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味童年( 余学文)
孙儿曾经问我:“你们那时有幼儿园吗?”我说:“有,是大自然。”“有超市吗?”我说:“有,也是大自然.。”接着,我这样告诉他——
你们的童年是“圈”养的,而我的童年是散养的。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惯,小的随父母下地,丢在田埂上任其玩耍;大的索性放牧于大自然,整天与土地相亲,与草木为伍,与鸟儿对话,滚一身泥巴,跳到河中来一阵“狗爬”,玩够了才回家。
我的童年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是困苦的。然而“少年不识愁滋味”,再深重的苦难也挡不住童年的欢乐。到大自然中找吃的是我们当时的一大乐事,找到吃的也就找到了快乐。大自然这个“超市”一年四季都能为我们提供丰富鲜美的食物。它很慷慨,不收钱,但要让你动手花力气才能获得。
难忘春天到荡滩上拔“毛针”的情景。“立了春,赤脚奔,挖野菜,拔‘毛针’。 ”这是我的家乡苏北里下河地区的童谣。 “毛针”就是毛草 刚出土时的嫩芽,顶部尖细 如针。赤脚奔在毛草地上不戳脚么?老人们告诉我要把脚向前踏着走。几个小伙伴各自拔了一把毛针坐在草地上剥着吃。毛针肉是白生生的,嚼在嘴里是甜津津的,太阳照在身上是暖和和的,站起来又是一阵相互追逐打闹,童年的快乐全包括在这里了。
菜花开在春风里,一片金黄;勤劳的小蜜蜂在花间飞舞,忙着采蜜。这情景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尝菜花蜜的时候到了。蜜蜂把蜜酿在哪里?原来那时多数人家住的是草房子,房子的屋檐一路盖的是芦苇,蜜蜂就把蜜酿在屋檐的柴孔里。蜜蜂既聪明又仔细,酿好蜜还衔泥把柴孔封上,而这也恰好为我们找蜜提供了方便。这件事要悄悄地做,因为抽屋檐上的柴谁家也不乐意。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架人梯采蜜,不小心摔下来惊动了主人,一位大妈跑出来用扫帚柄打我屁股,边打边骂:“小猴子,我让你抽,让你抽!”我爬起来就逃,逃归逃,手中的几截柴不能丢,因为里面有我们心爱的蜜。逃到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剥出一截一截的蜜,放进嘴里,甜到心里。吃完了,还舔嘴掠唇,相视而笑,笑彼此都是一副馋相。如今我早已住进了高楼大夏,吃蜂蜜也是一件寻常的事,可我觉得天下最美的还是家乡那矮矮的屋檐,最甜的还是酿在屋檐柴管里的菜花蜜。
捞鱼摸虾掏螃蟹是我们水乡孩子的拿手好戏。白茫茫的水田上空有白鹭在盘旋,水田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我在墒沟里用“踢罾”捕鱼。右手将网按入沟底,左脚伸向前方踢水,赶鱼入网。这样踢水提网的动作无数次地重复,很累人,也考验着你的耐性。家乡有句俗话,叫“割柴刀刀有,捞鱼网网空,一朝捞到了,三日不受穷”。像年轻的心总是憧憬着未来,打鱼人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网中。我捕鱼也有过空手而归的时候,但更多的是有所收获。有一次我捕到四条大鲫鱼,足有两斤多重。我和白鹭有个默契,即每当捕到大鱼,就放一些小鱼小虾在田埂上,好让它们下来吃。这次也一样,我刚走不远,白鹭就落下来,一边吃一边还发出嘹亮的叫声。是吃着高兴,还是在感谢我?也许都是。鸟儿快乐,我也快乐。
捕鱼要有耐心,捕蟹要懂门道。那时,家乡有大片的芦苇荡,里面饵料丰富,非常适合螃蟹生长。深秋蟹熟,青壳白脐,膏满脂肥,个儿大。“西风响,蟹脚痒”。重阳节前后它们急于到大海与内河交界处产卵,是捕蟹的好时机。大人捕蟹用网用簖,我们小孩通常是用蟹钩从蟹窟里掏蟹。判断窟里有没有蟹主要看洞口的泥,新泥且有爪痕,洞里肯定有蟹。将蟹钩伸进窟中轻挠几下,螃蟹会很快往外爬,蟹一到洞口,必须一下子将它抓住,如果不小心让它缩回洞中,不论你怎么挠怎么捣,它死也不出来。这时,最好的办法是抓把草和上泥将洞口堵死,闷它。过半个小时左右你再回来,快速拔掉草团,一下子就可以在洞口将它逮住。那时蟹多,我有时到田埂上转几圈,就能掏几只螃蟹回来。通常的吃法是烧油酱蟹,吃完再用蟹卤 泡饭,鲜美无比,简直胜过山珍海味。
大自然为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想得很周到,就连寒冬腊月也能让我们找到纯天然的鲜美之物。我有一个伙伴叫大年,一次他约我去采冬菇 。春天我采过,冬天也有是大年告诉我的。我们那里家家屋后都栽树,大树锯掉留下平泥的根,蘑菇就长在树根的四周。没有人栽种,全是自然生成。我们踏着冰渣,冒着刺骨的寒风四处搜寻,终于在一个靠河边的大桑树根上采到了。当我们扒开树根上的积雪,眼前一亮,只见一簇一簇的冬菇油光闪亮,菌柄矮矮的,菌伞大大的,表面金黄油润,是上好的冬菇,足有半斤多。我至今仍然觉得神奇,蘑菇为什么能在冰天雪地里生长?这需要多强的生命力啊!当时,我们把冬菇拿到大年家准备做冬菇青菜汤。我在灶下烧火,大年洗菇切菜,忙好一切才到灶门口紧挨着我坐下烤火。我们都冻坏了,大年冷得直哆嗦,但还是用烤热的手擦我冻得通红的手背。大年大我两岁,总是像大哥哥那样照顾我。他是他爷爷领养的孤儿,而我五岁时就没有了母亲,但我们从不打听对方这方面的情况。那时年龄虽小,但也隐约感到不能触碰对方心中的隐痛。我们只是一起玩耍,共同拥有着童年的悲伤与快乐。不一会汤好了,喝一口,咂嘴品尝,味道鲜极了!两碗热汤下肚,我们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快乐,身上也暖和多了。当然,同样使我们感到温暖的还有那纯真的友情。
那碗冬菇青菜汤是那样令人难忘,以致于现在还常叫老伴做这种汤。可是,尽管加了肉片,也总是吃不出当年的味道。这也难怪。那是属于童年的味道,岂可复制?我想,即便现在喝当年同样的汤,恐怕也不会获得当年的快乐和满足。那时又冷又饿,才觉得鲜美无比;那时因为一年到头吃不到一块糖,才觉得那点菜花蜜甜得不能再甜。于此我恍然明白,为什么平常的快乐总是那么平常而短暂,苦难中得到的快乐却显得无比珍贵而难忘。这正如作家贾平凹所说,“真正的苦难在乡下,真正的快乐在苦难中”。
我的鲜味童年是大自然的恩赐,它赐予的天然食物不但养育了我的童年,也滋补我一生。深深地谢谢你,大自然母亲!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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