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地方史志小说:双舍传奇——第一章(三)(邵云)
风卷树叶,带来了阵阵寒意。
穷人们没有四季的衣服,除了夏衣就是冬袄。男人们大都穿着灰红色的土布衣服,上身是大袄,既没有衬子也没有外衣;下身是同样布料的大腰棉裤,脚脖上用一条长长的布条把裤脚扎起来;唯一的装饰就是大腰布,男人们看起来个个都大腹便便的,而实际上是肚皮上有三层折叠在一起的棉裤腰;脚上是男人们自力更生的成果,夏天打的草鞋通风又凉爽,冷天就是草蒲鞋,或者是毛窝子,里面垫上芦花,既舒适又暖和。那个时代的人也追求美观,女人们省吃俭用,为男人买件唯一的外来品——一种名叫马乎帽的帽子,毛茸茸的像才出壳的小鸡,叠起三层后扣在头上,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那帽沿也会逐渐往下拉,一直可以遮住脖子,眼睛和鼻子正好对着褶子上的口子,口子上方还有个舌子,可以挡风遮雨。
女人和男人一样穿着大袄棉袄,扎着裤脚子,不同是她们脚上是绣花布鞋,只在花样上可以看出女人的精致与否。她们头上顶着一块簸箕样的青布,布是方形,前面两个角遮住太阳穴,后面两个角则揪在一起,在后脑勺的鬏下边打个结,以防风吹走。
太阳出来了,村民们如约而至,仍然是用个草团垫着屁股。不过今天的队形变了,大家围着中间支起的三角架团团而坐。月牙河边的孩子们列队站着,他们穿着改制过的衣服,长短不一,鞋子是露着脚丫头和脚后跟的破鞋子,被人们戏称为“前卖生姜,后卖鸭蛋”。
主席台上除了罗开和王二富,又增加了五个农会主席。王二富把手一举,说道:“今天的会议开始。”
锣一阵紧敲,儿童团喊着口号:“打倒地主老财!还人民的血汗!毛主席万岁!”
伴随着一阵锣一阵口号声,十几个富农脖子上挂着牌子一字跪在主席台前,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地主被架上来。他叫伍亮,是伍标最小的弟弟,个头特别大,光秃秃的头顶,满脸胡子,颤声呻吟着,耷拉着的双手也在颤抖。两个执法队员用头顶着伍亮的腋窝,手搂着他的腰,一步一步象顶着磨盘似的挪到了台前,一松手,伍亮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接着又架过来两个地主,都骨瘦如柴,穿着不得体的棉袍和露出棉花的破马褂,他们被执法队员象扔布袋一样丢在了地上。
很快又押来三个,第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干净的灰布长袍,白净面皮,留着少许山羊胡,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人们都知道他的名字——伍克祥,他从容地直着腰板站着,叫人不由得生出敬畏的感觉。第二个是伍家老四伍克德,胖胖的,活象个布袋佛。最后一个是连小孩子也叫得出名字的九猴子,他咂吧着嘴,自在得象平时讨饭的样子。
“斗争开始!”王二富大声宣布。
吴大达和高小平大踏步走近伍亮,两手插进他的腋窝,却没有提得动,仇八、刘二和孙亮才走过来,五个人才把他拖到三角架下。捆好后,三个人用力往下拽着绳子,不知是铃铛不好还是伍亮太重,就是吊不起来。仇八跑过去扒掉了伍亮的棉袍,再捆好后,五个人才把他吊了起来。才吊上去,伍亮就不行了,浑身抽搐着,嘴里也流出了白沫。站着的伍克祥和伍克德“啪”地跪在了地上,痛苦地流下了眼泪,无论如何,这可都是他们的亲老叔啊!
“放下,拖走!”罗开摆了摆手。
拖走伍亮后,仇八看了看伍亮的棉袍还在地上,拿起来掂了掂说道:“妈的,足足二十斤!”又数了数上面的补丁,只一个袖子上就有十几个。“百十个补丁!”他喊道。
罗开立刻喝道:“仇八你干什么!不知好歹!快去送给他!”
仇八一溜小跑地追去了。
等五个执法队员回来,王二富领头喊道:“把斗争进行到底!”
高小平和吴大达拖着躺在地上的破落地主路大中,他已经身患绝症,毫不费力地就被吊了起来。一个病人,连话也说不清楚了,这会儿嘴里只是呜呜啦啦地惨叫着,手脚疯狂地扭曲着,一会儿后就直直地挂在空中了,半晌才抬了下头,很快就垂下了,再也没有挣扎,只有寒风吹动他头上几根枯草般的白发。整个会场寂静无声,大人和河边的孩子们都静静地望着。他可能是晕过去了,也可能死了。
“放下抬走!”罗开说话了。这种话只有他才有权力说出。
抬走了路大中后,罗开招手叫仇八过来,小声地说:“还有躺着的也都抬走吧!”
下一个就是伍克祥了。他很明白地站了起来,右手从袖管里掏出白色的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眼睛,又把手帕放好,向三角架走去。他知道这一关非过不可,倒不如主动一些,免得丧失了尊严。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六个六十开外的老头,他们一起跪到了主席台前,眼圈红红地说道:“乡长大人,请你饶了他们兄弟两个吧!要打要杀,就让我们来顶替吧!”
这几个老头是伍克祥的佃农。伍标有四个儿子,性格个个不同。
老大伍克迁省吃俭用,剥削佃农,买田扩产,凡是靠近他家的田地,他总是想方设法地zhan有,农民背地里都叫他“地刮皮”。
老二伍克胜卖田给三个儿子读书。他经常对人说,“一进三堂哪里及得上三个大学生。”前几年,三个儿子都在铁道上工作了,他就把剩下的田卖给了哥哥,和儿子们一起去过了。
老三就是伍克祥,他要的不是田产,而是知识,所以不但让孩子读书,自己也每天手不释卷。三十年代,他带着唯一的儿子漂洋过海去了日本留学,后来因为反对日本侵略者而被驱逐回国。回国后,他烧毁了自家的田契,把田分给了佃户,与佃户口头协议“每户每月给米二十斤、鸡蛋五个、豆腐二斤、肉二斤,其余各不相扰”。
最怪的是老四伍克德,他有个贤惠的老婆孙氏,夫妻和睦,只是没有孩子。这老四什么也不做,整天就是看书写字,周围人都叫他伍师爷。哪家儿子娶亲、姑娘出门,都请他写庚简或者填喜帖;哪家有老人去世,也请他写千张纸的路单;小孩子夜间哭闹,也请他写几张什么“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之类的东西;从红白喜事到春节对联,都非他莫属;至于官司诉讼,富人一概拒绝,而穷人一求就应;写田契租约不论穷富,请了就到。有一年,伍克迁把田租给刘家,提出要求刘家承担种田以外的事情,而且要一叫就到。伍克德把眼睛一瞪,落笔就写:“…如伤风头疼连船带人,若主人死则送信带吊纸…”气得他哥哥很久都没有理睬他。伍克德一直凭借自己的身份和资格为穷人说话,不图钱财,就图有一碗饭吃,希望善有善报,死后有个好收场。他自己有吃的,就卖田供给家用,到现在就只剩下墩后的二亩地了。
被帮助过很多次的这几个老人,眼看着要斗伍家他们兄弟了,就按捺不住跑来求情。
罗开对伍家两弟兄的事情也早有耳闻,也知道区里曾多次表扬伍克祥,说他赤子归来,家乡不会亏待他,于是点点头说道:“我说过,发动群众,也要相信群众,听你们的。”
六个老人叩了几个头,起身冲到伍克祥兄弟跟前,高兴地说道:“老昆仲,请跟我们走吧!”
剩下的九猴子已经站累了,他干脆坐下来,等高小平来拉他的时候,他往地上一躺,一动也不动。
“跟我走!”高小平喝道。
“我哪儿也不去,我饿了,只要给吃饱了,随你们吊。”
“好个癞皮狗,起来!”吴大达踢了九猴子一脚。见他还不起来,就叫来仇八和刘二,拧了他的四肢,扔到三角架下。这下子九猴子老实了,他站着,还帮忙把绳子扎到自己的腰里,然后等着“上天”。
“打倒地主!打倒资本主义!”儿童团喊起了口号。有了口号声助威,仇八他们更兴奋了,他们一蹲屁股,一下子就将九猴子吊了起来,高到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铃铛。时间一长,九猴子觉得有些难受,干脆伸手抓住了桅杆。
仇八喝道:“你找死!”
“放下我,我是讨饭的!我爷才是地主啊,你们要吊就吊我爷和我妈去吧!”
“放下他。”罗开好气又好笑地命令道。
九猴子被放下后,王二富叫仇八:“去打他几个嘴巴,叫我们去找死人不成!”
仇八打了九猴子后,又用脚蹬了他的屁股,叫道:“滚滚滚!”
被斗的人不多,但却忙乎了一天。此时,隔壁的伍克德家门前已经运来了没收的家具、瓷器等浮财。
“散会。明天继续。”王二富在罗开的示意下站起来宣布。
今晚没什么大事,大家趁天还亮赶快准备晚饭。没有菜,也不用烧汤。他们的伙食标准是一天早晚两顿厚粥,吃完后也不用点灯,大家都躺在西房间的稻草地上。今晚比昨天冷,王二富点上灯,把大家叫起来,加了很多稻草,松松软软的更暖和了。大家坐着,五六个烟袋抽了起来,王二富到里间翻了一阵,拿来几个罐子和瓷瓶,放在角落里让大家磕烟灰。
罗开不吸烟,只是喝了几口酒,然后笑嘻嘻地对王二富说:“二富,人传伍家的宝贝多,你刚才拿的是不是?”
王二富从草堆里拿出个罐子,又爬到对面拿过来一个小口的瓷瓶,说道:“看看吧,喜欢就送给你。”
“那可不行啊!”罗开边说边欣赏,“不错,叫什么?”
“三姨太曾经告诉我,这个叫将军罐,那个小口的叫梅瓶。我看这小口的只能磕磕烟灰,别的什么用都没有。”王二富边说边吸烟,吸完后小心地在瓶口磕着烟灰。
“小王,你也听说过吧,填这个墩子的时候,在月牙河里挖出了独木王的金库,单单一块紫金就百把斤,一担稻重呀!我想过了,真正的地主老财就是曹小娥,她妈是我东家路金财的姑妈,我曾经送过东家去曹家。那是五年前,正乱着。曹家可真大啊,比伍家还大,不过空荡荡的,人丁不旺,听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东家也这么说的:‘空了,财宝都陪嫁给伍家了,单我表姐的嫁妆礼物、箱子、绫罗绸缎就整整装了两只船,象搬家一样。她没有弟兄,我姑妈硬叫我送亲。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好奇地站着看他们做事,十个人单发妆奁就足足用了半天的时间。我家陪嫁给我姑妈的宝贝都给了我表姐。’看来路金财说的宝贝,不是这些坛坛罐罐的,而是金银珠宝。明天四两棉花八把弓,我们得和曹小娥细细地谈。”罗开停住,喝了三口酒。还未进入梦乡的人都坐着,象听故事一样。
王二富也听父亲夸过东家的富有,但对三姨太的娘家了解不多,现在他才明白,为何三姨太是个偏房,却能在伍家当家作主,原来这个家有她带来的无数财宝呀!
“你提醒了我,我说为什么三姨太那么狠,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怕她,原来是有钱在撑胆。乡长你说得对,她一生过的都是地主日子,是货真价实的地主阶级。她掌管着两大家的财富,伍克迁走时不可能全扛走,她肯定知道剩下的藏在哪儿了。”
“对,现在知道为什么叫你主持斗争大会了吧?因为你对伍家最熟悉,而且你王家世代受伍家剥削得最厉害。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到路家去挑酒,半路上不小心摔坏了一个坛子,幸亏我给你换了个新的,要不三姨太能轻饶你吗?咱们穷人是一家子,明天斗三姨太时你要给你和大家好好地出口恶气。”
“放心吧,乡长!”王二富说完,狠狠地一咬牙。
“对,明天要好好地供她一顿鲜汤。我们今天捉了两条火赤溜、三条青草蛇,个个凶猛,再加上这个屋里的来富,够了吧?”金海河很兴奋的说。他是这个墩子后边的人,曾经种过伍家的地,只因为三姨太看场太狠,就搬走了。
“什么来富?”罗开没有听懂。
“这屋里的猫呗!很凶,我们捉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它一根毛。有个老太太说,请二富一唤准来。”朱学才说道。
王二富的脑子“嗡”得胀大了:“狗杂种,明天好好收拾她!”说完很快躺下,用被蒙住了头。这是他第一次恨骂自己的主子。
朱学才一楞,嘴巴张开半天才恼火地问道:“我说什么了,你骂什么?”
王二富正闭着眼睛回忆他第一次见到三姨太的场景:八岁那年他跟着父亲王拖到伍家做帮手。他到伍家的那天早上,伍家刚好跑进去一只猫,当家的三姨太欣喜不已,“猪来穷,猫来富,狗子来了开当铺”,真是个好征兆啊!三姨太立即焚香拜佛,给猫起了个名字叫来富。刚转身,看到王拖拉着个孩子来拜见她,这孩子圆圆的小脸红润润的,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毫不怯生,本来心情就很愉快的三姨太更加高兴了,她弯腰摸着孩子的脸说:“不错不错,怎么这么白?一定是沾了我们伍家的光!叫什么名字?”
王拖搓着手笑道:“他那么小,哪有名字!我自己还没有呢!”
三姨太笑了。这个老长工王拖,比她还早到伍家,当时还没有名字,因为做事拖拉,就有了诨号“王拖”,久了竟然成了他的名字了。
“好吧,我给孩子起个吉利名字,就叫王二富吧。今天来的都是富,来富,二富,祝你像猫一样养得狗性,长命百岁!”
一听到朱学才在嘟囔,王二富“呼”的掀开被头说:“你多什么心,你有什么要我骂的!”
“对对,他是在骂狠毒的三姨太,这是阶级仇、主仆恨。”罗开先也以为王二富在骂朱学才,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原来揭了他的伤疤。
“睡觉!”说完后,罗开不再说话,和衣躺下了。
屋子里的呼噜声连成一片。到了上半夜的时候,罗开突然跳了起来。几年的地下斗争使他有了第六感觉,即使睡着了,也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无论是轻微脚步声,还是细小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使他立刻警醒。
罗开爬起来就直奔院子,跑上更楼后看到值班的两个人正趴在窗口向外张望。
听到脚步声,两个人转身恶狠狠地低声喝问:“谁?举起手来!”
“我罗开!刚才你们跑什么?”
“呀!那点声音就能惊动你!太警惕了!刚才东边有狗急叫,我们正在张望。”
只见东边有亮光在闪,狗叫声此起彼伏,接着听到枪声划过夜空。
“糟糕,可能在上冈。”罗开说道。
很快枪声就消失了,只有狗在拖长了声音一声声闲咬着。
“结束了,没事。”一个值班者说道。
看到罗开下楼,都爬起来正在院子里听候消息的人全拥过来,焦急地问道:“怎么了,什么情况?”
“没事,没事,大家都回屋继续睡觉。”
罗开和大家回屋躺下,他什么也没说,大家知道没有情况,就没有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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