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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舍传奇》第二章(三十八)(邵云)

发布日期:2015/7/13 11:46:42  阅读:1325  【字体:
 

  了解到这种情况后,王加雄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干部们好象醒了过来,开始抓生产了。正是冬季,麦子应该泼浇河泥了。

  王加雄明白,叫大家罱泥是句空话,现在谁还有力气拎起那一罱子泥啊!看来只有截塘取肥了。

  想到这个办法,王加雄的脑子里立刻又响起了一个信号——复制的藏宝图上有一条黑线的尽头就是肉球墓,他断定那里没有宝贝至少也会有肥料。那个墓其实就是个塘而已。老辈人还记得,以前十来亩大小,后来,塘周围的堆土被私人一点一点地顺着塘边向下推,周围成了旱地,而塘到现在还剩下二亩大小。奇怪的是,即使周围的田都旱了,塘里的水仍然深不见底。

  王加雄仔细地思量着。几天后,他召集了生产队及大队干部会议,提出个口号叫“沟脱壳,塘翻身”,他提议把每个塘都车干,然后取出里面多年堆积的淤泥,要求每队至少有一人参加大队里组织的突击队,条件是队员能够踏大车。听完后,大家没有吭声,原来会踏大车的人死的死了,住院的住院了,已经没有了人选。

  王加雄看着在座的每张脸,缓缓地说道:“那么在会的人报名。你们可都是多吃多占的,想不通的话就去做社员好了。”

  这句话大家都听到心里去了,几乎都争着报了名。他们不是怕丢掉乌纱帽,而是怕丢了那多吃多占的饭碗,毕竟干活是累不死的,而饥饿,却是几天就可以把人拖垮的!

  孙明辉对王加雄这次的举动很是赞同,觉得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知道这些干部中哪些是可以踩大车的人,还没等王加雄指示就立刻点了九个人。

  “好,今天就支车,明天一大早上杠,争取下午就出淤泥。我们先从肉球墓开始,放个样板。庙墩生产队安排好浇麦的人。”

  孙明辉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点意外。他从小就在黎三庙里挑焰口担子,知道那个庙的住持隔三差五地就为塘里的亡魂做超度,从来不准和尚往塘里撒尿和丢弃秽物,简直就当作神仙来供奉。世代相传着,从来没有人敢惊动那塘里的鬼魂。王加雄怎么却偏偏要第一个在那个太岁头上动土呢?他心里嘀咕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其他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怕什么?是我叫你们动手的,到时候你们祷告一声,叫什么鬼神来找我就是了!”王加雄看出了大家的心理,把眼睛一瞪。

  没有办法,尽管一肚子的疑虑,第二天大家还是准时到这里放起样板来。

  塘边围满了人,每两人抬一只粪桶在等着出淤泥。快到中午时,塘里的水才少了许多,塘周围的黑色淤泥也终于出现了。孙明辉看到这些救命的淤泥,心里感到很快慰。他卷起裤腿,嘴唇抖动着,铲出了第一铲淤泥。终于见到了这么肥沃的肥料,大家都很兴奋,也忘记了这个塘的名字,于是出淤的工作正式开始了。这样直干到了正午,踩大车的由庙墩食堂拎来了午饭,大家就围在一起吃饭。没想到,午饭吃完了,塘里的水又上来了。

  王加雄不服气,他下令使劲踏车,说完自己就跳上大车,把刘墩的队长挤下去,说道:“你这刘(留)字不好,让我来!”

  因为书记亲自踏车,大家也来了干劲,很快,水又抽干了许多。

  等到出淤泥的人开始工作后,大家都“哇”地一声惊叫起来。原来,塘壁深处的淤泥里凹凸不平,就像无数个人在顶着一大块黑布似的,可是用锨一拨才发现都是骷髅!大车槽桶的底口没有水了,塘被抽干了,现在可以看出这的确就是埋葬人的地方。

  孙明辉脸色变了,他站着一动也不动。

  王加雄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必须要亲自看个究竟,就找了个长柄舀勺,从大车后槽桶向下走到塘底,舀起渗出的清水,向塘里浇着,一舀水就是一条白迹,全是人的骨架。王加雄这才命令道:“去两个人把张晔押来!老孙,你来浇洗,把白骨都给浇出来。”

  孙明辉动作很缓慢,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样子。王加雄有些着急地喊道:“你们不踏车就坐着?下来轮流给我浇!”

  张晔来了。王加雄瞟了他一眼说道:“张晔,你不是要弄清这个地方的历史吗?我给你提供了个好条件。这也是你将功补过的好机会,听到了吗?”

  张晔战战兢兢地站着,没说话。他就是为了这个成了专政对象,现在又是这个,他心有余悸啊!

  “我叫你说的,我来负责。听到了吗?”

  “是,书记,听到了。”

  “来,我扶你,一起到塘底看看。”王加雄抓着张晔的手,两只脚踩着槽桶两边,慢慢地挪到塘底。张晔此时又恢复了他做学问的态度,认真地看着,又蹲在槽桶上用舀子头仔细地拨弄着,除了白骨只要有其他任何一丁点的东西都不会放过。找了个遍之后,他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断定这个塘的北边还有当时的现场,被人用土盖了。

  王加雄一直在等张晔说话,已经等得非常着急了,心里正在暗暗地骂他酸腐,但是为了弄清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他只能忍着。好不容易才听到张晔说了声:“回吧!”两个人才一起上了岸。张晔把舀子里的残渣碎片倒下,放进车口被冲出的小塘里仔细地清洗着,他边洗边说道:“这是个千真万确的肉球墓,不过,要看到历史的真实面目,”他用手一指道,“就要在那片旱地里挖!”

  王加雄没有怀疑老头的话。反正张晔现在是被专政的对象,即使说错了,挖了无功,受惩罚的也是他。

  “老孙,叫人向塘北挖,既然到了这份上,就索性搞个明白吧!”

  孙明辉沉着脸,心思很重地执行命令去了。

  大家送走了抬泥的工具,又拿了大锹和铁锨,在张晔的指挥下向北挖,人分三层依次挖,挖了三锹深,张晔站在三层土下,紧紧地盯着每一把锹。这时,锹下露出了白骨,看上去和塘里的不一样,是碎的,很脆,还有的已经成了灰。这次,张晔没有把与骨头搀杂在一起的东西拣起来,而是不许大家用铁锹移动它。

  天晚了,张晔没有离开,而是和王加雄派的民兵一起看守着这个地方。

  王加雄现在又不为生产忙碌了,他要为自己的那份密制藏宝图弄个清楚,于是去找了周杨。

  周杨对王加雄很明显已经冷淡了许多,只是客气了一下请他坐下。王加雄没顾得上这些,他把今天的情况说了一下。

  周杨不再参与任何看法,只是淡淡地说道:“你还是请高明来处理,可能会更妥当些。他管这个还算是对口吧!别听张晔的,再闹一个下水赔上他。”

  王加雄讨了这个主意后,就连晚告诉了武怀,武怀对此倒很感兴趣,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和高明赶到了双舍,同时把罗开和陈明也叫来了。

  塘北还在挖着。今天都是由各队抽调出来的精英,用了一天的时间把张晔指定的地方挖完了。好大的地方,遍地都是森森白骨。惨不忍睹的现场谁也没法再看下去,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干部们和张晔了。

  高明说道:“这里肯定是一个歼灭战场,张晔,你说是吗?”

  张晔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这可是能够判自己生死的领导,你说出实话来,岂不是和他唱对台戏吗?

  “那你就断个年代吧!”高明催促道。

  “这与传说有关,是明代永乐年后。”

  “为什么?”高明提高了声音。

  张晔走进白骨堆里,在偏北的地方站住了,那里有好多的碎瓷碗片,他拣起一个碗底回到高明身边说道:“报告领导,这样的十二个碗底都标的是‘永乐年制’,这是个佐证,还有就是白骨已经成了灰。”

  “那为什么塘里的白骨还很硬?”王加雄追问道。

  “因为那里水深,而这里浅,给炕干了。”

  “那你就描述一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战斗还是屠杀?”高明的口吻变了。

  “说吧,不会说你什么坏话的!”王加雄在给张晔卸包袱。

  张晔思量了一下,他觉得无论如何,面对着无数冤屈的白骨都不能说假话:“这是一个满门抄斩、鸡犬不留的法场。这北边就是监斩台,监斩官宣读了圣旨之后,刽子手就喝酒壮胆,然后把酒碗统统摔碎,把所有人都杀光了,摔碎酒碗可以防止被杀的冤魂纠缠他们,这里有十二个碗底就表示有十二个刽子手。官府的人走了,把法场留给了当地小官,小官们把主人们的尸体抬进肉球墓之后,剩下的大部分就不管了。后来,是这后边黎三庙里的和尚、道士及尼姑们感念庙主之恩,没有惊动遗骨,就把挖塘的土覆盖在尸体上面,叫主子一家入土为安。从我在塘里拣上来的物品来看,塘里的是主人。看,这是男主人帽子上的玉器,这是大拇指上的白玉镂空扳指,这是女主人的翡翠簪子和银镯子,这些在旱地上没有,旱地上都是些佣人。这白骨里有马的骨头,证明主人善骑马。这里西边就是个马沟啊,那是个养马场,也是主人坐骑的放牧和遛马之处。”

  大家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武怀插嘴问道:“你说说这里会藏什么宝吗?”

  王加雄心里一紧,也把目光盯住了张晔的嘴。

  “不会的,在朝廷派来的监斩官的眼皮子底下,谁还敢给钦犯搞什么陪葬,那不是找死吗?就连主人身上佩带的东西也剩下些很普通的饰品,那些贵重的都被官兵和刽子手摘下来放进了自己的腰包了。”

  武怀看张晔说得那么自然,笑了笑说道:“相信你说的。走,到大队部去谈谈吧!”

  张晔一听,脸色唰得变白了,他嗫嚅道:“我错了,我检讨!”

  “别这么紧张,又不是找你的茬!”王加雄态度温和地说道。

  一行人到了学校吃了晚饭后,周老师领着大家去了学校的教室里坐着聊天,这里很干净而且清净,气氛也很融和,张晔这才将一颗心放回到原位。

  武怀眯着眼睛说道:“张晔,发挥发挥你的特长,关于这个地方的许多传言,你是怎么看的?”

  “我看藏宝应该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就是独木王自己藏的,未藏的就被官方给没收了,至于他藏在哪里了,前边月牙河那边的被伍家无意中挖到了,还应该有没被发现的,就让时间去查找吧,也许不久就可能出世。第二个时期是曹小娥来后,她掌握着王、曹和伍家三家的财宝,大部分的金银买了田产,剩下的就埋藏起来,埋藏日期应该是在日本人来之前。至于埋到哪里了,我没法判断,人传说在这个队的农场上,以我来看,这个农场的下边很可能就是独木王家的祖坟。独木王从发家到被满门抄斩,从传说和挖出的有关瓷片证明也不过就两三代人的时间,大约是四十到五十年之间。他们的子孙正在兴旺时期,厚葬是肯定的,陪葬财富就是假的了,就连历代王陵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也许倒有这个可能,他们把先人留下的古玩、玉器什么的陪葬给了先人,那在他们来看是无价之宝,在后人看来却不及金银。现在埋藏人已死,她也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看来只有等待机遇吧!”

  “这也是吧!王书记你不是在搞沟脱壳、塘翻身才无意发现这个秘密的吗?说不定哪天一切都会弄明白的。”罗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好啊!老师们就回去吧!我们该来研究研究生产了!”武怀为这事画上了句号。

  张晔和周杨走了,五个人将话题扯到生产上来。

  “我在北边一片转了转,看到生产情况很不好啊!回旱落实不了,田快没人种了。我听到一点风声,上边有了新的变化,似乎脚步放慢了,食堂要撤,仍回到合作化那路上去,还多了一条增加社员自留地的政策。是呀,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党终于觉察了,回头看吧!”武怀神情复杂地说道,不知表情是喜还是忧。

  王加雄一听这话,脑袋“嗡”地一声就炸开了。他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浑身立时变得冰凉。他本来还正在想着借机动掉荀三的屋子,挖出藏宝图上的那个圈,可是现在一听武怀的话,他感到无比的恐慌,立刻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怀的嘴巴,吃力地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武怀向高明使了个眼色,高明直截了当地说道:“反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报纸上已经发表了社论。”

  王加雄终于明白了,他一下子瘫倒在凳子上。政策回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放的卫星是错误的!右的路线和左的路线是相反的,杨白是右派,那他王加雄就成了左派!是啊,他一直在风口里站着,就知道随风前进,可是现在回风把他击倒,他躺下了,才知道回头看,才知道反省自己的行为:吃食堂、大炼钢铁、拔苗造假、亩产万斤、烧小窑不如烧大窑、烧房取肥,自己怎么做出了那些事情!大人吓唬因饥饿而号哭的小孩子的时候,会当着他的面说:“别哭,王加穷(雄)在这里!”小孩子就会受惊地把那三条筋挑着的瘦脑袋深深地埋进母亲那泥巴墙样的怀抱里。那时侯,他还不以为然,像婊子当街拉客一样,脸都不红一下就扬长而去。天啊,原来他还骄傲地以为自己是带领大家奔向共产主义的带头人,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成了大家口中、眼里和心里的恶魔!

  人在某种处境中久了,就会不自觉地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恶人,他侥幸做了官之后,也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本分了下来,也许还为大家做过一两件好事,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的身份被揭穿了,从前的恶行昭然若揭,他才知道自己仿佛是chun梦一场,前功尽弃了。你说从前的他是真实的,还是当官的他是真实的呢?若说前罪,可是他已经自新;若说后功,可是他欠下的累累血债,终究要有个报应才显得天网恢恢。那这个报应为何不是在自己当得受罚的时候到来,而是在自己趋于常态的时候轰然来临呢?又是谁,是什么将自己从从彼境捧到此境,又从此境踹到彼境?落差之大,若非定性极大、悟性超常的人,断然会受不了而神经错乱的。

  此时王加雄幡然醒悟到自己前事尽非,他的心也沉痛起来。但是令自己疑惑的是,自己一错再错,其中有自知的,也有不自知的,为何还会有人不断地捧场呢?连县长和县委书记这样代表上级政策、在他心中永远正确的官员也不遗余力地为自己按照指示布置的假现场而呐喊助威,难道……他不愿意也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拍了拍脑袋,镇静了一下自己岩浆翻滚的脑袋,平静地对自己的两个同僚说道:“那只有听党的,该怎样就怎样吧!”

  “上边还没有明确的指示,我们还是立足本职吧!”武怀说话的时候好象突然生病了一样,显得很虚弱。

  五个人各想各的。到了这个处境,公社和双舍片的主要干部在这里,却再也没有人来伺候他们。一向亲近他们的通讯员仇八,虽然医院和食堂绝少不了他的吃食,但此时他已经是四口之家,嗷嗷待哺的儿子、瘦小的老婆、咳嗽不已的母亲,他只能在各队讨点粥汤,已经饿得打不起精神来了。

  傍晚了,月牙弯弯挂在湛蓝的天空上,大地上余亮犹在。五个人走出学校,进入旷野中。偶尔才能看见的一棵小树也是被剥光了皮,像一根被抽出的肋条骨,僵直地插在那里,让人看了不禁打个冷战;到处是被烧得残垣断壁的房子,像遭遇过战火之劫:一切都静得出奇,连虫子也停止了叫声。

  这时,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了呜咽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王加雄站住了,他辨出这声音来自他家乡的方向之后,心惊肉跳起来。难道是母亲也……他立刻向那哭声传来的地方快步走去。那时侯,死人是没有征兆的,可能走着走着就倒,可能吃着饭翻个白眼就死。等到五个人走进墩子,王加雄才知道原来是刘大保死了,他的心才不再乱跳。

  死人的屋子里黑洞洞的,刘家人跪在一起低低地啜泣着。只有刘大保的头前摆着一盏煤油灯,一光如豆,微弱得连一根针穿过也能将它熄灭。刘大保平时就像只鸡蛋黄一样软弱,可是在生死关头,这鸡蛋黄里竟然能孵出有骨的小鸡来。作为大队委员,他本可以挤进多吃多占的队伍里,可是他不愿意去夺大家的救命粮;后来他住进了医院,开了家庭病床,也没有忘记每天把自己吃的药分一些给孩子。今天他还没吃药就死了,药就放在了碗里,作为他的到头饭。他和王拖一样,都是不该死的,因为他们是典型的农村汉子,旧年能靠力气养活自己,现在本来也应该可以的啊!可是,他们却活活地给饿死了。

  刘大保的眼睛还睁着,嘴巴也张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王加雄默默地伸出手,轻轻地摸合了他的眼睛。这时,突然一只瘦得像鸡爪的小手伸到碗里抢走了小浮膏,顺着小手往上看,王加雄看到的是一个人的骨架,如果不是有黄皮包着,肯定就会散开了。那是刘大保的小儿子,自己曾经在他肉嘟嘟的时候抱过他。一阵酸痛直冲鼻子,王加雄腿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刘大保的尸体旁,叩了两个头之后,爬起来就走。没有人理睬他们,刘家人一直在哀哀地呜咽着。

从此,双舍再也没有听到过王加雄的豪言壮语,这个地方平静下来。是风随人还是人随风,大家都无法确定,只知道王加雄走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就终于结束了。大家在家里过了年。冷冷的风照常刮着,大家都坐在家门口的太阳地里,渴求那永恒的太阳给点温暖。他们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有气无力,哪里都去不了,只是喝着稀粥,嚼着野菜根子,眼睛像白痴一样钉在了门上的白对联上。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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