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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李锦)

发布日期:2015/5/14 11:23:21  阅读:2310  【字体:
 

 

    当我们围在母亲墓前,把一叠又一叠纸钱送给母亲时。父亲常常是独自一人来到祖父母墓前,父亲白发盈耳,身体发胖,显得有点臃肿,还是很吃力地蹲下来,然后跪下来。接着两膝靠地,连磕三个头,每次都是头顶着地,站起来时,额头沾着泥土。父亲快八十岁的人了,对去世三十年的父母仍是一片虔诚。

 

    父亲6岁从建湖严桥村逃荒到射阳兴桥。据宗谱记录,我们祖上是苏州人。明朝初年,“洪武赶散”,被从苏州阊门赶散到苏北盐城李家庄。据清乾隆年间冯仁宏撰写的《新安镇源流》中称:大明洪武登极之初,虑大族相聚为逆,使各道武员,率游骑击散,谓“洪武赶散”,子孙相沿,传世为例。传至嘉靖,适奉旨击散,而苏之阊门诸姓皆被赶散。我们家老祖宗刚过来时落脚在湖垛街南头,现在修家谱的人都在这个庄上。祖上弟兄三人,不许聚居一起,被官军骑着马赶散。一家往盐城,一支往北边一带,在建湖李家庄的被称为三行宫,是个武人,到父亲便是十七代了。明清两代,也出过几位读书人。有一次去建湖为外祖父母送“压岁钱”,父亲一个人在塘河边的芦苇丛中转,他在极力寻找曾祖父的墓地。因为黄沙河拓宽,连接塘河直通射阳湖,把旧塘河堆也挖了,找不到墓地,父亲便在荒草丛中对着塘河烧纸,磕了几个头。

 

    曾祖父当过乡董,看透了世态,觉出农村的落后,希望儿孙们读书或经商,摆脱贫穷的命运。祖父是老大,弟兄四人中最为憨厚老实,自幼务农。三祖父有照相手艺,自小到上海谋生,二祖父在淮城读的高中,四祖父因病早逝。后来,祖父、祖母是挑着担子领着四个儿女沿着黄沙河,逃荒来到兴桥。

 

    射阳是一块移民开发的土地,多从苏南和淮河流域迁入。去年,我在合德镇西边看到一座“移民”的雕塑。夫妻俩,携一儿一女,推着木轮小车,一只狗在前面,篮子里有一只鸭,七八岁的小孩在前面欢快地跑着。父亲说是“逃荒的”,那时都是这样。我想,这正是我们家七十年前的写照。不过雕塑上的人没有唉声叹气,有意气风发的样子。

 

    从我祖父这一代,再次当了移民,从鱼米之乡的建湖顺黄沙河东下,来到当时是荒滩薄地的兴桥。祖父面相端正和善,眼不大,脸阔耳方。不过,我最早印象中的祖父,总是穿着长袍,冬天带着有顶的圆形毡帽,说话很少,从来不急不火,一副菩萨相。祖父一生以“善”字当先,只要有一口吃的,便给穷人,甚至有时把自己碗里正在吃的饭倒给要饭的。祖父母从西乡初来时,无依无靠,由我母亲拜诚民村农民陈学广母亲为干娘,后来祖父收了五六个干儿子、干女儿,这些多是孤立无援的穷苦人,他们住在祖父母的屋里,祖父一点也不嫌弃。父亲在兴桥当了干部,西乡的穷亲戚像流水一般涌到祖父这边来,祖父打了地铺,家里像个“花子铺”,尽是要饭的人。有被当地人欺负了,祖父便找父亲央求人家帮忙。祖父在兴桥被人称为“李大菩萨”。

 

    祖父是个重男轻女思想极重的人。母亲最初生下女儿桂萍,祖父母心中不快,母亲为此受了不少委屈。我是祖父母的大孙子,祖父母异常高兴。从小到大,祖父母一直对我宠爱有加。每当父亲揍我时,祖母便像打架似的抢过来,拉到他们后屋,然后拿出藏在床铺里面的地瓜干哄我。一边骂儿子手硬,一边哄着孙子要听话。

 

    听说我一岁生日时,祖父拿来一大堆东西让我抓,有铜钱、有糕果、有胭脂、有镜子、有算盘、有笔。我只抓住一支笔,其他什么也不要。祖父看了很高兴,说大孙子将来是大学生,以后祖父母便一直叫我“大学生”了,大学生成了我的“小名”。

 

    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念及祖父母生前对我的宠爱,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参军第一年冬天祖父去世了,部队野营拉练,我没有回家,但是留了七头,七七四十九天,没有理发,部队领导不知道我为什么头发长长的。

 

    以后探家的时候,不管有什么事,也不管是刮风下雨,回老家,第二天弟弟妹妹们便陪我到祖父坟前,看望祖父祖母,三祖父祖母,还有母亲。开始,祖父的坟建在我们自己家的老棉田里,虽然土地合作化了,但那毕竟是自己耕耘过、滴过汗水的土地。后来,土地规划了,墓迁往一处,像一个村庄似的。再后来,乡里规划的坟都集中在新的墓地。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雨很大,人都站不稳,父亲领着我们为祖父迁坟。坟探开了,棺材板还硬硬的,没有腐烂,我们把棺材安置好。姑母与上海的二姑母从来没有到墓地来过,她们也一起来了。姑母说,小庄搬大庄,兴旺发达。

 

    孩子们填籍贯时仍是填的射阳。只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出生在射阳,他们就能把射阳视为有血有肉的故乡吗?即便在济南长大,他们也不会把济南视为故乡。孩子们没有见过祖父,也不知道祖父尸骨的地方,他们一定会有无“根”的感觉。我想如果有一天,大地上不再有坟堆,泥土里没有尸骨,大地将会变得怎样贫乏呀!国人夸耀于世界的东西,不就是因为常从先辈的尸骨边挖出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文明吗?

 

    我的孩子没有见过自己的曾祖父母,也谈不上什么印象。他们在母亲照看下长大的,每次祭墓总是成群地涌在母亲墓前。看来,感情也只是一代管一代,再远点就谈不上什么了。

 

我又想,哪一个人远离家乡时,不是怀着深深的眷恋,即使受了压迫、受了剥削而逃离家乡。可是受难的人到哪里也会受难。身在佛门,六根不净;宦海官场,残酷异常。苍茫大地,还有哪一块土地比珍藏一个人尸骨、温暖一个人魂灵的坟土更干净。在祭祀亲人的时候,追念亲人的恩德,实在是最为崇高、最为宁静的爱。坟地是人类的归宿,灵魂的避难所,也是人求得最终安宁的所在。正因为如此,我到一处总不愿看楼台亭阁,更愿看碑文,觉得这才是历史。

 

转自《盐城晚报》2015111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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