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七)(邵云)
下午,乡政府扩大会议召开了。
简易的主席台上坐了三个人,左边是罗开,中间是个头发花白的年轻人,他就是杨白,因为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大家就叫他杨白头,“杨白”是他工作后给自己起的名字。杨白尖尖的头顶,长长的脸,中等个子,眼睛很亮,看上去很精明。他父亲是私塾先生,教过他一肚子的四书五经,但杨白不但不酸腐,反而有一股侠气。
杨白用目光扫了一眼会场,说道:“我右边这位是区中队队长高明同志。”
高明动作敏捷地站起身,向大家敬了礼。这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皙,细眉大眼,鼻梁很高,嘴唇线条分明,他在台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同志们好!”他声音洪亮地说道。
“左边这位就不用介绍了。现在我向大家汇报一下工作:目前国内的形势大好,国民党反动派节节败退,但是我们周围还是不安定。最近几天发生了好几件事,区政府东边的干部们遭敌人突袭,双舍村有坏人在要宝,这说明这个地区仍有阶级敌人在活动。他们白天不敢来,总在夜里来偷袭,我们就抓住这个特点,来个守株待兔。敌人有目的地来找我们麻烦,表面上看他们是主动,但如果我们做好准备等他们来,我们就化被动为主动了。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就叫他们有来无回,痛快地打他一仗。好了,下面请高明同志讲话。”
“刚才指导员说了,要等敌人来,不如请他们来,既然请客,就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所以大家的任务是把我们地区的狗全部消灭。”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任务,还是第一次听说要灭狗。狗可是这个地方的报警器,是农民的忠实朋友啊!农民就靠养鸡鸭生蛋,拿去换回油盐酱醋这些生活必需品,鸡鸭最怕黄鼠狼糟蹋,而狗则是黄鼠狼的大克星。
“大家静一下,灭狗的原因是人未到,狗先叫,敌人还怎么来?敌人不来,我们去哪里找?地主都消灭了,还怕狗消灭不了吗?关键是在座的各位要起带头作用,让个人小利益服从人民的大利益。”高明严肃地说着,“批斗地主不过三天的时间,这个任务只有一天的时间。”
“只有消灭狗,才能尽快地消灭敌人,这是个政治任务。”罗开补充道。
“共产党员要带头,从现在起,村村都要组织联防队,夜夜都要打更,一旦有情况,没锣就敲铜盆。”高明继续布置任务。
“生产也要抓,做到斗争生产两不误。”杨白接着说,“西冈区在运动中一向是先进的,从地方到中央都是闻名的。西冈人民保护中央首长安全转移;用鞭炮吓跑日本鬼子;用烧瓜当手枪,活捉一个班的国民党军。在这中间涌现了无数的英雄人物,像敢于牺牲自己的白果,英勇献身的生得辉等。我们共产党员是不怕死的,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就站起来。在土改运动中,也有疾恶如仇,亲手动手吊死自己主子的英雄。王二富,”杨白停顿了一下说,“是哪位?站起来让我看看。”
王加雄立刻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愉快、自豪又紧张,只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
“好个精干的小伙子!我今天代表上级政府和区党委任命你为双舍乡的指导员,和高明同志负责沿河边的安全。听到了吗?”
“听到了,保证完成任务,不辜负领导的期望!”王加雄兴奋地说着,向主席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往后不准鞠躬,要敬礼!”高明示范了一下。
机灵的王加雄立刻向主席台敬礼,并保持着姿势转了一圈,向全场的人敬礼。
大家都笑了。在罗开的带领下,大家鼓起掌来。
“谈谈你的想法。”罗开有意让王加雄锻炼一下。
“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再打一场人民战争,办法就是消灭狗子,诱敌深入,抓一个深挖一窝;同时,监视地主富农,不准他们乱说乱行;教育贫下中农,永远不忘阶级斗争。”王加雄口齿清晰,一口气说完上面的话。
“好!”杨白高兴地带头鼓掌。
高明也很欣赏这个面皮白净、说话流利的小伙子。
“报告!”王加雄举起手,得到杨白示意后说道,“我这个名子是地主婆起的,请领导批准我改名!”
“你打算怎么改?说来听听。”杨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就叫王加雄,给贫下中农添砖加瓦的‘加’,英雄的‘雄’。”
“好,有勇气,有志气。我记住了。”杨白说完后,起身和罗开握手,和高明一起告别大家,离开了。
到会的很多村长和农会主席中午时都喝的稀菜粥,现在趁这个空挡赶快出去找地方方便去了。等到大家都回来后,罗开说道:“大会就开到这里。我在路家村和吴家村,陈明在金庄村和胡家村,加雄在生家村和双舍村,大家趁天未黑赶快回去做好动员工作吧!”
大家分别跟着各自的领导走了。
王加雄带着双舍和生墩的干部们走到双舍的成墩时,他看了看周围,拉着几个人蹲下来,小声说道:“会到伍家大院开,一家一人。你们就说上边有紧急情况需要传达,别的什么也不要说。记住,要绝对保密。”
大家分头走了。王加雄到了伍家墩,先去找周老师。
周老师正在改作业,一看他来,忙让座,问道:“有事还是开会?”
王加雄把事情说了,最后说道:“你知道,打狗看起来容易,其实比斗地主困难得多。就拿我家来说,我要打狗,我父母、兄弟姐妹能同意吗?我打狗我爸就会打我,全家齐骂我。下得了手吗?”
“嗯,不想个办法,就算消灭了狗,大家对你们这些干部也会说三倒四。你说是为了让敌人来,更行不通。一个共产党的干部说出这样的话,农民理解不了。”
“那怎么办呢?”
“我们都想办法,想一个大家能够理解和接受的理由。”
二人沉默了。
一会儿后,周老师说道:“你只能说是上级的紧急通知。”
“有人提出,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回答?”
“那就由我来出面解释吧!书上有利用动物传播病菌的记载。”
正说着,村民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孙明辉和其他几个干部也到了。
很快,生家村和双舍村的人都到齐了。
大家都挤在伍家一堂的教室里,教室有百十个平方大,连讲台上都站满了人。
“别说话了。”孙明辉挥挥手说道,“下面请乡指导员王加雄同志讲话。”
教室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王加雄知道大家看不清楚自己是谁,就在人群里提高声音道:“今天接到上面紧急通知,今晚各家要把狗消灭掉,请大家配合!”
“消灭狗?什么意思啊?”很多人顿时惊奇地叫起来。
“我来告诉大家,狗会被敌人利用!听说过细菌战吧?敌人就是利用狗来传播病毒的,现在一旦敌人在狗身上放了什么着火的东西,狗在难受的情况下,不是和敌人拼命,而是向家里跑,钻草堆、上灶台,甚至跑进床底下,大家想想,是不是很危险啊?立即行动吧!快过年了,没有狗我们照样过年,可是没有房子和人,什么都完了!”周老师声音平和地说道。
这下大家都惊呆了。
很快,人群里一个大个子说话了:“是呀!坏人还有很多,坏人就有坏点子。我们这里的蚕豆不好存放,总是生虫子,就是小日本放的什么虫子。”
“好啊!好歹是冬天,正是吃狗肉的时候,回去打吧!打迟了就被敌人糟蹋了。哪家不打的话,我去打!”仇八兴奋地摩拳擦掌。
“好啦,就这个事,大家赶快回去立刻行动起来。没别的事了。”孙明辉最后总结道。
会散了。王加雄叫住了仇八:“你等等,你家没狗,陪陪我行吗?”
“是你?你升官啦!怪道刚才听声音那么熟。”仇八亲热地抓住王加雄的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你改名了?”
“那不是三姨太起的名吗?什么富不富的,斗三姨太时我不是申明了我就叫王家穷吗?”
“不错,富了挨打,穷(雄)了就升官,清官,清官,什么都没有也就清了。”仇八笑嘻嘻地打趣道。
“瞎扯什么,我是‘雄’字,英雄的‘雄’。”
“差不多,都是好字!你不回去?我在这里陪你?”
“你到我家看看,先动员,后执行,然后再回到这里来,和我一起去检查情况。”
仇八拿出翻身棍,象领了圣旨一样乐颠颠地跑去王加雄家了。
王加雄的大哥加国正在和一家人谈打狗这件事。他母亲不同意,王拖坐着抽烟不吭声。仇八在外面被黑狗撵着撞门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骂道:“死狗,快死了,还这么凶!”
一家人都没睬他。仇八叫起来:“打呀,是你们家二富下的命令,连你们家人都不听他的话,谁还听他的啊?”
“那不是乡指导员…”王加国没说完就想明白了,“对,是二富。”
“他升官啦,也改名啦!”
“那就打吧!”王妈听说儿子升官了,特别高兴。是儿子叫打狗的,他更没法抗议了,只好忍痛任加国和仇八把狗套了起来。黑狗一声声地惨叫着。王妈早就关起了门,老两口和两个女儿都静静地坐着。
仇八高兴地跑去象王加雄报了喜。
王加雄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对周老师说:“借升米给仇八做点饭吧,我饿得厉害。”
周老师这才知道王加雄还没吃饭,忙掀开一个绿色的大罐盖子,伸手往里边摸了摸,说道:“仇八,来拿吧!”
仇八一听要煮饭,浑身来了劲。
王加雄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到床边,他一边翻着桌子上的书,一边和周老师聊天。
“你的生活怎么样?”
“将就着吧!早上在家里带来碎米面打糊糊,中午和晚上跟学生回家吃,一个学生家一天,总有点不安定的感觉。还有个别人家很困难的!”周老师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听到仇八在厨房里喊自己,周老师起身过去帮忙了。
王加雄一个人留在了屋里,他想找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正翻着,书没找到,却找到一张纸,仔细一看,原来是首诗。王加雄不禁读出声来:“生米煮成粥有沤,鼻风吹去浪波头。远看好比团团镜,照见先生在里头!”
王加雄笑了,接着又沉思起来。难道这就是周老师的生活?又看落款:乞丐师。这样落魄的自称,使王加雄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周老师回来了,见王加雄在看什么,也没在意。
“周兄,老百姓是吃不起白粥的,白粥只能待上客,上客一般就是娘舅、表叔和先生,是吧?”
周老师这才知道王加雄在看什么,忙伸手来拿。王加雄起身躲开,说道:“我就喜欢诗,让我读读吧,也好长长见识!”说完又看了一遍,说道,“改改吧,‘鼻风吹去浪波头’有点夸张!”
“怎么说?”
“鼻风吹去两条沟!”
“你这长工倒不错,在地主家还学了点东西。古人云‘近朱者赤’啊!”周老师说完,又道,“撕了吧,别传出去,让人笑话我!”
“收起来吧,将来可以作为忆苦思甜的材料呢!”
周老师一把抢过去撕了,“别糟蹋我了!”
“现在我知道了,也该管管了。叫仇八给你拿点米来,再去买点草来,你自己烧饭吃,可以吗?”
“那就太感谢你了!”
“应该的!以后我要管很多事了,不上品的小官,自古以来就是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你老兄虽然比我大不了多少,但你是老师,见识比我广得多,就请以后多多指教指教我吧!三姨太曾经说过‘旁观者清’嘛!今天如果不是你出主意,我连自己家的狗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呢!”
“现在听不到狗咬人的声音,只听到它们的惨叫声。看来大家行动了,吃完饭,你就在这里睡吧!”
“让我到更楼上听听,再看看。”王加雄刚从床上爬起来,可他还未离床,脑子里就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就是把他母子推到田里的要宝人,那晚虽然没有看清楚,但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在今晚的会上出现了!
吃饭时,王加雄问仇八:“我宣布打狗后,那个提醒大家日本人放虫子吃蚕豆的人是谁?哪个组的?”
“不知道,没注意。”仇八根本没认真想,现在他只对饭感兴趣。
“有什么问题吗?”周老师问道。
“没什么,随便问问,那人挺积极的。”王加雄吃着饭,脑海里还是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身影。马虎帽、黑棉袍,高个子,不过今天的穿戴不一样。现在无凭无据的,他不敢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味。
王加雄和仇八吃完饭后,已经到上半夜了。仇八到村部找来一盏小马灯,催促王加雄道:“走吧!”
一路上,两个人再也没有听到狗叫声了。到生家村时,天已亮了,村长鲁明亮忙了一夜,刚刚睡着。农会主席生小同告诉王加雄,他们已经完成任务了。
王加雄带着仇八从沿河边径直往家走,刚到家门口,就看到西南边有十几个人正站着,他们围着一块田,田中间的冰面上站着一条狗,这是刘墩的刘青山家的大花狗,个头像只小马驹,是只远近闻名的大狼狗。孙明辉在吆喝着。花狗站在那里就是不动,不时地冲着人们叫几声。
看见王加雄过来了,孙明辉带着一脸倦意说:“就这一条了,天没亮时就打,可到现在也没抓住。”
“找两根绷绳来,我们一人一头刮它,把它赶到沿河堤上。”王加雄吩咐仇八。
绳子找来了,两个人象拉网一样刮着大花狗,那狗竟也机灵得很,象跳绳一样蹦来蹦去,不时叫一声,还低声“呕呕”地抗议着。
“再来一根,双排!”王加雄叫道。他象对付地主婆一样来了劲头。
两排绳加上大家的吆喝声,终于把狗赶上了河堤。手拿长竹竿的人们挡住了狗的回路,狗把后腿一蹬,跳到了沿河的冰面上。王加雄拿过孙明辉手中的鱼叉,把安着铁叉的一头向大花狗掷去。
大花狗向沿河南跑去,跑着跑着被中间一个大冰槽挡住了。王加雄用一只脚踩了踩冰面,觉得很厚实,他小心地上了冰面,拖回掉在上面的长篙,再一次对准大花狗扫去。花狗一下子被打到水槽里,前爪“扑嗒扑嗒”地往冰上爬。王加雄用力过猛,脚下的冰突然裂开了,他掉了下去。
“呀!”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王加雄叫声“不好”,迅速牢牢地抓紧了鱼叉杆,幸好篙子两头搭在冰面上,他被吊在了冰凉的水里。早有人跑到墩子里去了,很快他们抬来一只放鱼鹰的小船,放下水去把浑身湿透了的王加雄救了上来。
罗开自己负责的村子完成任务后,他由北向南一路检查着情况,直到下午才进了双舍村,一进村就知道了早上河边发生的惊险事件。他感到这个年轻人太好胜,太性急了,本来要一天完成的任务变成了一夜,还险些丢了性命。在水边生活的人都知道,从冰面上掉下水去是很危险的事情,一旦顺流从冰槽处漂到冰下,就很难救上来,因为不能去敲冰,否则容易把落水者打昏。
罗开来看王加雄,只见他还躺在被窝里,他的棉衣还在火盆上烤着。罗开批评道:“你怎么这样急躁呢!你呀,分明有个人英雄主义,往后要改改,做事要考虑后果。”
王加雄的心象被刺了一刀,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比起唐金的话来,他对罗开无法生气,只能感到理亏,因为罗开的话的确打中了他的要害。
“好了,找件棉衣穿吧。狗没有了,你也功不可没。既然要守株待兔,总得有人去守,你说是不是?”
王妈在旁边说道:“棉衣不用找,刚才周老师把他准备过年的新棉衣送来一套,叫他穿,他不肯,说太洋气了,这儿还没有人穿过。”
“拿来让我看看。”罗开一边看新棉衣一边说,“这样的衣服,区里的人不是都穿了吗?叫学生蓝的中山装,是机器生产的。”
王加雄没有说话,接过衣服,像小孩子学穿衣一样慢慢地穿好了。
罗开前后看看,说道:“正合身,就给周老师钱吧!等等我也做一套,就是裆太高,听说干活时蹲不下来,你试试!”
王加雄蹲下又站起来,说道:“还可以,就是裤腰有点短,腰里空荡荡的。”
王妈一听,立即从王拖身上解下大腰布,扔给儿子。看着儿子把自己收拾好,他母亲叮嘱道:“去吧!跟罗乡长好好学学。”
两人刚走出门,就听到小妹妹在后面叫“哥”。王加雄回头,见是小妹妹送烟袋来了,就接过来,小姑娘很害羞地扭头走了。
“加雄,你两个妹妹是你妈捡来的还是童养媳?”
“是我妈捡来的,决不是童养媳。等他们长大了,我就把她们当作亲妹妹嫁出去。”
“那就好,不能跟生家村的那个生小明学,说要给童养媳圆房,就叫了几个人,把才十五岁的小女孩绑到磨担上,看着儿子把姑娘强奸了。伤天害理,伤风败俗啊!”
“妈的,简直是畜生,枪毙他!”王加雄胀红了脸气愤地说。
“这事还没解决,童养媳被解救出来后,被她堂叔荀三收养了。你是指导员,我们一起来处理吧!”
“先把那几个家伙抓起来!”
“你又急躁了!我们有什么权力抓人?那是公安机关的事,我们上报就行了。你把材料弄好,去区里报案吧!现在我们要把各村的联防队成立起来,今晚就得打更,不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又挨了教训的王加雄,现在对罗开很佩服,也真心地听他的话。“好,材料我去找周老师写,由我负责到底,你放心吧。”
“不光是书面材料,还要叫上鲁明亮和被害人,总之要按照法律程序办事。现在我们就分头行动吧!”
两个人就在仇家沟的木桥头分手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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