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偿还(刘景高)
村里物色了两个照料吴妈的人,我去征求她本人意见。
吴妈的儿子吴辉本是一名消防队员,一天村服装厂突发大火,他随消防队前来救火,因钻进火中救人,被坍塌的门楼砸死。吴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经这一剌激,生活自理力更差了。
我跨进她家门时,见大厅条台的北墙上贴着吴辉的遗像,遗像下立着吴辉的牌位,牌位前供着一碗米饭……这是本地的一个习俗,从人去世之日供起,一直要供到捧牌子;供饭一般都是后人,直系没有,那就由旁系代替。可吴辉牺牲前,家里除了生病的母亲,没有二人,侄女儿侄女也没一个,是谁给他供饭呢?
我一问得知是黄婶,心里颇有些惊讶。黄婶是吴妈邻居,跟吴妈没亲缘关系,年龄也比吴妈小不了两岁,她怎愿做这事?我问,是你请她的?
吴妈说,这种事我怎好请人家,是她主动做的。
主动做的?她为什么主动做呢?我马上又问,她近日莫不也常来照料你?
吴妈点一点头说,是的,要不是她,我一天三顿饭也吃不到嘴呀。
说起这个黄婶,我还是有所耳闻的。她在服装厂里上班,是个比较自私的人,做事先问报酬,与人交往一分钱亏也不能吃。她主动过来供饭、照料吴妈,其出发点不令人怀疑吗?吴辉牺牲后,国家每月给吴妈补助六百元生活费,村里正四处找人服侍吴妈,她不会没听到风声。她这样积极主动,不是想获得吴妈认可,让村里优先考虑她?
我提醒吴妈说,吴妈,这个人以前照料过你吗?
吴妈说,以前我有儿子,我身子还能动,要别人照料什么?
我紧跟着又问了一句,倘就让她来照料你,你有没有意见?
吴妈说,我有什么意见?患难时候见人心。我儿子为救人命都丢了,可被救者连面也不招,黄婶却伸出手来帮我,我怎么能拂了人家这一片真心?
被吴辉救出的女子没有现身,别人在慌乱中也说不清,吴妈一直耿耿于怀。见又勾起她心中的这段不快,我马上把话打住,决定先让黄婶干半年试试,如不行再换人。
接着我就找黄婶谈了话,明确了她的具体任务,要她将吴妈的六百元全部用在吴妈身上,要她买东西记账,她自产的东西为吴妈用了也要记账。村里每月给她三百元报酬。
黄婶一口应下了,只强调钱必须月头给她,一分也不能拖欠。
我说,钱我月头给你,但你要做好账,我要经常查看账目的。
黄婶为难地说,我没做过会计,天天做账那还不烦死?半年吧,半年我请人整一次账,让你检查。
半年整一次账,没准损失已造成了,我怎能放这种长线?我说你半年整账归整账,平时我只看流水账就行了。
这以后,我每次下去检查工作,只要有时间,我都拢吴妈那里,问她一天三顿吃的什么,黄婶给她买了什么。一个月后,我根据平时了解的情况进行了推算,买东西三百元不到,还有三百元那就在黄婶自产蔬菜上了。可我叫黄婶把账拿给我看,她只拿出了买东西的账,自产东西她没记账。我说,没记账,那我怎好承认你呢?
黄婶说,不好承认那你就别承认,好在我们言明半年给你看账的。
问题已暴露了,还能再等半年吗?我决定把这个月的账结一下,换人。但我没立即提出来,一提出来势必产生矛盾而影响吴妈的情绪。我打算先做好吴妈的工作,然后再提出这个问题。
然而,我向吴妈询问这一个月的生活情况,她却一迭连声说好,我叫她扳指头算一算,六百元生活费花去了多少?应该还余多少?她一听马上纠正我的话说,你弄错了,不是六百元,是八百元。
八百元,难道天上会掉下钱来?不过我话没出口,而是就鼓一槌说,好,就算八百元,你把账报给我听吧。
吴妈说,这个月生活花销三百元,还有五百元,吴妈给我打上卡啦。
打上卡了?我说,你能把卡拿给我看看吗?
吴妈说,外面小偷很多,黄婶叫我别让外人上眼,可你是村主任,还防你不成?
我一看,确是五百元,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多出的二百元哪来的呢?是黄婶无意弄错了?可一个钱头看得很重的人,怎会出这种差错?是她有意做错,以掩人耳目,放长线钓大鱼?她也不至于用这等心机吧。
正在这时,吴婶从门外进来了。她手里捧着一碗饭和三个菜,径直走到吴辉牌位前,将陈饭陈菜撤下,摆上新饭新菜。令我没想到是,摆毕,她竟虔诚地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她供饭,竟像后人一样虔诚地行叩头之礼,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为何这样做呢?这里莫非有什么隐情?我想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她回头去厨房时,便追了过去,绷起脸说,你好啊,人家为你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你却一直隐身不出,只想偷偷做点补偿就过去!
黄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婶只好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原来,那天厂里失火,她也跟大家一起往厂门口跑去;可到了门口,忽然想起钱包忘在车间了,里面还有百十块钱哩。她返身回去拿了钱包出来,大火已封门,出不去了。就在这时,吴辉冲进去将她推出门外,可他自己却被坍塌的门楼砸了下去……
仅为了百十块钱,却让一个消防战士为自己付出了生命,黄婶心里受到极大的震动,一连多日愧疚难眠,可是她又没有勇气出来承认这件事,担心别人会谴责自己,更怕一旦那样将永远无法面对英雄孤独的母亲。而且,吴妈要是知道真相,恐怕也断然不会接受她的这份情谊。她只希望默默地尽自己的能力,为吴妈多做点事表情,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了,可是今天提起来,她依然心如刀剐。她流着泪说,我愧疚难安,不敢面对世人哪!
看她这样,我没有再批评她。黄婶央求我继续为她保密,她说她愿意把吴妈当亲人来服侍,用毕生的虔诚来偿还这份人间大爱。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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