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地方史志小说:双舍传奇——第一章(二)(邵云)
双舍村以河为线,被划了十一个圆圈,其形状和排列让人很不好形容,要定每个圈子的名字就太难了,因此大家都以伍家佃户中的大姓或者标志物来命名,除了双舍这个“大”名多年不变外,双舍东叫刘墩,北叫庙墩、唐墩、成墩、周墩、杨墩、金墩、朱墩等,而伍家大院就坐落在伍家大院坐落在双舍的北边、诸墩的中央位置,临近独木王主宅旧址的东北。
大院东的唐墩本是伍家的老宅,清末时,伍家长房伍标发了点财,他听一个风水先生说,不论多好的地方,都会有衰败的一天,就象天空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一样,几百年的老宅应该挪个地方,向独木王的老宅靠近,兴许那里的财神会保佑伍家发达起来。于是,伍标就在老宅的河西开了个月牙河,填起了二十亩大的一个墩子。
伍家在开凿月牙河时,有一个砖瓦堆积的地方无法用锹挖开,伍标见状心里一动,下午就早早让长工和佃户们散去了。等到晚上,他发现那个地方果真有紫光闪烁,心里大喜,赶紧用手扒开碎砖,下面赫然是一块搬不动的东西。伍标立即叫来儿子们拖回来,一看竟然是块紫金。
从此,伍家填了墩子,开始砌房。他有四个儿子,因此设计了四幢一进三堂的式样。领工的先从四个三堂盖起,然后才开始建两边的厢房及二堂和一堂。一天,伍标的小孙子到工地玩耍,他学着长工的样子挑砖,边走边喊道:“卖砖头喽!卖砖头喽!”
伍标听到了,浑身一哆嗦,觉得很不吉利,当下急中生智,叫道:“来来来,卖给爷爷!”
小孩子嘴一撇,调皮地说:“偏不卖给你!”
伍标觉得很晦气,在一恨之下,各幢只砌起了东边的厢房就停工了。后来在太太们的劝说下,又把东边一幢的西厢房盖好了,以备三个太太使用。
伍标对孙子带来的不祥之兆始终耿耿于怀,后来竟抑郁成疾。他心里盘算着,只有换掉主人,伍家大院才能去掉晦气,扭转乾坤。因此和儿子们分了家,并鼓励他们各自完成一进三堂。
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伍家长房伍克迁才实现了他父亲的遗愿。这个一进三堂,有三座坐北朝南的大瓦房,叫“堂”;三堂之间东西两边都由小厢房连接,人从南边的一堂进入,穿过二堂直到三堂。紧挨着一、二堂之间的东厢房还与更楼相通,更楼是四十年代初期伍、生、缪、路四家大地主为防备日伪军抢劫而砌的,站在更楼上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情况。如果从更楼上向西俯瞰伍家大院,就会发现它东边就像串联在一起的两个四合大院,西边则散落着三幢直角形的三间三厨,大房前面是片空地,直至月牙河。这个地方就是远近闻名的伍家大院。
此时,罗开和各村村长及农会主席们正坐在二堂里面商议如何清算地主的事情。
“大家放心工作,治安由陈明负责,更楼上已经有人站岗了。我们兵分两路,村长负责收集浮财、丈量和分配土地,具体措施你们可以找乡财粮刘洪久。农会主席要连夜把要批斗的对象押到这里,都关在西边二号房里,就在这里批斗地主和富农。执法队由每村推荐两个人组成,要贫农身份,对地主有刻骨仇恨。”
“我们村就是仇八和刘二吧。”孙明辉说道。
“慢,我们这里也没有人识多少字,老孙去把周扬老师请来好了,一来可以帮忙记记名字,二来他也有任务。”罗开说道。
学校就在前面的一堂里。很快,周扬腋下夹着一个本子来了。
“好,坐下来先谈谈你的任务吧!这两天开展斗争运动,请你组织一个儿童团,开会时喊喊口号,助助威,怎么样?”
“当然可以。我早准备好了,连小团长也选好了,一正一副,正的叫刘权,十一岁,副的叫唐虎,八岁,别看他人小,但机灵得很,很会讲话。”
“哦,那个小辣子啊,很好!”唐虎是唐金的儿子,唐金是路家糟房的批发商,当初罗开送酒时和他交了朋友,也就认识了唐虎。
“下边请你给我们记一下,执法队员是,仇八、刘二、孙亮才、吴大达……”罗开一村一村的说完了,接着说道,“下边大家排一下要斗争的对象,首先要砍地主的尾巴。朱贵和破落地主的小老婆叫……”
“金花。”孙明辉说道。
“先叫他们亮相,还有朱大金和富农的女儿,接着是男地主,最后是女地主。”
斗争方案一个一个地研究完了,灯盏里添了几次油。人们没有丝毫的倦意,他们在深夜里踩着只有一脚宽的小道,走过一座座的独木桥,各自去执行自己分到的任务。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批斗大会开始了。
会场设在一进三堂西边二三幢的门前大场上,大场上刚打完稻子不久,还很光滑。天气凉了,地气潮湿,人们没有带凳,只用稻草攒个团,由农会主席带领,一村一村地挨着坐下来。
月牙河边是儿童团,唐虎在中间扛着一面五星红旗,旁边刘权一手提面大铜锣,一手抓着锣锤,等待周老师指挥。
北边是三张大方桌拼成的主席台,主席台后面坐着罗开和王二富。主席台前是一块空地,东西各站着两个执法队员,手里都攥着膀子粗细的木棍,这棍子叫做“翻身棍”。
“大会开始了,请乡长讲话。”王二富双手鼓掌站起来。
“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是斗地主和富农的日子,我们舒心的日子来到了,天下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我们从此翻身做主人……”
“打倒地主,砍掉地主尾巴!”儿童团喊起了口号。在口号声中,朱贵和金花被押上了主席台前。朱贵低着头一动也不动,金花无助地向朱贵斜了一眼。
“哼,不错,还有情哩,靠过去!”仇八用棍子把金花拨到朱贵身边,吼道,“向大家说说怎么回事!”
站在东边的孙亮才打了朱贵一下,“你这个不要脸的先说!”
朱贵用眼瞟了眼前台下的群众,声音颤抖地说:“我…我…我晕了头,和她睡了,我…我没立场……”
“男的叫朱贵,原先是模范班队员,自从搭上这个小妖精后就丧失了立场,竟敢给汉奸地主吴昊通风报信,不仅让吴家移走了浮财,最后连吴昊也逃走了!真是罪大恶极!”王二富说着,提高了声音喊道,“给他们上‘满月锁’!”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执法队员各提着一个小桶上来,桶里装了大粪汤,挂到了两个人的脖子上后,执法队员边躲边喝道:“摇头摆着!”
朱贵和金花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站着,偷偷地看看两边的执法队员。金花则向身边的仇八投去求救,或者应该说是献媚的眼神。仇八是个光棍,从前每次遇到金花时,金花都要摆着阔太太的样子扭着腰肢撩他,弄得仇八迷迷瞪瞪的。这个女人,她知道仇八想要什么。
“看什么看,狐狸精!”刘二冲过来打了金花一下,喝道:“摆!”
孙亮才用棍子捣着朱贵的胯骨道:“颠女人不是很凶的吗,快摆!”捣得朱贵身子直晃,桶里的大粪也溅了出来。“快快,加油加油!”
人们禁不住一边捂起了鼻子,一边笑着喊道:“加油!加油!”
这样,直到大粪溅到了朱贵和金花的脸上和头上,大家才停止了叫喊,最后发出了嘲讽的哄笑声。
坐在主席台后面的罗开转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酒瓶,低头抿了一口。
王二富心里明白,用眼神请示了罗开一下,看到罗开点头,他立刻厉声喝道:“臭东西,滚!”
执法队员上来,用木棍象赶猪一样那两个人押走了。
会场上轻松了片刻。王二富抽完了一袋烟之后,把烟袋头向主席台的木头腿上磕了磕,说道:“带下一对!”
这一对是路家村的人,男的叫朱大金,是路家的长工,为人热情,特别是对年轻的女人更是异乎寻常地关心,弄得和他玩得再好的朋友也不愿意将他请到家里。当初高英刚到双舍时,觉得朱大金是可以培养的人才,便介绍他入了党,凡是路家村的事情都找他商量。这样一来,地主和富农都向朱大金套近乎。路家村有个吴姓富农的女儿吴小英,因为成分不好,加上她眼光高,二十五岁了还没找到婆家。为了和吴小英答话,朱大金经常故意在吴家门前经过。前些天,朱大金竟然提醒吴家赶快转移家里的稻子,而自己则窥视着吴家的动静。有天夜里,吴家果真将稻子运走了,朱大金则趁机将留下看家的吴小英半推半就地奸污了。从此,吴小英总在人前人后地夸奖朱大金。开始高英不相信大家的反映,直到有一天,她和包括朱大金在内的一些干部开会,因为开到了深夜,大家就将就着一起躺在乡政府的一个大房间里休息,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情。高英恰好和朱大金靠着,正当她刚朦胧睡去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裤子,凭感觉她认出是朱大金。到底是姑娘家,高英没吭声,只是狠狠地踹了朱大金一脚。第二天,高英立刻开会审问了朱大金,开除了他的党籍,并把他作为地主尾巴监督起来。那次的会议罗开也在,他是这个会场唯一的知情人。
“朱大金,你知罪吗?”罗开问道。
“知罪知罪!”
“那就给他点颜色看看。”罗开小声对仇八说。
仇八和孙亮才扑过来,把这对男女摁到在地上,另一个执法队员递过一根风车上用的三股绳,仇八拿一头栓在吴小英的腰里,让孙亮才用另一头捆紧朱大金,然后喊道:“爬!看谁的力气大,反正慢也是三圈,快也是三圈,不爬的话,我的棍子不会放过他!”
孙亮才举手向大家喊道:“大家快看拉汉龟啊!”
“当”的一声,月牙河边的童音立刻随着锣声响起来:“割掉地富分子尾巴,维护无产阶级政权!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爬呀!”仇八喝道。他和孙亮才一头一个,用棍子将他们赶向相反的方向。这对男女只好弓起身子,像斗牛一样使劲拉了起来。
“妈的,用力!还舍不得啊!”仇八嘴里骂着,使劲戳了戳吴小英的屁股,孙亮才则狠狠地揪着朱大金的耳朵向前拖。
朱大金顾不了和吴小英的情意了,他低着头,伸着脖子死命向前拽,离得近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对,就是这样才少挨揍!”孙亮才笑着大叫道,好象比赛获胜了一样。
仇八看着吴晓英被朱大金拖起来,觉得自己输了,于是生气地敲着吴小英的屁股吼道:“破货,他不顾你,难道你要他拉死你!”
这一幕,两个男女变成了两个执法队员比赛的筹码了。仇八把棍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抓住吴小英的大辫子使劲往前拉,疼得吴小英呼天喊地地哭起来,她在疼痛之下把仇恨发泄到了朱大金身上,用力地拉着绳子,肥嫩的十指抠在泥里流出了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也早蹬掉了。仇八有点心疼,但为了胜过朱大金,干脆把吴小英的袜子也拽掉了。看着吴小英露出的一截白藕样的小腿,这个快三十岁的光棍汉楞了一下,随后累了似地放下棍子,任凭朱大金慢慢地把吴小英拖着。
台下的人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大家都盯着主席台。太阳已经偏西了,大家竟都不觉得饿。
俗话说:“十月中,梳头吃饭功。”穷人不谈什么营养,只要省粮就行,一般都只吃早晚两顿。今天大家早饭吃早了,就觉得饿了,看看热闹已过,有人拿出菜饭团啃起来,吃完又用手捧着河水喝了几口。
“大家就地休息。”王二富宣布完,就向腋窝摸去,随即向罗开笑道:“罗哥,你看我这记性,穿惯了大袄褂,现在穿对襟还真不习惯,看你的大袄褂里放什么都方便。”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寸长的小烟袋,装上烟丝吸了起来。“以前我怀里能放一尺长的烟袋,现在可不行了,不过也好,方便。”
“我呀,不拴大腰布,酒海就该扔了。”罗开笑嘻嘻地摸出他的小酒海,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好了,继续吧!”休息了一会儿后,王二富指挥道。
趴在地上的那对男女支起了身子,在仇八和孙亮才的吆喝下,又开始了争斗。吴小英气愤地把朱大金往回拖了一丈远,但她毕竟是女人,在朱大金的艰难拽动下,又一寸一寸地被拖回来,后来吴小英干脆就趴在地上,象死了一样任凭朱大金拖着,一百多斤的重量把朱大金累得快虚脱了,直到太阳快落下时两个人才完成了三圈的任务。
今天的斗争会就这样结束了。罗开、农会主席们和执法队员们吃过晚饭后,都回到了指挥部。这里是二进堂的东西两房间,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上面放着几床从地主家拿的被子和稻草。俗话说:“铺稻草,盖稻草,一直睡到早饭好。”大家坐在被窝里都觉得身上暖烘烘的。
周老师夹着笔记本来了,他挨着罗开坐下。
“我们生墩就一家地主,那天夜里全跑了,还抢走了我们的孩子,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我们可都姓生啊!”生墩农会主席生小同说着,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罗乡长说了,这是阶级斗争,只要有这个阶级在,就得斗他们,好让逃跑的知道我们在斗他们那帮人。斗呢,就要斗得象个样子,架个三角架,找个铃铛和绳子,把他们吊起来打。生曙光对付我们,不就是吊在屋梁上打吗?他还不敢正大光明地打呢,我们就敢,当着十里八乡的人狠狠地打!棍子要少用,那玩意儿不行,要多用大院后面的叉针树枝,一打一抽,保管他们哭爹叫娘!”生小同边说边一袋接一袋地吸着烟。
“好!地主是狼,狼叼走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看见狼就要打。”金墩的金二虎说道。
王二富皱了皱眉说道:“抓来的六个地主,个个都是棺材瓤子,三个快死的,两个先生,都是破落地主。有个叫九猴子的,哪年春天不讨饭,是全乡的熟人。我看呀,让大家做主,斗那些真正有罪恶的地主。至于富农,他们既是剥削者,又是劳动者,就叫他们陪斗吧!”
“说得好,这才叫民主讨论会。”罗开高兴地说道。
“我觉得重点是几个地主婆,特别是三姨太曹小娥,她一贯当家,肯定知道她家的金银财宝藏在哪里了。斗了她就是斗了地主,还可以找到财宝,一举两得。当然,这些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东西,硬的恐怕吃不消,最好来软的,她们胆子小,弄几条青草蛇、火赤溜放进裤子里,伤不了她们。再狠些呢,就把猫放进去,给她们挠挠痒痒。”吴家村农会主席吴进忠慢悠悠地说。
“好,就这样做。明天一早,顾小全、金海河和朱学才去找蛇、抓猫;熊二虎和朱开来看守地主;高小平和吴大达押解地富分子;孙亮才、刘二和仇八拉绳吊人。”罗开觉得有些困了,最后做了总结。这时有的人已经坐着睡着了,还流下了口水。
王二富看了看窗外,月牙弯弯,地上漆黑一片。他叫周老师收好记录,把灯端走照亮,然后躺下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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