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 三十九)(邵云)
六十年代初的春天,和以往的无数个春天一样,春guang明媚而灿烂,天空晴朗而高远,空气清新而甜美。然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双舍人,在经历过种种的灾难之后,他们看到的天空是晦暗的,阳光是刺目的,空气里流淌的是刺鼻的死亡的气息。
王加雄走了,顶走了双舍的政治高压锅,这些既饿着肚子又失去了精神食粮的人们真地瘫了下来,个个摇摇晃晃像僵尸一样无目的地乱晃。
大队长孙明辉比大家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还会看和听,看到的是走不动路的骨头架子,听到的是冤魂缠身一般的哀诉。他也没有办法了。
正在这时,罗开来了。
罗开还是那么沉闷,他和比以前更加木讷的孙明辉互相看了看,什么客套话也没说,两个人就从大队部出发了。
孙明辉走在前面,有意要带罗开看看现状。罗开从背后看孙明辉,发现他的背也驼了,头发也全白了,几年前一直穿的那件蓝色棉袄显得宽大了许多,吊在身上直晃荡。这个总把良心放在行动上的老好人老了,这个一直默默无闻操心生产和生活的基层干部瘦了。
三年的时间,上千个日日夜夜里,他在王加雄的指挥棒下疲惫地飞舞着,所幸的是常常和突击队在一起吃突击饭,但是他从来不去食堂吃小灶。每当饭少了,粥稀了,他总是带头少吃,并劝止别人说:“别再烧饭了,一锅饭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呀!”他把裤腰带紧了又紧,三年的时间剪掉了一半,但是从来没有大呼小叫过一次,大队部后面成千上万个鸭蛋壳没有一个是他吃空的。
“哎,多好的干部啊!”罗开从内心里发出了感叹。
好象是被春风吹醉了似的,孙明辉走不动了,他像那些被拔起过的庄稼一样摇晃着,瘫在了伍墩食堂的门口,和那些正在等着粥喝的人相互望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罗开虽然吃的是皇粮,可是看着这些黄皮包骨的乡亲们像丢了魂似地坐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着稀粥,他的心里忍不住地一阵酸痛。他转身站到了食堂门外,看到四周田里比人精神许多的麦子时,心里才觉得有了一点希望。
昨天,罗开去公社开会,坐在那里听武怀做报告,武怀要干部们深入食堂体察民情,不行就把食堂给撤掉,最后才说出了救命的措施。
开始,罗开听得很是反感。他妈的,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除了死人,谁不知道农村已经穷得只剩下人了,连人都穷得快要死光了,什么狗屁的三年天灾,分明是就人祸!还要怎样深入、怎样体察民情?这不是和庸医给死人号脉一样吗?正在罗开怒火直冒的时候,武怀这时给农村开出了一剂救命的方子,他的怒气才像水银柱掉进冰水里一样降到了零点。
散会后,罗开第一个要急于找的人就是孙明辉。双舍是屡次样板的实验场所,受害最严重,孙明辉虽然不是什么书记之类,但他是大队长是老干部,是这里奄奄一息的人们的主心骨,人们总希望能从他嘴里获得一点精神食粮。罗开此次本打算把自己刚得的政策精神灌输给孙明辉,让孙明辉去给大家打气,可是眼前的情景让他觉得不忍心了再等了。
罗开转过来身,大声地说道:“大家都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把食堂散,十边旱地返还各家各户,人均再给二分半的麦田!”
孙明辉像被春雷打醒了一样,猛地站起来,大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等他听真切了,大家也听明白了,刚才还瘫在地上的人们全都魔幻般地跳了起来,他们发出了三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欢呼声:“有救喽!有救喽!……”有的则喜极而泣,互相抱着哭起来。
蓦的,更楼上的麦克风响了起来,孙明辉声音欢快而洪亮地捣起了他的实锤子……
没有通知召集会议,可是各个队的干部们都跑来了,他们生怕自己听错了,把孙明辉团团包围了。这些干部们,无论大小都可以多吃多占,但他们知道再也不能这样吃下去了。人们都不能干活了,劳力也不下田了,他们都集中在食堂里看守着仓库,看守着草堆,看守着食堂里的人,能够多吃和多占的机会没有了,他们也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有了和大家一样的需求和期望。干部们听完了大会,回去就开了小会。
整整一夜,大家都支撑着骨架通过了新的方案。大家个个都穷到了这个地步,就变得互相宽容和理解了,就像被害的人被害他们的人救起一样,仇恨跑得无影无踪,脑子里只剩下了感恩和对新生的期望。
其实,何所谓公心,何所谓私欲?从一个自然人的角度,当你将公心高高凌驾于他的私欲之上,以至于他的私欲备受压抑时,他的私欲是萎缩了,但是公心也将会降到最低点。相反,减轻他私欲之上公心的压力,私欲成长了,但是相对的,他的公心位置也高了起来。
双舍人在吃饱穿暖的私欲被压制到严重变形的危急时刻,突然遇到了减压的机会,私欲就生机勃勃地生长起来。他们把偷偷攒下的家庭肥料一股脑地喂给了自家的自留地,连猪尿也都用舀子等下来泼进自家的田里。有时候人跑远了,着急要大便和小便,也要憋着跑回家拉尿。这些都是为了那活命的自留地。当干部的也为肥料问题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但是鬼才相信呢,他们和群众一样是自私自利的哩!这种被称为资本主义尾巴的自留地越长越肥,实践证明,正是这种资本主义的尾巴,而不是共产主义的羽毛救活了千千万万的农村人。
孙明辉被临危授命指挥和管理双舍大队的生产,可他是个真正难得糊涂的人,生产照抓,管理上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麦子很快就长浆了,还没有干结的时候,家家户户就打起了麦子的主意,夜间跑去把麦粒抹回家,搓掉麦壳,放进锅里,慢慢炕干,再用磨子一拐,磨子四周就下来了像虾米一样的东西,叫麦楞楞,那个香呀,比王加雄许诺的共产主义大面包更有滋味。就这样,大家在偷偷摸摸中度过了难关,一具具骨架子上添了一层薄肉,重新过起了合作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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