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我们(刘步春)
前几天回老家,路上遇到老战友冯。他向我说起了其他老战友的近况,特别提到新近又有几位去世了,其中包括小陈、大陈和老金。回到城里的家中,几个人的形象迟迟不肯退去,一件件往事在脑海里涌现,很快连成一片。
1969年春节前夕,正是文化大革命方兴未艾的时候,一首客轮将我们从建湖水乡拉到黄海前哨,我们这些同乡有幸成了战友。一个月的新兵营生活之后,我和小陈一起分到二连无线电班,就是干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干的那个活。我们不到20岁,都是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在同乡甚至所有新兵中,小陈岁数最小,但他要求上进之心一点不比我们差。,拉练途中,一阵长途跋涉之后,他会不顾疲劳,高呼口号:“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誓死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有一次,部队搞忆苦思甜教育,播放的是一个村庄惨遭国民党血洗的控诉材料,台下泣不成声。就在这时候,小陈从台下站起来,用哽咽的声音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们也只得跟着喊起来。
小陈的突出,不仅表现在政治觉悟上,还表现在助人为乐的精神上。吃饭时,他早早吃完,站在你的身旁,等着给你洗碗。你当值日生,他会抢过你手中的扫帚,为你扫地。拉练途中,每人都有一个背包,他偏偏要抢去你的背包,一人背两只,让你空着身子。我们说不出小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们学不来,总觉得有点“那个”,可这“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后来,小陈很快入了党,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提干。
小陈在白天可说是完美无缺的,我对他不好的感觉是在夜里产生的,而这个感觉只有我知道。部队总要站岗巡逻,一人20岁左右的人,刚刚进入梦乡,有人突然叫你起来,那滋味是可想而知的。每当这时候,我总会用英雄形象来激励自己,努力争取一骨碌爬起来,不影响交接班。我和小陈床铺相邻,我看到每次代班的来叫他,他总是迟迟起不来,5分钟,10分钟,有时甚至20几分钟都起不来。这时我就想,兄弟啊,你白天的觉悟到哪里去了?难道积极分子只积极在白天,夜晚可以是另一个样子?
大陈和小陈是截然不同的人物。大陈只有小学二年级,身材魁梧,性格刚烈,与战友吵架,拿着冲锋枪在后面追赶对方。我们很快入团入党,他什么也入不了,还是经常受批评的对象。那时候,我已经做了连队的文书。有一次,他到连部来玩,我跟他促膝谈心,我说:“我们入党了,提干了,你弄个处分回家,值得吗?”他当即表示,要向我学习,认真读马列,并且从我这里拿去了几本书。他开始看书了,有两天没有惹是生非,连里表扬了他,他越发收敛了。团里需要做好后进战士思想工作的典型,指导员让我写材料,我以“运用毛主席哲学思想做好后进战士的转化工作”为题,将大陈的事迹演绎成一篇经验介绍,指导员和他都在团里出了不小的风头。他很快入党了,当上了副班长。当我退伍的时候,他还留在部队,因为他还有使用价值。
那一天,我正在田头劳动,他匆匆起来。
“宏玉让我有事多找你。”宏玉是我们的另一位战友,他已经提拔为排长。
“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想离婚。”
“说说为什么要离婚。”
“春节期间我去上海姑妈家,表妹对我有好感。”
“你分析一下,表妹有可能嫁给你吗?”
“姑妈怕火葬,想找一个乡下女婿,所以……”
“不谈你是军人和党员,见异思迁是如何不道德,就你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也让老战友为你难为情。要文化没文化,要身材没身材,就凭你五大三粗,一个上海姑娘会因为让母亲免遭火葬而下嫁于你?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吧!”我把他一顿臭骂。
两年以后,他终于退伍了,又一次找我。那时候,国家对退伍军人不作安排,一律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把户口揣在怀里,迟迟不报。我问他如何打算,他说要到中苏边境去。那时中苏交恶,我立刻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不安排我,我就偷越国境!啊,多可怕的思想!我说:“我不跟你谈这是犯罪行为,我单是说,即使你偷越国境成功,人家会接受你?你像黄文欢一样,是一个政治人物,有宣传价值,他们自会收留你。如果你精明能干,他们会利用你当特工,刺探情报。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本领也没有,谁会要你?还是回去安分守己过日子!”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以后陆续听到他的一些消息,日子大体过得还不错。
小陈和大陈,一假一真,假的如真,假得可恶,真的如假,真得可怕,这两位战友尚好定论,老金就有些不好评说了。
老金是高中生,他年龄比我们略大一点,但他似乎始终是个孩子。那时候,样板戏很红火,《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浓眉大眼,一登台亮相,倾倒多少年轻人。老金为了表达他对英雄的崇拜,把自己的眉毛剃得光光,据说剃光了以后就能长出一副浓眉,但后来也没见他长出浓眉来。当时,《解放军画报》上登出了江青拍摄的林彪读毛主席著作的照片,他就一个人独自坐到玉米地里,手捧《毛泽东选集》,认真而不敷衍地读起来,只可惜没有人给他摄像。星期日吃饺子,许多人只吃饺馅,皮子扔满泔水桶。他从泔水桶里把皮子捡起来,放到清水洗洗,自己煮了吃,一时吃不完,他就放在窗台上晾晒。有一回,被指导员发现,立即把全连集中在窗台下召开现场会,表扬老金的行为,给我们讲艰苦朴素的传统。不过,没有人对他心生敬意,反倒觉得老金幼稚可笑。那时候,我们读列宁的著作,有一篇文章,叫什么左派幼稚病,于是我们便认为他是左派幼稚病的典型患者。
他和我一起退伍,我后来又上了大学,毕业后做教师。有一回带学生支农,正好路过他家,他的夫人向我诉说他的不是:“刘老师,你的老战友30多岁了,怎么还像一个孩子。”她给我讲了许多老金的故事。那时农村还是集体经济,搞大寨式记工,时间一到,社员们便自动下工。秋收的时候,看着大片稻子黄在田里,他比谁都着急,于是站出来阻挡下工的人们:“时间还早着呢,再干一会!”可是没有人理睬他,他只好一个人在田间继续挥镰。生产队里把脱去稻谷的稻草分给一家一户,他用叉子挑挑分给自家的稻草,发现还有稻谷,坚决不要,理由是颗粒归仓。但他爱社如家的思想没有得到干群的认可,像唐诘可德一样,他成了全村的笑料。
三位战友都去了,我从回忆中醒来,不禁问自己,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我们吗,那么地充满激情,又那么地荒唐可笑?事实正是这样,不承认不行。时代造就了我们,我们也成全了时代;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时代的熏陶,全身心地参与时代的活动。当时代偏离正轨的时候,个体生命的荒唐就愈加不可避免。亲爱的战友,安息吧,如果有来世,相信我们会聪明一些,荒唐一定会少得多。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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