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歌声那么嘹亮(纪云梅)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喜欢唱歌,一直唱,一直唱,唱到我们宿舍每个人都讨厌她,听到她的歌声就相互使眼色,然后暗地里用白眼球挖她。
但是她依然我行我素,我想眼睛那么大、而且不近视的她应该是能够明显地觉出空气中不友好的成分的。“高山常青,涧水常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画,啊……”那个“啊”被她唱得千折百转,每一个音符在心头都绕啊绕的,绕得人心里很难受。偏偏她还配合歌声做脸部表情和头部动作。唱到这个“啊”的时候,她的头便左右摇摆,每一个重音的地方,她的头便猛地顿一下,至于那个脸上,更是异常生动,每一块肌肉都要跳出来一样,看得人心里很怵。
其实才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对她的歌声并不讨厌。她的音色不错,无论是浑厚的歌,还是缠绵的歌,都能唱出点味道,而且音准也好。她的动作和表情也挺到位,每一个点都卡在节奏上。该动就动,该收则收,绝不拖泥带水。
可惜,这都是一开始对她的认识。后来每天都听到,每天都见到,就开始讨厌------何况那都是晚自习过后。高中的学习那么紧张,真正属于我们寄宿生交流和放松的也就是那么一小段时间了。回宿舍后,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随意地谈一些闲散的话题。上床后,也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卧谈会”。宿舍里有一个女生,整天抱着琼瑶小说看,每天晚上都急于把最新的情节讲给我们听……可惜,这一切念想都被她的歌声所打断。“《失火的天堂》太好看了,我强烈推荐你们看看!我的眼泪都要流干了!”琼瑶迷开始发话。“娜鲁湾, 伊呀娜鲁湾,高高的山, 有我的爱, 熊熊的火 ,是我的情……”高亢的歌声迅速淹没琼瑶迷细弱深情的语言。这首歌每天早上都在广播里放,打第一遍铃就开始唱,然后我们就在这首歌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向操场出操。所以,我敢保证,绝大多数同学都是讨厌这首歌的,因为它惊扰了我们的美梦,断送了我们和床和被窝继续亲密接触的美好愿望。
偏偏,她每晚都要唱,这是她几个保留曲目中必唱的一首。我们大声地说着话,想以此肢解她的歌,谁知她的歌声却愈加嘹亮起来。我们也冲她,说别唱了,烦死了!她的歌声往往停顿不到两秒钟,然后继续上一句唱词,并且把这两秒钟的停顿依然加在节奏里,丝毫没有影响,好像只是录音磁带稍稍卡了那么一下而已。
我们那个时候也是涉世未深,对付这种厚脸的同学也是毫无办法,告诉过老师,老师居然不体谅我们受的折磨,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到宿舍后,轻松一下也可以,她唱就让她唱呗。
当然,到了熄灯的时间,她的歌声便戛然而止,哪怕正唱在一个音的高潮或结尾部分,她也陡然收住,绝不往上走或往下滑一丁点。就像我们在看电视时,突然断电,然后就突然不响了。
我有时候躲在被窝里暗暗地笑,她倒是挺敬业的,并且挺专业的。只是,没有人会欣赏她的这种“敬业”和“专业”而已。
后来,大家便都习惯了她的歌。每个人都变得漠然和淡然了。我们都在她嘹亮的歌声中洗脸洗脚,上床躺下,等着熄灯。那个琼瑶迷先还有点想跟她抢占晚上的时间地盘,后来发现确实无法插足,只好悻悻然地作罢。
临近放寒假前,某一天的晚自习过后,突然发现宿舍里少了点什么,找来找去,原来是她的歌不见了,确切地说,是她的人不见了。因为她不跟我们在一个班,当初分宿舍的时候,多出一个她来,于是就分到了我们这里。隔了好久,我们要确认到底要不要替她留门,于是到隔壁宿舍询问她的情况,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班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出去找她了,说她今天的神色不对,下午还哭了。我们的同情心迅速膨胀,加之学生生涯太过单调,有这么一个新鲜的插曲冒出来还是陡增了几丝惊喜的,何况她是我们宿舍的!我们几个群情激昂,迅速穿好衣服,一头扎进寻找她的漫漫黑夜。
可惜,她不是我们找到的。是几个男生在一个桥上发现了她。其时,她正跪着。男生一起把她拖住,不由分说地将她架回宿舍。
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便逐渐了然于心。原来她是家里抱养的孩子,后来养父母又生了个弟弟,于是一直不太待见她,加之家庭条件比较差,本来不想让她读高中的,可她坚持要来,还自己打工挣了学费。她的要求是只念一学期,让她感受一下高中的校园生活。眼看一学期将近,想想渺茫的未来,心里一阵凄惶,一时想不开,便想一死了之了。
我们几个便集体忏悔,后悔不该以前对她那么冷漠。而且难得她有唱歌的热情,我们还横加阻挠,白眼相向。即便是后来的默默接受,也是心有不甘,在心里会恶毒地骂上几句的。我们在心里发誓,再听她唱歌,一定要夸她,一定要虔诚地听。
可惜,已经没有以后了,第二天,她便在养父的带领下,离开了校园。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说不念了,让父亲来接她回家。
她走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课,那个早上,她没有出操。那首《娜鲁湾情歌》对她没起丁点的作用。我们喊她,她只是哼了一声,说不舒服。吃完早饭后,我们就去上课了。宿舍离教室很远,中途我们一般都不回宿舍。等到中午回去的时候,她的床上空无一物。床上留着一张纸条:谢谢你们跟我共同走过这么一段日子!我永远会记得你们对我的宽容!
我们的泪立刻下来了。那个晚上,没有了她的歌声,可是宿舍里谁都没有了表达的欲望。整个宿舍鸦雀无声。
一别就是数年,才开始我们还向她所在的班上同学询问有没有她的近况,后来学习渐渐紧张,关于她的话题便渐渐稀少,终至不见。
只是老想问一句:你的歌声是否还那么嘹亮?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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