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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张宝箴(张群林)

发布日期:2014/8/20 16:10:49  阅读:1866  【字体:
 

 

我记事的时候,爷爷早已退休。最初的印象,从爷爷的挖树根和发脾气开始。

 

大约在我五六岁。一个冬天的早晨,河面上 、麦田里浮起轻薄透明的雾。屋后,靠河边的一棵高大的楝树,已经锯倒多时,留下平整的根。爷爷和父亲开始挖它了。那是我和三姐常常抢坐的凳子,面大、平稳,从不担心翻掉。每天我们都在快乐地奔跑,累了,就争抢着坐。现在,竟然要挖掉,一锹一锹翻出土,半天功夫,土高高地堆在一旁,高出我们头顶。午时的冬阳,暖人如春,我这才看到心爱的凳子被毁,很心疼,不理解地问爷爷:“挖了树根,做什么用?”。“傻瓜,过年不是要做年糕,没有树根哪有大火?”爷爷这时才停下肥胖的身子,微笑着,用短粗的指头推了推黑框眼镜,随即划过眉头,顺下一抹汗洙,头顶上蒸腾起大圈雾气,像刚揭开的蒸笼。

 

爷爷的个子不高,脾气特大,我的父母都怕他,但,说我傻瓜的时候,满脸笑容极其舒展,发出灿烂的光。我很喜欢爷爷的到来,父母拿出最好的菜,厨房里飘出少有的香气。吃饭前,母亲说,菜,就一点点,招待爷爷的,你们可不准吃,我们很扫兴,拉着脸。一家人团坐,爷爷发现我的不快,说:“大呆瓜,怎么不吃菜?这可是很好的肉圆”,说着,就夹了一只,送到我的嘴边。张开嘴的瞬间,我的脸一定像肉圆一样膨出圆圆的弧线。

 

爷爷重男轻女,三姐和小妹是没份的,母亲说,她夹了菜给爷爷,爷爷舍不得吃,就给我,我只顾埋头吃饭,一句不吭,装出听父母话的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只。事后,常常后悔我的自私,竟然一点都没给三姐和妹妹。其实,父母一点也没吃,母亲说,油香味呛了,没胃口。

 

不知什么原因,那天爷爷对父亲发了大火,拉开嗓门,睁圆双眼,挥动着膀子,冲着父亲甩着,一只手八字形卡在圆圆的腰上,鸭舌帽早已掼在地。母亲陪着笑,小心地捡起,轻轻弹去灰尘,赔礼似的放在桌上。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爷爷的火气一点没降,反而愈来愈大。甩了外衣扔在桌边,额上渗出汗珠。母亲烧了水,调好温度,把干净的毛巾齐齐地放在脸盆边上,递给爷爷。父亲一声不吭,静静地做着小事,顺顺手边杂乱的东西。一脸阴沉,低头不语,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晚上,父母做好饭,爷爷不吃,一人坐在房里,母亲低着头,谨慎地端了过去,爷爷没消尽的火气,把她骂了出来。父亲无计可施,叫我出来,说,爷爷最疼你了,你送去,他一定吃的。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冒险,我早已被爷爷莫名的火气吓蒙。不敢。父亲那天一反常态,极其地和气,反复劝我,耐心地哄。我被父亲的诚恳感动着,鼓足勇气,母亲把饭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我提着,推开门。爷爷一见是我,僵沉的脸渐渐松软明亮了:“你怎么不吃?”我不敢迟疑,怕不答话,爷爷会立刻发火。赶忙说:“你不吃,我们不敢吃。”爷爷一下子笑起来:“不错,还是孙子孝顺,以后要多学习,不要学你父亲,不肯学习,会误死人的啊!”接着,长长叹一口气,慢慢地吃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我的位置在爷爷的心中有多重。

 

稍大些,我才知道爷爷是中医,颇有名气。他的话不错,这是一门红脸饭,稍有不慎会闹出人命,可要倾家荡产,臭名远扬。父亲兄弟姐妹八人,六人行医,外加三名门徒,都师从爷爷。每次见面,爷爷都讲我们永远不懂的中医原理,父亲虔诚得像小学生,大气不出,拿出纸笔细心地记,尽管父亲已经行医多年,独立门户,已外出进修多时,仍低着头,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回味爷爷教给的经验。    记忆中,爷爷很少来我家,我常常提起爷爷,父母的脸上现出很复杂的表情。母亲说,每次爷爷来,家里的钱大部分要上交。有一次,看到爷爷出现在村口,父亲连忙跑回家,慌忙中摸出家里仅有的两块钱,哆嗦地解释意外的支出,爷爷的脸无一例外地变青,雷霆之后愤然而去。当然,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后来渐渐不要了。尽管常常发些脾气,父母亲已感到很知足。

 

那个年代严厉的家风,我是不能理解的。在大家庭里,爷爷更像一个暴怒无常的官员,姑姑叔叔们从不敢高声叫唤。唯独对我是一位慈祥的长者。

 

读初一那年的暑假,邻居王二狗说,水田里黄鳝多。晚上,手电筒很亮地照着,光射进透明的浅水里,懒洋洋的黄鳝很休闲地浮动,偶尔,轻轻摆动一下细长的尾,向前移上一两寸。这时伸直粗壮的中指,弯起两边指头,像老虎钳一样,牢牢掐住七寸。一条条黄鳝就等天亮变钱了。一晚上我们可以抓到三四斤,这是我童年很幸福特自豪的事。一大早,我们赶到十里开外的集市,九毛一斤,我们很感激地看看桶里可爱的黄鳝,过一会,就能数着钱,数着自己挣的钱,可以买铮亮的玩具枪,还有甜软香浓的棉花糖,那个鱼叉也不错,平扁的长刺锋利得很,可以叉到大黑花鱼……熬到中午,黄鳝愈来愈沉了,有两条不争气地翻起了肚,我急了,忍痛割爱,二狗不同意,我半价处理,他只好跟着甩卖。回去的路上,王二狗一脸阴沉,不语,远远地离着。

 

小腿无比酸痛,头像霜摧的叶。回到家,猛然看到爷爷,我心头闪过一喜,但见爷爷气势汹汹地飚着声,肥厚的手掌狂击着桌子,桌上小碗不时翻跳着。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怏怏地躲在一边。在一声高似一声的训斥里,觉得和我很有关系,责斥父亲对我从不过问,荒废了学业。

 

爷爷见到我,声音渐渐低下来,要我拿出卖鱼的钱,我胆怯地把几张毛票堆在桌角,爷爷一看,掏出两张十元的,包起了毛票揣在我的怀里,说,这是奖学金,先给你了,过年要拿出好成绩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奖励搞得不知所措,这是一笔不小的钱,这可是我父亲整整半月的工资!

 

很快,爷爷的火气散了,要我找出语文书。我努力回忆放书的地方,毫无线索。父亲帮我一起找,终于在离床脚不远的麻袋缝里,发现了没有封面的书。我把书递给爷爷,爷爷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张一张展平层层卷起的书角。

 

不知为什么,爷爷对很多文章毫无兴趣,直接翻到后面的古诗,取出随身带着的放大镜,让我坐好,他也端坐着。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时节是什么时间?清明时节就是清明的时候。雨。清明的时候为什么会下雨?纷纷,很多很多叫纷纷。那时的雨和夏天的雨有什么不同?夏天的雨可以用那些词来说?下雨后,人的心情怎样?对,跟纷纷的雨一样……问着答着。奇了怪了,爷爷不让我死背,不要我默写,我回答的内容跟书上解释不同,他也说对,读诗的时候,晃着圆圆的头,和着读诗的节奏,刚才睁圆了的眼睛,现在眯起来,眯成一条线,好像读书都要眯眼睛摇晃着头的,那神情,像极了父亲吸的第一口烟,品的第一口酒。完全忘却刚才冲天般的怒。我跟着读起来,抑扬顿挫,微微地晃着头,分享着那淡淡的醉。

 

然后,他让我画画,四句诗画出四张画。这是我的最爱,白白的纸上,我画了第一幅,灰阴的云,远远的小山,垂垂的杨柳冒出新芽,若隐若现的雨丝斜斜地飘,绿绿的小河水静静流淌。爷爷要来毛笔,铺开报纸,凝神定气,写下几个潇洒的大字:清明时节雨纷纷。

 

这时,爷爷轻轻抹着浓黑齐唇的一字胡,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开始讲书法的“点”,点像悬崖坠石,有重重的力……原来在爷爷的眼里,无论是诗还是字,都是精美的画。听着听着,我早已忘记饥饿和酸痛。最奇妙的是,他把每个字拆分了讲解。“清”的左侧是水,青青的草叶上流下一串晶亮的珠子,右侧就是青青的小草。我的脑中立刻闪出一个特写镜头:透明的晨露在弯弯的绿叶尖上很饱满地坠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似乎出现了清新的空气,眼睛也跟着清亮起来,这就是爷爷理解的“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合理的解释,总之,这种画面式的分析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发现了音乐般的美,惊叹语言文字的神奇魅力,一下子跌进美妙的文字海洋,这里有无穷的乐趣,这里有抓黄鳝无法相比的陶醉。就这样被磁铁般吸引着,从此,我不可阻挡地爱上了书。

 

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听到“群”的解释:羊中的君子,我是属羊的,这是爷爷帮我起的名,其中蕴含着多少浓浓的爱,寄托着多么殷切的期望啊!

 

转自《塘河》杂志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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