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三十五)(邵云)
西冈区在双舍合作社的样板圆满成功了,全区各地都成立了合作社。接下来,一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治运动开始预热了。
这样的运动当然由区指导员杨白负责,他安排区长武怀抓生产,其余的区干部及教师一律边工作边参加运动。
杨白也想在政治上放个样板出来。可是,刚刚建国不几年,这些泥腿子干部对政治还是特别敏感,要是在自己的工作范围之内发现了什么对党不满的言行,他们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追查;要是出现反对党的标语,那简直就是天大的案子了,他们就会像活佛的崇拜者一样绝不允许有如此亵du神灵的东西玷污人们的视听。可是现在,领导竟然叫他们说党的坏话,叫他们写党的大字报和小字报,无异于让他们给佛头着粪一般,任谁也不敢乱说一句话,不敢乱写一个字,妈呀,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大会小会一个个地开,上边的任务一次次地压,杨白给大家分组分任务,可是总是没有成绩。这下,杨白可恼火了,他在会议上唾沫横飞地骂着:“你们哑巴了?看人家双舍合作社都搞出来了,那可是吃人饭做牛活的事情,不信你们自己去试试!”
于是不断的有干部到双舍去解放思想,杨白自己也在其列,他和他领导的干部们都对农活不陌生,干得越起劲胃口就越好;到了晚上,酸溜溜的身子一挨到铺板就进入了梦乡。这样的日子对大家来说倒也安闲快乐。不过,杨白还是每天都要开个短会启迪大家,有时候他会说:“你们别忘了运动,就在这里找找题材。你们自己没话说,总该为别人说说吧!俗话说得好,鸡蛋里还能挑骨头呢!”过天,他又说:“你们自己的问题,有党处理不当的也可以说。叫你们喊冤,你们咋不喊呢?傻瓜蛋!”总之,他非要逼出一点意见来才甘心。
在那种政治气氛非常浓厚的时代,无论杨白怎么启迪,大家总是觉得向党提意见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大鸣大放中有什么阴谋似的。作为一个被领导者,作为一个被党培养出来的人民干部,要说的只能是毛主席说过的话!除了这个,大家都像哑巴似的。
在这种赶鸭子上架,鸭子却装死的情况下,杨白也无可奈何了,他每天都在祈祷这阵风赶快刮过去,可是势与愿违,这风却越刮越大了。
农闲季节,也是上级下达革命任务的最后时期,已经预热到期的百花齐放进入高潮了!
杨白想和主抓生产的武怀一起掀起这个高潮,因此,他等着,考虑着,调查着。他从农民口中及自己的所见所闻中觉得很多事都是值得鸣放的,比如水稻的先进品种珍珠矮,他就有些不以为然。你想啊,收一斤稻只有八两草,光有米却没有草来烧,那怎么变成饭!这样,他自己就有了极好的素材。
光自己有了也不成啊,杨白还关心别的同志有没有,他把写大字报的希望寄托在教师身上,于是就去动员周老师带个头。不巧的是,今天是星期天,只有张老师一个人正坐在一、二堂的天井里,用一只大桶洗刷瓷片,他是那么地专心,以至杨白走到他身后他还没有察觉。洗着洗着,只听老夫子叹息道:“是宝不识宝,有眼无珠!简直是乌龟吃大麦——瞎糟蹋粮食啊!”
“说得好!”杨白一听高兴地说道。
一看是杨白,老夫子立时惊起一头冷汗,他连忙站了起来,抹了抹额头,紧张地问道:“我说什么了?”
“哈哈哈,这就是从你内心深处鸣放出来的真话啊!对了,你勇敢些,在教师队伍里放个样子!”杨白说着拍了拍老夫子的肩膀,继续道,“老叔别怕啊,你说的是内心话,不要紧,有我杨白呢,我支持你!你再说说吧!”
老夫子愣了片刻,慢慢缓下了情绪,心里波澜起伏了一阵,挣扎了一阵,毕竟抑制不了对文物的珍爱和痛惜之情,于是缓缓说道:“其实,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就体现在这些大家看不上眼的艺术品上。蒋介石撤走时,把中国馆藏的国宝抢掠一空,剩下的散落在民间,党也不重视做收集整理工作,真是视宝如土,任百姓糟蹋啊!这里传说很多,总不会是无影写《西厢》吧?前几个月在墩子上挖到元宝,大家都来了,因为那是金银;可是农场上被盗贼挖了洞,那些盗贼就和一些领导一样,一看不是金银,就把这些比金银不知还珍贵多少倍的瓷器全都捣碎了,真是造孽,造孽啊!指导员,你看看吧!”
说着,老夫子拿起一些碎片道,“这些不都是才打碎的吗?这不是乌龟吃大麦吗?从我的取样来看,我敢断定这里在明初就是个文明的地方。看,这是洞里的土,褐色的里面还有几种颜色,这是回填时带下去的上层土,搀杂有草和芦苇什么的。再从这些碎片看来,它们全是明朝早期之前的东西,有民窑,也有珍贵的官窑。”
老夫子不断地取样,继续说道,“民窑的也好啊!民窑锻造于民间,也使用于民间,和其他艺术品一样,艺术生命历经几百年而不衰。民窑的青花瓷绘,所有的题材都有一个粉本,这个粉本的设计者也许是画工高手,更可能是文人画家。明代的许多画面,如携琴访友、松下读书、深山遇友、骑牛吹笛、牧童高歌等,都是在明代文人画中常常出现的,民窑画工在成千上万次的描绘中早已烂熟于心,他们笔势飞动,兴之所至时就在画面上加以灵活的变化,或夸张,或简练,使同一题材可有多种不同的描绘,这就形成了明代民窑瓷绘生动而有趣的艺术特点。民窑的青花文字也很有特点,明初是福、寿字等吉祥款,或草或隶,让人回味无穷,也是研究历史的题材。再看官窑的,”老夫子说着,把两种瓷片都塞进杨白手中,“官窑的底子下有三个芝麻眼,是用铁钉顶起来烧制而成。青花在北宋年间就达到了最高水平。看这个青瓷,也叫秘瓷,连大型博物馆里也少见,我早就听前辈专家提到过,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要是党能注意的话,这些国宝如何会毁在人的手里啊!据说,土改时一缸的画都烧掉了,国宝珐琅彩将军罐和粉彩的梅瓶什么的全打碎了,真真叫人痛心啊!要是二十年前我打掉那么一件,就是做一辈子也还不了那个债啊!”老头说完,皱起眉头长吁短叹。
见杨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老夫子继续说道,“对你而言,你在这个地方工作,就应该知道这里的历史,就得为这片土地上历代的祖先留下的东西而骄傲。怎么就只喊着向土地要粮,而不同时提倡向土地要宝藏,好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我们的祖先是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呢!”说到动情处,老头看着杨白,就像老师批评学生一样责备着。
杨白高兴地说道:“你说得好,大胆地说,大胆地写吧,这就是听党话跟党走的好同志。你就写一篇叫《有眼无珠》的文章吧!”
运动随着冬天的寒意,像西北风一样横扫过来。
大会集中在区政府会堂里,杨白每天都响着嘶哑的声音叫着:“同志们,看看,张晔对党忠诚,向党提了《万言书》!意见是忠诚的、尖锐的,一针见血的!大家也快点提啊!快提啊!”然后他开始点名让人提意见。可是被点到的人都在站起来后不是提意见而是说“尿急”——溜了上厕所去了。会场上来来往往,不断走动的都是尿急的人。这哪里是会场,整个简直就是莫名尿急者的集中营。
一连几天过去了,杨白急了,他给食堂下令:“粥不准稀,必须达到能用筷子挖起来的程度!中午的汤里多抓几把盐!”并且规定,在会场里,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一律不许喝茶。
措施有了,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杨白气得直翻眼,他大声地吼着:“都得病了?!什么尿急?告诉你们,上边不开口,下边就别想去淌水!”
这话在开会的人来说,当然是句玩笑话。无论杨白怎么威胁,会场上总是缺上三分之一的人。杨白干脆起身去了厕所看个究竟。只见厕所里里外外都是人,在厕所里的不肯提起裤子,站着等待的人也不着急,还优哉游哉地聊着天。杨白火冒三丈地吆喝道:“回去回去!”
人被赶进了会场。杨白在大冷天的把棉袄一脱,狠狠地摔在台子上,气狠狠地吼道:“我告诉你们,在这里不说话,以后有人爬到你们头上撒尿,也不准你们在我面前张嘴!”
下面依然一片沉默。坐在杨白身边的武怀也绷着脸一声不吭。
“那好,你们不说,我说了。”杨白开口了,大家一起盯着他的嘴。
“党要我们种什么新品种珍珠矮,你们听到打油诗了吗?‘蚌壳割,芦柴挑,长得癞蛤蟆一举手高。锅里有米,锅下无柴烧。群众发牢骚,干部太官僚……’”
杨白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呢,还应该有句话叫:“己所之欲,亦勿施于人。”杨白就做不到这点,他有种百折不弯的韧性,要一直折到对方被自己同化为止。因此,大家相互看看,就纷纷举手发起言来,一时间群情激昂,会场上热闹非凡。一些成分不好也被用作区办事员的,被录用作教师的,他们跳起来,讲出了一直埋在心里的冤屈和怨恨:“成分不好怎么啦?再换一个朝代,现在的干部不也是一样被认为是不能重用的对象!……”
这场运动在武怀的总结中,实事求是地用了一句话作了比喻:“黑白牙膏,不挤不冒!”
运动过去了,杨白顿感轻松。正在他为自己的成绩而感到庆幸时,没想到自己的厄运也到了。一天,县公安局来了十几个人,叫武怀把名单上的十二个人召集到一起,一个个都给戴上了手铐。杨白在自己被铐上的一瞬间傻眼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两个字:“右派,右派……”
那十一个人都用敌视的眼光瞪着杨白,恨不得上来踹他几脚。
武怀一时间心情很复杂,怜惜、同情、怨恨,这使得他一步也难以挪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白被押走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区,王加雄听到后,心里一激灵,顿时觉得鼻子里一阵泛酸。杨白是自己的伯乐,一直在培养、提拔和支持着自己。就是曹早早在面对面揭发自己时,也是杨白给自己挡着的。他就像一个兄长保护着小弟一样庇护着自己,前些天还在自己的婚礼上读了热情洋溢的贺词,怎么转眼间就等于死去了呢?这虽然不是死别,但这个消息却像一个炸弹一样,在他们之间炸开了一道鸿沟,从此,他们由好兄弟、上下级和同志变成了敌我,变成了水火不容的阶级敌人!想到这里,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最终还是没掉下来,而是被他转动的眼珠给烤干了。他庆幸这次自己没有和杨白搭档,也感谢党把自己身边的阶级敌人给挖走了,不然,杨白迟早不还是会把自己一起带进牢房吗?
想到这里,王加雄的警惕性来了,他立即召开了生产队以上的干部会,在会上大声疾呼道:“大家个个都要保持警惕性,防止身边的阶级敌人!……”他讲了杨白的例子,又说到了张晔,“一个反对科学种田的保守分子,一个为资产阶级摇旗呐喊的教书匠……”最后总结道,“他们就是我们的专政对象。从今天起,四类分子就成了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
一个社会精英分子往往会有极强的政治嗅觉,他对社会运动的走向有着超乎常人的预测能力。果真,王加雄的话很快就在报纸上得到了验证,抓革命促生产过程中不好的话题都算在了右派身上。王加雄具有了保持仕途顺畅的特异功能,很快,他成了杨白的接班人——西冈区公所的指导员。
时间在流逝,又一个年头过去了。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还圆,但无论圆缺,它的周围始终都有大片的乌云在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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