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柳树的情思(周峰明)
柳树是一种常见的极普通的树,但我对故居的柳树却怀有极不一般的感情。这里面有一段值得回味的历史——
在故居庭院中,有一棵参天的柳树,高约五丈,树干一人不能合抱,顶如华盖,万条柳枝袅娜地垂挂着,郁郁葱葱地笼罩着庭院的东南角。40多年过去了,我虽去过许多名胜园林,或见溪边小柳,或见堤岸柳林,但从末见到过有它那么高大秀美。常常梦中再现,给我许多回忆和美好的遐想。
人们常言“无心插柳柳成荫”。记得一个春雨潇潇的清晨,母亲将一枝柳条在院中T字型花池内的汉白玉条石凉凳旁插下,左边有五彩缤纷的月季花、菊花、木精花和一棵当地稀有的杮子树,右边有芭蕉、石榴、腊梅、香梨、樱桃树和一架葡萄园。柳枝在这个花园里显得很瘦小,一点也不显眼。不经觉间,这棵柳树拨地而起,横空耸立在用青灰色老城砖和小黑砖垒砌的花池里,它枝干挺拨、自然秀美,在和煦的春风里,飘逸的绿柳枝轻轻拂着下边镇政府黑色的小瓦面,傲视着花池中的奇花异树。
从此,柳树成了我们小兄弟的伙伴,经常攀爬在它的树干上玩耍,以至于它的树干通体光滑、竟无皱褶。它的枝干共有三节大的枝桠,第一节离地丈余,能跨坐二人;第二节离地约三丈,横逸斜出一节桠杈,能盘坐一人;第三节则斜刺在高空,寻常不敢高攀。我攀到第二节时,就可巡视古镇四周,附瞰高低错落、破旧不堪的各式屋面,仿佛是小说里描述的遥远时代。东边可见到街市中黑黝黝的钟楼和远处一排木雕隔扇窗的文化馆,西可眺望到西塘河上一座拱桥和广袤的田野,南望可见若隐若现树林中的上冈中学校舍,北边可见整齐光滑的条石街道和参次不齐的沿街店铺。在微风吹拂的颤抖中,聆听上冈中学传来深沉悠扬的钟声,令人心旷神怡。
花池中各种植物一年四季轮流演换主角,竞相舒展身姿、绽放美丽的花朵和挂满累累硕果。最美的时节是春季,最先争得主角的当是柳树。在春寒料峭时,它的千万条柳枝已缀满黄白相间、毛茸茸的苞芽,象一串串果实沉甸甸地垂挂着,远看似水墨画中柳树被泼上一点青绿,近看却不见绿叶,恰似“草色遥看近却无”。一夜春雨后,柳枝都吐出了嫩绿的柳絮,继而细叶如裁,朦朦胧胧的似一片翠绿的轻纱帐挂在天空。当“虫声新透窗纱绿”时,它的绿叶已浓密地铺满枝头,此时,火红的石榴花、雪白的香梨花、紫白相间的樱桃花争奇斗妍,花容柳色共争春。虽然斜风细雨中“梨花一枝春带雨”给人极雅的欣赏,但还是不能争胜空濛柳色在满园春色中的视觉焦点。
仲夏新雨后,庭院在斜阳的映照中,显得冰火两重天,庭院一半被西边厢房遮档成荫,一半与东墙边花池里盛开的月季花被照得绚丽夺目。随着太阳西沉,光线升高,一抹斜阳如射灯似的映照在院前古屋屋面上,溜溜小黑瓦显得古朴幽深,黑白相间的屋脊在晚霞下反射出厚重的白光,而高大的柳树上部全被斜阳照射着,微风荡得片片绿叶抖动,闪烁着黄灿灿、绿油油的异彩。入夜后,临街路灯灯光被主屋所遮,光影背照庭院如月光梦境,兀立的柳枝受灯光从低处向上映照,依稀可见上部散发的轮廓,中部浓密的柳条随风摇曳,光影中幻形无常,显得神秘、诡诈。我们兄弟姐妹八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红油油的竹床上纳凉,仰望苍茫的天空,碧尽如洗、星河璀璨。母亲一会儿给儿女们揺扇驱蚊、讲述古典名著和过去的故事,一会儿到屋内烧火煮玉米,那香浓的玉米味满院飘香、沁人心肺,儿时的夏夜异常温馨宁静……
极端天气中的柳树,给我留下深刻的影像。当盛夏天气骤变时,在狂风暴雨中它显得异常坚韧顽强,忽儿象昂首扬尾的草原骏马;忽儿象毛发耸张的非洲雄狮,在强劲的风暴中迎风疾驰。特别是在电闪雷鸣的夜幕中,借着长空中的裂纹闪电,我看到天空乌云低低的压下来,它艰难地挺着阵阵狂风的摧袭,万枝柳条随风横向拖曳,一会儿低垂荡伏,一会儿飘忽翻卷,好象呼吸气都喘不过来一样,令人生畏,不敢久视。清晨,风停雨住,庭院散落一地绿叶,细看柳树,如碧玉梳妆,安静地挺立在晨曦中。
当虫声幽鸣,进入寥寂的秋天时,柳树又给我别样的情趣,白天,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云卷云舒变化无穷、难以名状,悠然从柳梢上轻轻滑过,横空一排人字形大雁徐徐向南飞去。夜晚,一轮明月如玉盘悬挂在柳树后,青白色的月光透过疏密相间的柳枝笼罩庭院,一切都暗淡而朦胧,白天的一切喧嚣纷扰都静止了。月夜朦胧恬静,令人沉于静思,甚至无端的沉郁,似乎听到李太白在空中低吟《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可能是受故居庭院月夜之美的影响,我爱感受月光美的心境,在月光中化解得失成败。我常把自己浸在青白色的月光里,无穷的思绪随着月光飘向远方,多少次在月光下冻巴着双手演练小提琴;多少次舞笔弄彩,描绘月光下的柳姿竹影;多少次在月光下洗涤心中六欲烦恼。渐渐地抑郁了意欲强盛之心,塑就成沉静冥想之情。
那个年代的秋天,留给我还有更多哀愁的记忆。当柳树、残英、归鸿、寒蝉、秋雨组成一幅萧条的秋天画面时,在这画面中的人物形象,在我脑海中如幻灯似的一个个掠过。外祖父因过去在国民党中央日报社供职,文革中在上海高校被折磨,破碎了双膝遣返故里,常穿着灰色中山装,柱着拐杖踯躅在柳树下象在盘点飘泊在外、历经艰难的人生。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夜晚常独自蹲在柳树下,不离手的烟卷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可能在思考着明天的检查批斗怎么过关。大哥被迫失学下放到农村,常独自在柳树下拉着胡琴,哀怨的《二泉映月》、《病中吟》旋律如诉如泣,充满了对现实的无奈和悲愤。母亲因八舅舅何亚雩针对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提出不同看法,在《新华日报》发表了《提出三个问题与姚文元同志商榷》的文章,被软禁在北京,成为“等待运动后期处理的反动学生”。小舅舅、大姐、大哥又同时下放到农村,我母亲时而为他们忧愁扶柳哭泣;时而艰辛地强撑着衰弱的身体,在柳荫下为一家老小缝补浆洗。特别是二哥曙明,在街上游行示威队伍的狂呼呐喊中,贸然攀爬柳树的最高处,不幸折断柳树坠下,摔断了右手臂,满脸鲜血昏躺在柳树下的汉白玉条石旁,令全家悲痛不已……精神折磨、肉体伤痛接踵打击着我们贫困的家庭,从此,浓浓的柳荫下弥漫着淡淡的哀愁。
一个初冬的上午,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父亲领着几个人在柳树下交谈着,然后他们付了树款40元,木然地肢解着柳树,我听着他们议论着柳树“一点虫斑都没有,留着还要长大。”是的,这棵柳树奇异在从不生“杨辣虫”,可能是旁边有一棵种子、树皮都可入药的楝树原因。柳树轰然倒下后,瞬间天空显得开阔明亮,既象开天辟地,又象天缺一角。我们黯然地拾起散落一地的柳枝,抚摸着留露地面上白皙的柳树根,仰望苍穹、默默无语。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身为领导干部的父亲,因经济拮据,不得不常变卖一些物品来支撑家庭的生活开支。
此年春节,“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口号覆盖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春联。那个冬天异常寒冷,纷纷扬扬飘着漫天鹅毛大雪,皑皑白雪铺滿庭院,再也不见冬天里那柳树玉树琼枝的神韵。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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