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就像无数个系着伞包空降的雪孩子，从天空的高处飘飘摇摇地降落下来。一阵呼拉拉的风吹过，调皮的雪孩子就乘机乱钻乱窜，有的泊在屋顶上，有的落在枝桠上，有的跳到草垛上，有的趴在我乱蓬蓬的头发上，有的还甚至调皮地钻进我的脖颈里，凉凉的酥酥的，仿佛胳肢窝被猫毛茸茸的爪子挠着了，痒痒的，忍不住想在地上打个滚儿，放开喉咙肆无忌惮大声地笑。

满天飘飞的雪花里，我是一头欢快的小鹿，一个人甩开双臂，在雪中快乐地奔跑着，大声地喊叫着，在雪地踩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小脚印，写下一句句平平仄仄压韵的诗句，这是我写给春天的信笺。我要把下雪的消息，告诉每一棵沉睡的小草，每一棵站立的树。我还要告诉我的好朋友们，下雪了，楝树上最后的几片不舍离去的叶子，也将绝然地转身投入土地的怀抱。而枝桠间金黄色的楝果已经发起了最后了冲锋，迅速占领了楝树上所有的高地，绽放出的一个个阳光般温暖的笑脸，将融化所有覆盖住春天的冰雪。而雪化了就是春天，楝树很快就会开出很多很多好看的紫色小花儿，开始倾情地歌唱生命。

乡村里一棵棵楝树，经过了霜雪的考验繁华落尽，恰似经过了一次生命的洗礼，没有显出一丝萧索和落寞，反而平添了许多欢乐和喜庆来，像极了一棵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那悬空挂着楝果的楝树，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纷纷张起了一盏盏黄色的小灯笼，挑起了一个个玲珑别致的风铃，在风雪中摇曳生姿，协奏出美妙的天籁般的音响。在乡村的小路上行走，一抬头一望眼，总能看见挂满楝果的楝树，我总是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抬起头张望着侧耳倾听着，小小的心中流淌出别样的骊歌。

我实在是喜欢乡间的楝树了，尤其是冬天雪后的楝树，它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楝树的楝果又黄又硬，有小拇指那么大，用来做弹弓的子弹是最好不过了，儿时的玩伴狗子就常常领着我们在雪地上用弹弓打鸟。在我们玩弹弓的一群孩子当中，狗子是玩得最好的了。拉弹弓的时候，狗子仿佛是一个威武的将军，眯着一只眼，头微微扬起，将皮筋拉得长长的紧紧的，然后两个手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楝果就呼啸着飞了出去，沿着楝果飞行的轨迹看过去，常常会一只麻雀或一只喜鹊扑腾着翅膀惊叫着，从高高树枝上慌忙逃去，将我们快乐的的笑声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今天，狗子意外地没有和我一起在雪地奔跑叫喊，也没有拿着弹弓四处打鸟。狗子只是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狗子进城走亲戚，狗子看中了一个玩具汽车，狗子爹舍不得买，那么多钱可要从鸡屁眼里掏多长时间啊！狗子只好将在掌心里手摩挲了半天的玩具汽车放下了。回来后狗子看到我，就拉着我的手稀里哗啦地哭了，哭得眼睛肿肿的红红的，像田垄上熟透了的野草莓。狗子多想拥有一个玩具汽车啊！自从那一次我们在电影里看到时，狗子就一直梦想着。可是这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亲密接触玩具汽车，狗子却不得不错身而过。听着狗子悲伤的叙述，仿佛那辆玩具汽车就真切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可是不管怎么使劲地抓都抓不住，我也不由得跟着伤心地流下了泪。

我想去喊狗子分享我在雪地里奔跑的快乐，但是转念一想我又放弃了这一闪念。我担心狗子又会跟我说起那个曾经令他伤心难过的玩具汽车。不过，狗子还是听见了我快活的叫声，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挥舞着手舞臂叫着喊着我的名字，朝我奔跑了过来。狗子能够走出那次内心的失望，我很高兴，大声对狗子说，我们堆雪人吧！狗子也很兴奋，我们立刻行动起来，狗子用楝果给雪人做了两个小眼睛，我用两根楝树枝给雪人做了两只手，很快可爱的雪人就堆好了。

狗子双手合十举在胸前说，我们许个愿吧！我说，祝愿狗子能有一个玩具汽车。狗子说，祝愿墩子有一双红雨靴。听了狗子的祝愿，我的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就哭了，每逢下雨下雪天，我总是穿着父亲大大的打满补丁的雨靴，行走乡间的泥路上，烂泥死死抱着大大的雨靴，沉得脚上像套着镣铐，一天下来累得腿又酸脚又疼。狗子摇着手说，别哭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止住了抽泣，盯着狗子看，心想还能有什么好消息呢？明天和今天还不是一样。狗子俯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他已经想好了，开春他的梦想就能成真了，还有……我刚要高兴地跳起来，狗子却笑眯眯地停住不说了。

我有些急了，抓起一把雪向狗子扔过去，雪在狗子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四处迸散开来，狗子立刻成了一树梅花怒放的树。狗子“啊呀”一声，兔子一样蹦跳着逃开了。我又抓起一把雪，猎狗一样狠命地追着狗子，狗子的脚印到哪里，我的脚印就到哪里。狗子一跤摔到在一个树坑里，伏在雪地里气喘吁吁地讨饶说，还有……还有你以后再也不必穿你爸爸的雨靴了——村里新办了一个厂，原料中就有楝果，以后我们可以摘楝果卖钱。

狗子的话仿佛是雪地里突然窜出的一只野雉，漂亮但又很吓人，我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幸福惊呆了，怔怔地愣在当地，直到狗子的一个大雪团砸在我的脸上，冷和痛才把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中来。我和狗子相拥着大笑起来在雪地上滚成一团，雪地松松的、暄暄的，就像太阳底下刚曝晒过的新棉，那种暖直透心底。

第二天，太阳刚露出红红的脸蛋儿，我就提着柳条编织的篓子，狗子就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迫不及待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开始采摘楝果。那时狗子十二岁，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儿。狗子踮着脚尖，努力地向上伸展着身体，举着竹竿在楝树的枝桠间努力敲打着，身体一前一后费力地晃动着，就像是划着漂浮在浪尖上的一条小船。

竹竿和楝树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仿佛是体育老师出操时发出的口令，一粒粒一串串的楝果，纷纷从枝桠间跳落下来，镶嵌在雪地上，就像一个个充满好奇的眼睛，又像是一颗颗闪着黄光的星星。我弯腰把这些楝果都捡拾起来集中到篓子里，提在手里就像提着着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烘得心里暖融融的。

雪后的冬天真的很冷。我的小手很快冻得像熟透的蕃茄，又红又肿，麻木得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不听使唤，好强的我急得直想哭。只比我大三岁的狗子则努力装得象小大人似的，把我的小手握在他的手心里使劲哈气。待手慢慢暖和了，我们两个人又一个人提篓子一个人拿竹竿，义无反顾地继续采摘楝果了。

村庄里的楝果采摘完了，我们就到远离村庄的野树林里采摘，因此饥饿和寒冷成了我们亲密的伙伴，常常将我们冻成风中抖索的衰草。但是傍晚在供销社五分钱一斤的楝果换来几元钱时，一天的辛苦和劳累瞬间被喜悦冲浅冲淡了，我们会一路唱着儿歌，把满心的欢欣播撒得回家的路满地都是。这个时候，狗子除了积存下我们买玩具汽车和雨靴的钱后，还会匀出一角钱，许诺等货郎担到村里来的时候，给我买二分钱两块的糖果。于是，我天天跑到村口，等待着货郎的铜锣“当当 ”地响起来，巴望着货郎熟悉的身影从村口出现。因此，我的童年又多了一份期待和渴望。

在我乡下的院子里，至今还站着几棵楝树，它们曾是我想一劳永逸采摘楝果而栽下的。每年的冬天我都要到乡下小住几日，亲近和阅读这些楝树，浮躁的心就会变得平静而又坚实，觉得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艰难和困苦，都是雪花飘飞的冬日里一树一树的楝果，温暖而喜庆，是生活赐予我的特别的人生礼物。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