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月光(梁小哥)
儿时,老屋的窗外长着一棵泡桐树,很高,高过屋顶。它会在春天开出紫色的花,以前我总想采一朵,却怎么都够不着。夏天一来,那些花就会凋零,望着地上的泡桐花,色彩暗淡枯黄,不是我想要的,蔫了。
夏天来了,掉了花的泡桐,枝叶变得浓密,为我家遮挡晒人的太阳。地里的麦子熟了,太阳的烘烤可以使谷粒脱离麦穗,雨水的侵湿也会让麦粒冒芽,村里的人忙开了。
麦地离家有好一段距离,父母一早就带着一只瓦罐下地了。还没上学的我被送到祖父母家,我不讨厌到老人那去,祖父母和伯父住在一起。读小学的堂哥放假了——忙假,村里的老师也是农民,他们也要在家里收麦子。我喜欢和堂哥在一起玩,因为我到现在都认为他懂得好玩的东西永远都比我多。
我的父母把我抛弃了,他们中午没有回来,被带走的瓦罐里装满了粥,他们早就预谋好,不打算回来了。
现在的我知道中午的太阳和地里的麦芒一样刺人,我的父母是多么地渴望能坐在自家屋前的泡桐树下一会,哪怕是站着,但不行,他们的命运已被插在脚下的那片泥土里了。
当天黑将下来的时候,父母还没来接我回家,犯困的堂哥躺在自家的床上再不愿理我了,他睡着了。我哭了。祖父说;哭甚呢?你今晚就跟哥哥睡。我还哭。祖父又说;要不就跟我们睡!我不,我就要和妈妈睡。
看到收工回家的伯父伯母,我嚎得更凶了。割了一天麦子的伯父也许是被我哭烦了,唬我说;你妈跟和尚跑了,你老子去追了,今天看样子都回不来了。我感到天塌下来了,满地打滚。祖母对祖父说;老头子,你做做善事,跑一趟把他们两个喊回来,你看看个个都是犟种。
我要到家门口等父母回来,慈祥的祖母拗不过我。我站在泡桐树下,小脚的祖母一手扶着树一手拉着我。我隐隐约约看到几个身影向我这走来,他们都佝偻着身子,只到听到说话声我才确定父母回来了。我甩开祖母的手,向那几个身影跑去。
母亲安慰我,男子汉怎么老爱哭,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等稻子要熟的时候就是上学校的人了。从那天起我就决定再也不哭了,因为我承认我是一个快要上学的男子汉。
天不冷也不热,母亲不会担心我半夜把被踹掉。我睡得很舒坦,我闻到了麦子和草的味道,我听到了窗外蚯蚓与青蛙的鸣叫。我伸手摸摸枕边,没摸到母亲温暖的脸庞。我挣开眼,月光透过窗子,照到床边,照着我的腿,却没照到我的父母,他们不见了。
我大声呼喊,没人应我,我想冲出去,门被从外面锁着的。
一个绝望的孩童看着透光的窗子,他已经分不清窗与门的区别,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爬上靠窗的桌子。出不去,真的出不去了,这个世界上没人理他,他也没必要就地打滚了,他只有大声的喊叫,希望祖父母他们能听到,来救救自己,可是他们离自己家有点远,况且他们真的累了,睡着了,没人过来。他只有毫无掩饰地哭,发泄自己的不满,不需要多大的声音,声音再大也会被一阵阵蛙鸣覆盖。父母为什么会扔下他不管呢?不要他了?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大,那天它离自己很近,就要压到泡桐树了。月亮为什么要挂在我家的树头上,为什么挂在我家的树头上,里面的人又不理我。祖父不是说月亮里住着人吗?住在里面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样被关在屋里,没人管没人要?
五六岁的时候,我傻傻地望着一轮圆月挂在窗前,那么近。我对它哭了半天,里面的人不理我,又似乎那么地远。月亮是圆的,是亮的,更是咸的,和泪水的味道一样。
我的父母回来了,他们没有抛弃我。那晚月光敞亮,他们就着月光下地割麦子去了,割完才回来。
我的父母每到收割的季节,他们还是会像年轻时一样,没日没夜地劳作。那个在月光下哭泣的孩子已经不住在老屋里了,他不会哭了,哪怕做梦偶尔流下一滴泪,他也会立刻用手擦干。
一些人喜欢赏月,许多年后的我不喜欢。月亮挂在天空千万年,出生之前,死亡之后,它都这么一成不变地挂着,悲悯地望着人间。
一盏灯只能照亮一间房子,一轮月亮却可以照亮整个乡村,不管多衰败的乡村,一如多年以前。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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