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四十)(邵云)
王加雄在消失了三年后,又在给王拖捧牌子的那天回来了,这是死了的王拖彻底离家的日子。
苏北风俗,人死了,埋了,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后,家人就在长子家的明间条台上按照男左女右方位,用土纸裹一个砖头做成“床”,在这“床”上放上小被褥和小枕头,“床”上方的墙上贴着牌位,每当家人吃饭的时候,第一碗就要先给逝者供上,口里叫着吃饭——是什么饭就说吃什么饭。但这牌子不能在家里过三个冬,家人必须要在第三个冬前请和尚来祝忏,然后把牌子拿到野外烧掉。那天,儿女们必须都到齐,只要有可能,哪怕在千里之外也得赶回家送行。他们要哭喊着亡灵,叫亡灵从此在阴曹地府自己起锅灶,独立生活。
可巧,王加雄今天赶到了这个日子。但他不是赶回来的,而是审查完了被放回家的。
历来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会结束一批大臣的肉体生命和政治生命,而每一次运动也都会结束一批干部的政治生命。那天,王加雄从刘大保家走出去之后,在大队部里不吃不喝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一口气走到了公社。他发现公社的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闪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进了书记办公室之后,他倒在床上,双手抱住后脑勺,竭力想把眼前的情况梳理一下。他还不知道,公社的组织干事已经把他回公社的消息报告给了县组织部,干事在他的余威之下没敢进来通知他去县里接受检查。
办公室的电话突然间很刺耳地响起来,打断了王加雄的思考,他像嗅到了似的,站在电话机前犹豫了一下。但是,不容他犹豫,这个电话他必须得接。电话里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是叫他到县招待所报到。说是开会,但是聪明如王加雄,明白了自己的厄运来临了。平时去县里开会,总有机电站专门为他开出的小船接送,现在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拎起一只帆布包灰溜溜地从公社的后门走了。
高明从下边的大队回来后,左一民叫住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高特派,上边通知你把王书记送到县招待所报到……”
话还没说完,高明惊讶地问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知道此事很麻烦,你也不在,我就把这事交给组织干事了。刚交代完,就听说王书记回来了。我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干脆就一直在办公室里坐着。”
“快去看看他吧!”高明边说边急忙走了。很快,他又回来了,问左一民,“你是说王书记回来了?”
“是的,我的确看到他了。”
高明着急了,怎么刚回来的人就不见了呢?他拉着左一民又敲了敲书记办公室的门,里面的确没有动静。做公安工作的人就怕想不开的人,高明急了,迅速推开窗户往里看,发现没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组织干事和其他工作人员听到又是敲门又是敲玻璃的声音,都纷纷赶了过来。组织干事说道:“我已经给县组织部打了电话,请组织部通知了他。”
说完,大家都散去了,只留下了高明和左一民。高明立刻去拖了一辆警用自行车,载着左一民,出了公社的后门飞快地向西踏去。不到半小时,他们就看到了前面走路有点摇晃的王加雄正在低头走着,高明猛蹬了几下,直到王加雄身边停下了,左一民跳下了车。
王加雄此时见到两个同事和好朋友,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高明拿过王加雄的包挂到车把上,说道:“走,我送你。”
“上次是武怀送走了杨白,这次该你送我了!左一民同志,我和杨白真是前仆后继啊,你们千万要注意,不要步我们的后尘。”王加雄说着,拍了拍左一民的肩膀,然后跨到高明的车子上,叫高明,“上来吧,该我带你,你在车后押着。”
“哪能这么说呢!”
“是呀,你是我的兄弟,就连送带押吧!不给我带上手铐,就是给我面子了啊!我尝到杨白尝过的滋味了。他被押走了,我顶了他,他伤心地走了,我喜滋滋地上了。那时侯我还大声地声讨他,以他为例子去教训别人,没想到……”
“别想那么多了,让脑子歇歇吧,后边还有好多事要考虑呢!”左一民心里难过,但是却笑着劝说道。
王加雄没吭声,载起高明走远了。
在以后被审查的日子里,王加雄知道自己的错误多在听话上,比如多报产量、报喜不报忧等,像最后一次放亩产万斤的现场,他在县领导面前也曾犹豫过,说出了原因:一是稻子快成熟了,没法放那种现场;二是亩产万斤无论从理论还是实际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可是领导却说:“你就不能放个样子吗?管他真的假的,就弄一个又能怎样!王加雄同志,党在考验你!”说穿了,自己那些假事都是被逼着不得不做的啊!可是他思量再三,想到县里抓住了自己做替罪羊,那么上边也会在县里找个罪魁祸首的,自己说出真相的话,等于上下都下水了,还不如自己都扛下来,好让县领导踏踏实实地想办法解救自己呢!
王加雄想对了,他越是咬紧牙关,他的待遇就越好,吃的也是待客用的好饭菜,审查自己的公安人员面孔从嘲弄和威严到客气与和善。他很快就摆脱了牢狱之灾,整天只是自在地吃吃逛逛,等待着审查结果。
王加雄的事情经过上报、研究和讨论,最后他被评断为“功过相抵”,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年。王加雄仍然回到了公民之中,成了一名普通的双舍社员。无须再扮演角色,他终于可以从容卸妆了,心里也踏实了。
王加雄心情不安地回家了,全家都接纳了他。小兰像丢掉的魂又捡了回来一样,她非常高兴,再也不担心他会飞走了。心里踏实了,她亲切地靠近他,暗暗地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其他的家人,包括他的母亲,都有点丢了面子的感觉,脸上的笑容是生硬的,特别是荀小妹,她现在仍然是妇联主任,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干部,她不再碍着领导的面子,在家里逞起能来。
王加雄和小兰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说话,荀小妹在外面大声嚷道:“老二回来了,爷的日子定了,就把牌子捧了吧!以后大家就本本分分地种田好了!”
刺耳的声音传来,王加雄眉头一皱,脸登时涨得通红,他站起来,却被小兰一把拉住搂进怀里,她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旁,轻声说道:“干什么去呢?让她说去吧!饭能吃几碗,几句话算什么!”
王加雄任小兰摩挲着,叹了口气,说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
王妈是家里的长辈,听到不和谐的话总想说几句,可是儿子久别刚刚回来,当妈的心情是又惊又喜又疼又恨,如果不是他搞这个样板那个样板的,也许老头子就不会那样死的啊!想起老头子死的惨状,王妈心里像被刀子狠狠地戳了一刀似的,顿时心疼得晕了过去。
“妈!妈!”王加雄听到哥哥加国的哭喊声,立刻奔出了房间,大家都围拥过来,小花赶紧去厨房沏了一碗糖水端来。荀小妹也傻了眼,她抱着婆婆,掐着婆婆的人中,大声叫着:“妈!妈!你醒醒啊!”一家人都哭叫着妈,还真把妈叫了回来。王妈缓过气来,她叹了口气,对儿媳妇们说道:“不用管我,让我去烧饭给你们爷吃吧!”又扭脸对王加雄说道,“王二,你要记住你爷,你是你爷最疼的孩子,跟你爷学会做人就是了!”
王加雄跪在母亲的面前,所有的悔恨和伤痛都包含在泪水里,不断地流着,直哭得王妈也泪水涟涟。
王加雄记得爷自伍家大院回家后,三姨太曾痴痴地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发出幽婉的叹息声:“二富,你长得这么帅气,是我们伍家传给你爷的香火经啊!我们伍家人娶了媳妇后,不允许小两口睡在一起,那和下秧布谷一样要看天气,要听太太的吩咐,每逢月圆和天气晴朗的日子,小两口才能睡到一起。我来到伍家后,也说过你爷,特别是在八月里,月圆风清时候,我总是放你爷回家团圆,哪怕是半夜里我都会催他走。你是五月出生的,正好就是八月的种啊!你帅气,脑子又机灵,好好学吧,将来肯定有出息,那时好好报答你爷和你妈!”
然而自己的出息换来的不是对父母的孝敬,而是父亲的死亡!王加雄想着,流着眼泪,这眼泪将荀小妹和小兰姐妹的哀伤也勾了出来。
“加雄,别哭了,都是我不好!”荀小妹觉得自己惹了祸,嘴巴乖巧地说道。
王妈一听这话,心里才觉得宽松了一些,她扶着媳妇们的手站起来,坐在凳子上说道:“你们忙吧,别叫邻居们看笑话。有人要问,你们就说要给爷捧牌子,妈哭了。”
果真,王家这一闹,邻居们纷纷赶来了。那年头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记不清是什么日子,可是对于王拖的死,他们记忆犹新,公社书记的父亲竟然活活饿死了,成了这里的特大新闻。
王拖一家那时都是劳力,都编排上了突击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王妈也闲不住,成了突击队的炊事员,全家扔下了王拖一人在家。王拖看不惯那些多吃多占的人,就常到食堂里去转转,常常宣传人要积德,不能多吃大家的救命粮之类的大道理。他们队的食堂人员当面总是对他点头哈腰,可等他一走开,就骂起来:“老东西,吃饱了撑出这些话来!看他那身子胖的,说谎也不看看是谁!下次来就给他舀上面的稀汤,不然他儿子老是给他带干的,吃了会噎着!”
那时,王拖看上去确实胖了,不过那胖是病,叫黄肿病,那是人死前的征兆。直到有一天,王拖没法走路了,他爬着进了食堂,周围人纷纷冷着眼睛躲开,有人还说道:“看他装的还真像!”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堂堂公社书记的亲爹家里竟然没有吃的。王拖一路爬到粥缸边时,软绵绵地趴下了。打粥的连唤了他好几声也不见他答应,大家这才慌了,拽着他胖乎乎的手把他的身子翻过来,使劲掐他的人中,只见人中处被掐下去的肉深深地陷了下去,很长时间也没有出现大家想象的反弹,他那被大家抓着的手也变了形,勒着到了骨头,像个瓦楞。大家一阵恐慌,特别是食堂人员,他们知道王拖是被活活饿死的,就像闯了大祸一样,什么也顾不上了,到处去找王妈。大家谁也没脸去向离得很近的王加雄报告这个凶信。
盖棺论定,王拖死了之后大家才感叹他是个真正的老好人,这个好人就是前年冬前一个月死的,到今年冬前就该给他捧牌子了。
大家陪着王妈一起掉泪,纷纷劝说着王妈。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要好好地保养自己。王大爷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他是个好人,不是他死了,食堂也不会解散,自留地也不会给,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念叨王大爷呢!”刘大保的老婆流着眼泪,不分场合地说道。
哭诉者无意,倾听者有心,王加雄的心像被锤子砸碎了一般,他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刘半仙也来了。他现在无形中成了双舍的主事人,各家无论大小事,他都会不请自来。刘半仙有个特异功能,任何人一说话,只要进了他的耳朵,他的妙答立刻就会出来。就是凭着这份灵感,农民种十亩田也赶不上他的收入。他对刘大保老婆的话很是反感,但是没敢大声,只是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你说什么呢?看表扬了死了的老王,惹得小王生气了吧?”说完向她使了眼色,意思是让她走开。
刘大保老婆此时才注意到王加雄的存在,她顿时一楞。看见刘半仙的眼色,她还以为是让她向王加雄打招呼呢,就傻乎乎地进了王加雄房间。刘半仙一看,连忙叫住她,生气地骂道:“傻货!你刮的风还不够吗?还非得要把屁往人家脸上放吗?出去!”
喝走了刘大保老婆之后,刘半仙在房外把王加雄叫出来。他是神汉,从来不进别人家卧室,以妨卧气冲淡了神灵。
人在情绪最低谷时,总是希望有人能指点迷津,甚至能“预测”自己的未来,好从那未来里得到振作的力量与道路。王加雄出来了。
刘半仙叫王加雄坐北朝南,然后一双眼睛像欣赏宝物一样地端详着对方的脸,又用手托起对方的下巴仔细观看,最后看了手相。
“你印堂晦暗,必有牢狱之灾,脑门发亮,意味着上有贵人相助可以帮你逃过此劫。你这悬胆般的鼻子正对着宽阔的人中,这表示后步宽富,到三十七八必定会官复原职。现在有人笑你,几年后有人傲你。目前在人前低低头,别往心里去!”刘半仙有板有眼地说道。
王加雄被刘半仙说得心里一动,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忙完了家里的事情,还没闲下来,罗开和陈明就来了。
握手之后,罗开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知道,火箭变回了西冈,乡改片,片又改乡,改来改去,地方还是那么大,可是事情却越来越多。现在我没权力任命你做什么,但我请你帮我们做点事情。现在,上边知道农民很穷,就下达发展副业的政策,提倡编草帘、打草包、种苕子、植树推广绿肥,还有什么种水浮莲和野花生什么的,据说可以做饲料养猪,也可以做草泥塘的青料。你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一个顶几个。你看行吗?”
王加雄一听,心想,刚刚刘半仙说过的,这不就来了吗?他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说道:“好!只要跟着你们做事情就好!”
“那就说定了。我们向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报你了,这些事情往后就直接找你、通知你了。至于工资,上面贴点,我们来补足,不低于壮劳力吧!”陈明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清楚。
罗开和陈明刚走,孙明辉和陈家明就来了,是来请王加雄当参谋的。大家都知道他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一连几天,那些曾经被他任用过的同事和朋友都来看望他了。家里蓦地多了些喜气,王妈干瘦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兄弟们也亲热了许多,荀小妹对他也尊重起来,而小兰,仍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和爱护着他。王加雄的心里终于找到了一些平衡的感觉,到片里搞多种经营去了。他很踏实,干什么都很像样子。他清闲了许多,遇到朋友和熟人也会东拉西扯一番,感觉很轻松也很舒服。
- 上一篇文章: 《双舍传奇》第二章( 三十九)(邵云)
- 下一篇文章: 《双舍传奇》第二章(四十一)(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