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的夏天(梁小哥)
里下河地区水系发达,到处是河,多到无法给每条河命名。
对于村庄里的孩子,学游泳就和学走路一样重要,因为水的面积不比陆地的面积少,光会在岸上行走是不行了。
六七岁的时候我就会游水了,但我不会像其他小孩一样偷偷摸摸独自一人下水。
在夏天的午后,许多孩子就按捺不住要下水了,大人一般是不会肯的,押着他们到床上睡午觉。小孩翻来覆去,犹如睡在钉板上一样,少不了要挨上大人的两个巴掌。
我不会游泳的时候,母亲常会怂恿我下水。当我游泳技术娴熟的时候,她却不怎么肯让我到河里去了。
在炎炎热日下,小孩们光着膀子,暴露出两排肋骨。我愿意穿母亲找村里裁缝给我做的衬衫,每个纽扣都扣起来。
我喜欢到伯父家跟堂哥一起午睡,一张凉席摆在堂屋的地上,可以随便打滚。
村北边的剃头匠来为祖父剃头的时候,我们缠着大人也要剃光头。大人不知道我们的心思,认为光头不生虱子,我们如愿了。
午后的知了在不停地叫着,芦花鸡为一枚还未生出的蛋在断断续续地发出痛苦的叫声。
堂哥用手抓我的脚心,他和我一样没睡得着。两个小孩听听周围除了蝉和鸡的叫声,没有其他声响,大人们都该睡熟了。
门前的那条河,在某段时间是属于我和堂哥的,我们就是两条鱼。不睡午觉的祖父会到河边张望,不等老眼昏花的祖父发现,我们就偷偷上岸了。光头用毛巾一擦就干了,不留一点水渍。
我的苦恼是我在县院上班的大伯带给我的,大伯看着雏鸟一样的侄儿在场院里奔跑着,他一把抓住我。我对这位在县城上班的伯伯感到陌生,他用医生的眼睛看着我的胸脯,只摇头。
我比一般的小孩要瘦弱得多,其实我与其他小孩的不同远非如此。我的胸脯是凸出来的,犹如一座小山,大伯说这样的胸脯是鸡胸——一种生理畸形。
对于儿子的畸形,母亲没有听大伯的劝说而再生一个孩子,她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为儿子滋补。
夏天充满了咸腥味,每天傍晚母亲都会把我喊到锅灶旁,她用剪刀把一条粗壮的黄鳝的尾巴剪断,我仰起头,张开嘴巴,黄鳝的血涌进我的喉咙,咸咸的,腥腥的。我起初会拒绝,后来渐渐接受了,我妄想这红红的液体能使我长出肉来,包住那些凸出来的骨头。
我用衬衫挡住了我畸形的胸脯,但却挡不住水对我的诱惑。母亲不让我下水,我会和堂哥在午后偷偷地去。河对岸的水边有一大片菖蒲,我和堂哥决定游到对岸采几根蒲棒当蚊香。在菖蒲丛中堂哥踩到一个光滑的东西,他断定是只甲鱼,一个猛子下去,堂哥把那东西取出水面。
堂哥连续两天没起床,他被吓懵了。他踩到的不是甲鱼,是只骷髅头,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扔到河中央了,我只见到他在菖蒲丛中一个劲地哭,把午睡的大人都弄醒了。
我没看清骷髅头的样子,但我总看到堂哥在一只澡盆里洗凉水澡。
我不知道骷髅头的主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尸骨被扔在水里而无人收殓。一条河就是一座坟墓,水下掩埋着许多故事,水面风平浪静。
黄鳝的血对我没有半点帮助,我还是那么瘦。长不胖的夏天早点过去吧!让孩子们都穿上秋衣秋裤,不让瘦小的躯体暴露出来。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