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三十六)(邵云)
整风反右是一个政治高潮,一般人都是跟着喊喊口号、凑凑热闹而已,可是王加雄却不一样,他觉得这是第二个五年计划即将开始的信号,是清除奔向共产主义道路上的障碍。他像一名站在起跑线上正等待信号枪响的运动员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
很快,王加雄的预感就变成了现实。建阳县的塘河东和沿河北的三个区合并成了一个公社,上级决定在三个区的二十多个党委中挑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组成公社的领导班子,进入这个班子的当然是人才,而想当上一把手的书记简直比当县长还难。王加雄虽然是区指导员,西冈区的一把手,但论资格,他没有做过地下工作,比起那些出生入死的老干部来说,显然嫩得多;论文凭,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只上过几十天的夜校辅导班,可是,自从土地改革以来,在历次运动他都雷厉风行,出了很多的风头,可谓县区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做报告从来不用底稿,虽是土话却流利生动;向上级汇报工作的文件都是亲自动笔,那清秀的蝇头小楷,圆滑得体的语句,每每让县里的领导们拍案叫绝,他们相信,这个王加雄不但在工作上有闯劲,平时学习也很刻苦。这样,经过县委县政府的再三酝酿,王加雄成了西冈公社的书记,他又把武怀和高明要到社里分别做了社长和武装部长,并把西冈这个老名改成了火箭。
这样,火箭人民公社成立了。下属单位范围没有变化,就是改个名字吧,乡成了片,双舍片由四个编制减了一个,罗开是片长,陈明是民兵中队长,刘洪久是会计辅导员;合作社成了大队,双舍大队书记是陈家明,大队长是孙明辉。
王加雄没有忘记双舍这个好折腾的地方,仍然把这里做为他的试验点,他希望自己的乡亲都能坐上火箭迅速地到达共产主义的彼岸。王加雄在双舍率先搞起了全民吃食堂,他叫嫂子荀小妹动员所有的妇女都离开灶头到田头。
正是秋收时节,王加雄规定粮不支草不分,开始共产,除了自己的屋子外,其它的一切,包括私人种植的树木都由上级统一调配。大树被锯了用来砌食堂,小树被砍了用来做凳子,很快,食堂就建成了。这阵狂风刮得一向讲民主的王加雄昏了头,他在全体社员大会上高喊:“放开肚皮吃饱饭,拆了小灶吃大灶……”下午他就回家放了第一户现场。
参加了会议的三兄弟和荀小妹还没来得及向王拖老两口说明会议精神,只见王加雄急匆匆地走进灶房,一把掀起锅,当着大队干部的面摔到地上。
王妈一看就傻眼了,她觉得儿子疯了,上前抓住儿子,叫道:“你…你疯了…”
小兰一看母子两个扭在一起,连忙来拉架。
王拖也生气地举起一个小板凳砸过来,荀小妹赶紧跑过来托住板凳,她大声说道:“爷,妈,听我说,他没疯,你们知道队里的食堂砌好了,那还要小灶干什么啊!这是上面的政策,我们王家不带头谁带头啊……”
王加雄虽然是个公社书记,嘴薄话多,但是他却没有荀小妹的嘴巴甜,一会儿,老两口的气就消了,任凭儿子拆了灶,小妹和小花把桌子抬走了。
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得了饿痨病一样,直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个个都觉得真地享受到了共产主义的福泽。
刘大保一家是周围远近闻名的吃食户,三天饱饭下来,刘大保比虔诚的耶稣教徒还规矩,每餐前必念念有词“共产主义好”,餐后总要振臂高呼:“人民公社万岁!”他能吃饭却不能干活,仿佛吃饭就是他的特殊本领似的。每顿饭前,刘大保都向人叫板:“谁敢上吃饭的擂台?”刘墩人都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没人敢上这个擂台。时间一长,消息传到了唐墩食堂,曹早早立马就跑来打擂了。食堂师傅称好了两个十斤干饭,分别装进了两个大铜盆里,曹早早和刘大保就像两个赌徒一样各守一盆,刘墩和唐墩的所有队员都围在周围看热闹。大队书记陈家明则像个斗鸡之徒,他看着手表,宣布比赛开始。
比赛结果是曹早早胜利了。大家都傻了眼。二十分钟时间吃下了十斤饭,那可是四斤米煮的啊!曹早早吃完后,走进库房里拿出一套牛打谷的磙子绳索,套上二十四沟的石磙,背在身上,在场上轻松地走了一圈。大家看得更是瞠目结舌。刘大保则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伸出来的舌头半天没有缩回去。
“起来吧!”曹早早友好地拉起刘大保,说道,“得走走,要不会涨死的。”
大家热闹看过了,该上工了。俗话说道:“饿力气,饱哼蹲,刚刚吃饱打盹盹。”此时回旱的田间已经种上了麦子,罱泥和青草都是田里来年夏季的肥料。该去罱泥的躺在了船上,该去划渣的则拣个地方闭目养神。只有妇女们还带着孩子在田里慢腾腾地拔着草。
王加雄很忙,几乎整天都在公社里,难得回家,他就像被扣在牛车钵单上的水牛一样整天地转个不停,可是究竟能够转出多少水来,他就顾不上了。火箭公社这么大,全靠他这个榜样任务发布指令,他再也没有时间考虑如何战天斗地,如何向地要粮了。他现在想着如何才能赶鸭子上架,把十边旱地全部收归为集体所有,从而扩大集体的种植面积。
王加雄又开展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他认为只有一无所有了,农民的私心杂念才会消失。他命令给那些哪怕只养了一只鸡的人家戴上资本主义的大帽子,轻者示众,重者惩罚一到三天不给饭吃。
在那样一种信息闭塞且又混乱不堪的政治高压气氛中,王加雄就是带着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大家明明知道是错的,却只得昧着良心说是对的;大家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或者一声表扬而去迎合那些已经错得让人心寒的领导;大家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和屈辱降临到自己的头顶上,却把眼一闭,心一横,说声“去他妈的吧,反正我死他们也是个死”,就坦然地忍受了。人们就是靠着这种阿Q精神才得以生存下来的。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王加雄可是几万条生命的饲养员,他有权力立刻剥夺一个人的吃饭权。
老实本分的孙明辉是个过日子的人,在共产风越刮越大的时候,他感到头晕目眩,无所适从,他只能像个家庭妇女一样死死地抓着过日子的本钱,每天都去检查食堂和仓库里的粮食。一两个月还不明显,三个月一过,他慌神了,一年的口粮,三个月竟然吃掉了一半!照此下去,过年时就连一颗米都没有了!每个生产队都有百十号人,就算到时领着他们去讨饭也得有个去处呀!
孙明辉立刻去找到王加雄作了汇报,最后他痛心地说道:“王书记,你想想,最后出去讨饭的,就是双舍人啊!”
王加雄正高高地飘在共产风的最高点,他正期望着赞扬和支持的空气把自己抬升得更高,一听孙明辉的丧气话,他的心情就像煤气罐遭遇明火一样“砰”得一声就爆炸了。“啪”的一声,他把桌子一拍,气冲冲地吼道:“什么?我双舍的能去讨饭吗?跳河去死也不能丢这个脸!”
“那你说怎么办?!”孙明辉一听这话,反感极了。但他不是个能轻易被点燃的爆炸物,他的任务是要想方设法使大家存活到明年,因此只得忍气问道。
“怎么说?我还问你呢!你是一个大队的领导,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还要问我,那要你干什么的!”王加雄已经不再尊重这个尘埃里的庄稼汉,这个他曾经叫他“叔”,曾经为他保媒的人了。他闭着眼睛不去看已经空了一半的粮仓,而是固执地想着“我说过让大家放开肚皮吃饭”的承诺怎能收回!
孙明辉看了几眼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王加雄——王二富——王二,仿佛不认识了似的,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转身就走。
“回来!”王加雄端起了上级的架子,不由得厉声喝道。
孙明辉耳朵里明明听到了喝声,刚开始他还不敢确认,很快,他就明白过来,刚才的愤怒加上现在的伤心,使得这个性格温和、不善言谈的老实人骨子里的那种倔强也爆发出来。他好象没有听到似的,继续往外走着。
王加雄这下总算清醒了一些,他知道一旦这个很有号召力的大队长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双舍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大刮共产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他向正站在一旁的陈家明使了个眼色。
陈家明很机灵地跑出去,一把拉住孙明辉,笑嘻嘻地说道:“孙叔,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生这么大气!”
“我生气了吗?”孙明辉被拉回来以后,脸冲着门口,也不看王加雄。
“你说说吧!”王加雄口气缓和下来,低声平静地说道。
“我说不得!”孙明辉很简短地答道。
“为什么?”
“你说要放开肚皮吃,我却叫勒紧裤腰带,这不是对着干吗?我要找死吗?”孙明辉没好气地说道。
“孙叔,别这样说。这样吧,你出个点子,王书记点头,我来执行,行吗?”陈家明很会和稀泥。
“那我就说说。不过,你们不能记,记了我也不画押!”孙明辉说完这话后,感到一阵心酸。哎!是从什么时候起,非要这样子说话办事才能保住自己啊!
“说吧。现在是大跃进,不是搞运动了。我能把你打成什么派吗?”王加雄不耐烦地说道。
孙明辉这才捣起了实锤子:“口粮四百八十斤三个月已经吃掉了一半。这是闲季,大忙一到时还要加餐,那么按照大队的分配原则,剩下的二百四十斤打七折之后是一百六十八斤,再除以尚有的二百七十天,平均每人每天就只能吃稻子零点七斤,折成米只有半斤!”
王加雄听完这本明细帐,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还有这么一点粮?增产部分的库存呢?”
“情况是这样的,今年大队两千亩地实收八十一万斤,上缴了十八万,还有六十三万,但是我们大队的口粮应是六十八万斤才够,现在实际存粮还没有孙叔说得那么多呢。”陈家明老老实实地说道。
“肯定是这样的了,家明是老会计了,会计刘权还不太会做账,账目都是他帮忙做的,他最清楚了。”孙明辉更加严肃起来,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被大队的新老会计给耍了。
“混账!谁让你们不实事求是地上报的啊!”王加雄气愤地责备道。
陈家明根本不怕这个一向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公社书记,他笑着说:“是按照你的指示办的啊,你要求每年产量上升百分之十,只能多不能少。”
王加雄的嘴巴一下子被封住了,他站起来,焦躁地转来转去,嘴里嘟囔道:“要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啊!”
“现在只有加强食堂管理,计划用粮,每天派一人值日称米下锅,防止多吃多占,不要再集中吃了,而是各户打饭回去自吃,这样也好让大家弄把野菜拌进去。”说着,孙明辉的声音颤抖起来。
食堂里终于安静下来,再也没有前三个月的欢声笑语了。再过两个月,大家都变了,成了真正的黄种人,不掺一丝的血色。就连社委刘大保这几年养出来的富态也消失殆尽,他佝偻着身子,提着个瓦罐,步履维艰地走到食堂,一望到那一大缸的稀粥,他就伤心地哭了。
一天天过去了,现在王加雄每次回到双舍,总会抽空回家看看。从前,家前房后有一大片树木林立,而现在四周光秃秃的,像遭了瘟疫一样,没有了衬托的四幢屋子孤零零地立着。
家里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欢声笑语了,但是全家人见他回来,就像掉下一个大馒头一样高兴,小兰则悄悄地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
王妈也没有从前的劲头了,她坐着,向儿子看了看,说道:“回来了?”
“回来了。妈,这是工资,给你。”王加雄掏出一叠钱来,又把布票、棉票、粮票、油票、豆腐票和肉票等一叠子票放在桌子上。
王妈接过钱,装进口袋,压了压口袋,又拿起了布票和棉票,然后说道:“王二,你把其它的票拿走吧,那是供应你们城镇户口的。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每月五十块钱的工资只够买二十斤黑市米,够补贴我们几天的啊?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家也不保了。这墩子上已经死了六个人了,刘大保的儿子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倒下就死了。你出去到全大队转转,哪天不死人啊?人家当着你的面不说,你一转身人家就骂开了,我们这一家子就算饿不死,也会被骂死的。”
“妈,这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政策是中央订的,别说我这个公社书记,就是中央干部说了也会被批。你别怪我,我没法子啊,要么就不做这个书记了。”
“不行,不干更是等死。”二当家荀小妹开口说话了,“你想想办法吧,哪有全家不要命地干却养不活自己的?”
王拖没吭声,他一直盯着儿子的嘴,他总觉得毛主席不会错,这也许是上天降下的一场灾难。
小花和小兰姐妹两个没有说话,她们只是觉得这个家很温暖,再穷,她们都能捱过去。
“这样吧,天寒地冻的,没有吃的会冻死的。不如你们都进突击队,到东边挖河吧!”
“那好,我们不怕吃苦受累,就怕没吃的,我带个头,我挖不动河但是能烧茶做饭。”王妈终于打起了精神。
“行!”王加雄说完就走了,他要去找孙明辉。
到了伍墩,王加雄先跨进学校。周杨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王加雄,对这个风云人物,他不敢怠慢,连忙迎了上来,问道:“有事吗?”
“找个学生帮我把仇八叫来吧!”
“仇八被罗片长找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
“就是刚才。你先坐吧,我去大队部看看。”
“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
罗开正在大队部坐着,一见王加雄就热情地打招呼:“书记好!”
王加雄转了十几个大队,农民都对他不理不睬的,直到在这里见到老朋友、老上级对自己还是那么热情,他心里的凉意顿时解冻了许多,也有了些自豪感。
“你们好啊,好久没见了,今天大家聊聊吧!”
周杨没说话,罗开只是笑了笑。
“唉,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时代变了,你们也变了吗?”
周杨和罗开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孙明辉来了,他沉着脸,嘴巴紧紧地抿着,看到领导后脸上只是勉强挤出了难看的笑容。
王加雄知道要叫孙明辉说话,对方肯定会把实锤子捣在自己心坎上,因此就抢先道:“你们都不说,我说吧!东边有两条河,必须赶在年底完成。双舍这个片,每个大队都组织一个突击队,一个大队一个营,六个营为一团,罗开同志任团长,营长就是各个大队长,副营长就是大队妇联主任,队员男女都行。国家有专项水利粮,所以不用带粮食,只带草就行,没草就带孩子去拾草,那里荒地多。你们看看研究研究吧!”
罗开了松了口气。
王加雄看着这些昔日的老朋友,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说来说去都是吃饭的问题。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大家都是好同志,可是我没有办法主宰沉浮啊!我、我们家人和你们的心情一个样,这都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你们比我好过一些,我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看了看。
王加雄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他把最后一个喜讯告诉了孙明辉:“明年春耕不用发愁了,今冬明春就能把电拉进来,到时用电犁地就行了。那绞关绳索牵引机还得要人操作,哪来的人呢?”王加雄似乎很悲伤,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就叫我大哥和三弟去公社报到学习技术吧!”说完,不等孙明辉有反应就离开了,就像生怕自己的私心被孙明辉的实锤子砸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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