于是隔三岔五我就投稿。那时投稿不要邮资,注明“稿件”即可。但尽管我不停地写、不停地投,却总是石沉大海,但我痴心不改。为了不让父母看到编辑的退稿信,我把这些退稿信用报纸包起来,放在家里木橱里面的抽屉里。有一天,我又一次存放编辑的退稿信,发觉这些退稿信好像被人动过了,难道是父亲?因为母亲是不识字的,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弟妹尚小,不可能关心这些。
终于,一天在上海环卫运输队工作的父亲出差回来,坐在我身边,眼睛看着我,轻声地问我:“你写文章投稿了?”我心里一揪,不置可否,胀红着脸,只是“嗯”了一声。父亲说:“只要你喜欢,就别放弃!”说着,父亲还从兜里掏出5元钱给我,说是让我买书、买稿纸和墨水。
我心里一热,有些泪眼朦胧,原来父亲是支持我的,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力量。
1964年我高考落榜,进大学中文系深造的希望破灭,1965年8月报名支边去了新疆,1966年开始了长达10年的文化大革命。在那一片肃杀、万籁无声、文化荒漠的10年里,投稿是不可能的了,我就一边认真学习词典,读古典诗词,一边不停地写诗。1979年5月,我调到一所中学任教。1982年,我的第一首小诗终于发表了。接着,我的诗歌、新闻通讯和散文纷纷面世,一年间几乎 “征服”了新疆的所有报刊。
1983年暑假,我回沪探亲。那天,父亲也正好出差回来。他吃饭时突然问我:“你阑尾炎开刀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我说:“我没有得阑尾炎,也没有开刀呀!”
“那你文章里怎么说开刀住院呀!”
哦,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刚开始发表文章时,缘于激动,缘于新鲜,也缘于慰藉父母对我的殷殷期盼之心,我每发表一篇文章,总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把样报样刊随同一封滚烫的家书寄给父母。后来我在一篇散文里写道,作为班主任的“我”得了阑尾炎开刀住院,一个平时很调皮的学生还来医院看“我”。这本是虚构的,但父母却把它当作“真人真事”了。后来母亲告诉我,每当我把发表的文章寄回家,父亲总要看上几遍,还大声地念给母亲听,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那个高兴劲和自豪感就别提了。在父亲看来,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简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也证明了他对我的鼓励和期望没有落空。直到我2003年退休后回到上海,还看到当年我寄回家的那些样报样刊,父亲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抽屉里,尽管那些报刊的纸张已经发黄变脆。
缘于一种爱,一种执著,我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至今,耕云播雨,一路跋涉,我已在全国70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文章入选数十种选集。2009年7月,我的哲理随笔集《每天给自己一个希望》正式出版公开发行。那天,我把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新书无比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捧到父亲跟前。父亲听说我出书了,十分高兴,他接过书,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喃喃地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出书了,喜事!大喜事!”他把书尽量向眼前靠,良久,仍然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已看不清书上的字了!”其时,父亲已91岁高龄,患有糖尿病、白内障,眼睛几近失明。
我的第二本书即将付梓,第三本书也已脱稿。去年,我加入了上海市作家协会。前几天,父亲给故乡江苏建湖他年近八旬的七弟打电话,最后还兴高采烈地说:“告诉你,鹤同现在是上海作家啦!”他把“作家”两个字说得特别重、特别响,满是自豪和得意。可见,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作家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
毫无疑问,一息尚存,我将一直写下去。虽然,93岁的父亲已看不清我写的字,但我深知,父亲喜欢我写作,更希望我写出更多更像样的东西,因为他现在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在看。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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