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三十七)(邵云)
在一个春风令人沉醉的晚上,周县长来找王加雄,向他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农村能否炼钢;二是小麦长势太差,能否找到肥料的来源。
这时候的王加雄,他的脑子就像装满了汽油的油箱一样,只要领导一来点火,他就非要爆炸一下不可。他想也没想,张口就说道:“怎么不行,造飞机也可以。”说着,把两臂张开做了个飞翔状,“不就是这样吗?”至于肥料的来源,他说出了一个正常人不敢用的秘方:“烧过的土和脚踏万遍的泥,那比大粪还肥。”周县长很满意自己这个得力干将,他具有胆大包天、勇往直前的猛士精神。
县长刚走,王加雄就开始筹划许诺的两件事了。他依然把事情放在了双舍,把双舍当成了检验自己胆量的实验室。各个生产队的农场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用泥巴做成的炼钢炉,高高地耸立在土堆上,旁边堆着已被吃光树皮的白树干、门板、神笼和雕刻的画板。在漆黑的夜里,大家神情漠然地看着鬼魅一样的大炉子,让你觉得即使把他们抓住扔进去当柴烧,他们也不想再叫一声。神经已经麻木的人们不愿意再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白天和黑夜已经混淆,到处是昏惨惨的景色,人间就是一座阴曹地府,冥冥之中,他们依稀能够看到自己已死的亲人。
为了大炼钢铁,每家的锅碗瓢盆,凡是金属的东西一律被搜走,贡献给了国家。大家只剩下了可以遮羞挡雨的房子了。
这些房子,也已经烂在王加雄的脑子里,当作肥料的来源考虑了。
王加雄在伍家大院残留的更楼顶上造了个平台,上面装了一只麦克风,这里就是他理想的点将台。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他下达命令的大好时机。
王加雄的命令都是由陈家明去实施的,陈家明命令所有散居的农户都挤到墩子上,把房子腾出来。一切布置好了之后,烧房取肥的时机到了。
那是春季刚过,夏季来临时节。大好的天气,风不定向地从四面八方吹来,但是吹来的不是温暖,而是阵阵的哭声,夹在风声里,风也呜咽起来,特别是在夜里,叫人听了总是一阵阵地浑身发麻,头发也一根根地竖起来,让屋里的人陪着屋外的人一起难过着。
大家都在难过的时候,麦克风蓦地响了:“大家注意啦,我们的农业已达纲要了,下面共产主义就要到来啦,那上就有集体农庄了……”王加雄声嘶力竭地喊着,“烧小窑不如烧大窑,看谁最先进!”
这是冲锋的号角,就是这一声令下,周围刚才还住人的房子就起火了,大火冲天,接近一半的房子被烧毁了。那种场面之壮观,也许可以直逼英国的圈地运动。
罗开和陈明也到了现场,注视着眼前的场面,他们没说一句话,心里像吞进了烟火一样焦灼难受。
周老师早就关门了。
疯了一般的干部们整天高喊口号,谁也没有精力去管理生产了。此时田里的草和麦都已各半,人们已经瘦得就像沿河堤上的树干,他们过起了野人的生活,一头钻进麦田里,把还冒着白浆的麦粒一把把地塞进嘴里。尽管公安局已经下达了见斤就抓的命令,可是他们依然不顾危险地从这块田里钻进另外一块田里,和干部们捉着迷藏。
生产队长不再管生产,而是成了一方的巡逻员。稀疏的麦田里已经遮掩不住这些“贼”影了,他一会儿就能抓住一个,他把这些猴子一般模样和轻重的人轻轻一拎就提起来,然后狠狠地甩到圩上去。所幸他毕竟还能嗅出同类的气息,因此,竟然没有再踏上一只脚,像猎人一样合法地把这些生命毁掉。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事实:那些人都是他的父老乡亲,是抱过他,亲过他,也扶助过他的人,退一步讲,是渴望和他一样生存下去的活生生的同类。而他自己是什么?除了他身上的那张人皮,除了他自以为是的一个小芝麻官,其实他活脱脱是一个吸血虫。在一个生产队一个食堂里,要牺牲掉多少生命才能保住他们的命啊:生产队长、会计、监委、司务长、炊事员以及那些头面人物。如果所有的人同时掉进水里淹个半死,你只消看到那些黄里还带点红晕的脸,就可以毫不怀疑地指出他们并不是可怜的农民。
人虽然走不动了,但是时间依然稳健地前行着,它撂下了已死的人,拖动着将死的人,召唤着还勉强活着的人。夏季过了,秋季到了。
孙明辉知道自己很对不起自己的职责,他知道即使自己跳起三丈高大骂王加雄混蛋也是无济于事,甚至还会白白地搭上自己的老命。双舍被历史压进一个死胡同,王加雄被双舍挤进了一个死胡同,而自己则被王加雄踹进一个死胡同,他在无人处捶胸顿足,大声号哭乡亲们的灾难,可是谁能听得到呢?他年纪大了,看着那高高的胡同墙壁,心里只有灰心绝望。
但是哭总比笑真实,孙明辉整天耷拉着眼皮,尽量不开口说那些叫自己恶心的假话和废话。他就像一只大轮船上拖在后面的花篓一样,希望这艘船能驶得慢些。他不断地寻找机会对王加雄旁敲侧击:“想想办法吧!人没了,还搞什么生产啊!”
王加雄不再对他发威,而是叹气说道:“风不停,树不止啊!看,上边的任务又来了!”说着,递过来一封信。
“我哪能读文件!”
“那我告诉你吧!是要我搞一块高产田,亩产要上万斤!”
孙明辉一听,吓得舌头半天没缩回去。
“那也没有办法呀,稻子快熟了,就想个办法吧!好歹现在就兴吹牛,你不吹人家吹,吹出名了,才好让我向上级要点什么吧?”
孙明辉心里很烦,没有说话。一旁的陈家明开口了:“就在伍墩北河边放样板吧!那里是个人不好到的地方,弄他一小块地,把各队长势好的稻子连根拔起,然后一株株挨着放到那里,叫大家看看,上边全是稻穗。”
“我也是这么想的,别无他法了。你们现在就去动手吧!领导明天下午就来参观!”
孙明辉气得差点要吐血。
第二天下午,参观的队伍就到了。连县长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走马观花地匆匆看了看。
王加雄没有去领队,而是站在土更楼上通过麦克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一万斤不称心,方万斤到怀仁堂里去谈心……我们要上集体农庄,保证大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小汽车一跨…穿的是绸吃的是油走路苹果都碰头……”
参观匆匆结束了。王加雄嗓子也哑了,他刚刚下楼喝了一口茶,王妈就哭喊着跑来了:“畜生,你还有脸叫!你爷都饿死在食堂的粥缸边了!”说完,王妈就哭天抢地地叫着老头子的名字,“拖呀,你命好苦啊!临死连一口粥都没有喝进嘴啊!呜呜呜……”
孙明辉正站在一旁,他叫来仇八,两个人一起把王妈架回了家。王加雄则呆呆地坐在伍家大院的门槛上,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没有举行什么葬礼,只有四个儿子和三个媳妇跟在破船板钉成的薄皮棺材后。当时所有在田间的祖坟都被刨掉了,只有伍墩后那个乱葬岗是双舍的公墓规划地。这样,辛苦了一生,最后却被儿子领导下的大锅饭活活饿死的王拖,到地下和他的旧主子三姨太做邻居去了。
规划地里满眼都是新墓,每个墓丘上都乱七八糟地放着芦席筒,那是小孩子死后的裹尸席,他们因为饥饿而无辜地过早离开人世,又因为年幼而得不到下葬的权力!
王加雄这时才流下了许久以来都不曾流过的眼泪。他不仅哭他可怜的父亲,也哭这些曾经与他相识的大人和孩子。他忏悔着,良心挣扎着,大声地叫着“对不起”。然而谁能听到呢?活着的人已经活得麻木了,而死了的又绝不肯原谅他。
周杨和孙明辉一起来了。规划地里满目凄凉,阴风瑟瑟,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王加雄也在痛哭流涕,他们什么也没说,安慰的、责备的、痛斥的话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两个人只是鼻子酸酸的,久久站着,沉浸在这种悲惨的气氛里。
到底是王加雄坚强,最后他带着大家离开了。然后,他独自去了更楼,把那个上楼的梯子给拆掉了。刚回过头,正碰到张晔从外面回宿舍。老头一见是王加雄,立刻低着头站好了。王加雄前脚刚走出大门,只听到“哐当”一声,张老师用力把宿舍门关上了。王加雄知道自己和这个学问满腹的人再也谈不到一起去了,老头子现在是阶级敌人,虽然仍在教书,但是属于监督劳动的类型。另外,他们之间的鸿沟,好象远远不止如此。陌路人,陌路人,王加雄心里念叨着这个词,他一路上发现周围全是这种避之惟恐不及的眼光。他现在睁眼看人的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就孤单了。
堂堂公社书记的父亲饿死在粥缸旁,而像王拖那样饿死和病死的人还在不断地增加,而且越来越多。王加雄感到紧张了,只好去请示县委。
普遍饿死人的现象出现后,不知道是哪级政府发出了号召,要求各公社医院进行抢救性诊病。医院的人没有与世隔绝,他们知道要看好这种病,唯一的处方就是——热腾腾的大馒头和香喷喷的白米饭。医院里当然开不出这种药,他们研制出一种叫做“小浮膏”的药,专治身体浮肿和四肢无力,药量很大,一天三次,一次二两。
王加雄要求公社医院在双舍这个边远地成立分院,这样,大队部成了住院部,没有床位,只有广铺,明间是男,里间是女,另外还设了几十个家庭病床。
这种由皮糠、豆饼、面粉以及红糖制成的药还真地很灵,病人吃上半个月就可以消肿,可以下地走路了,死亡率也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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