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感怀(王金厚)
苏州城南.。
古运河突然显出少有的平静。马路上除了灯火辉煌,除了公交车依旧来往,其他车辆和行人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而一座座高层住宅楼里,却窗窗明亮,在夜色里射出了快乐的光芒。高耸的东吴塔,不断变幻着奇灯异彩,像神话中的珍珠宝塔,照亮着夜空,照亮着姑苏新貌。长桥、新家桥,一座座横跨运河的大桥都披上了节日的彩灯。在已有千年历史的五拱盘龙的五龙桥上,除了每根曲线都镶上彩灯,还悬挂了古色古香的大大小小的上百只大红灯笼。它们在运河的水上水下,把现代的、古代的节日气氛交相辉映在人们的视野里。
静谧、辉煌、明亮。
这是公元2007年的
我下班后一个人走在新家桥上,极目苏城,冷落中有点留恋,也有点凄楚。地球,你能不能停一停,定格一下,让明天迟一点而来,因为明天人们问我多大,我就必须说……。
走进新门路52号的小区里,突然发现高楼之间平时塞得满满的私家车全部不翼而飞。啊,大概都回老家过年了。
北楼三单元105室共107平方米,是我和老夏共住的。老夏昨天去上海了,只有老伴和我两个人,真有点空空荡荡,但我的心里却塞得满满的。老伴端上了“元宵”,还有细细的白糖,这就是我们的年夜饭。因为磨牙全部脱落了,咸鱼咸肉烧出来也无法吃动。但放在那里,也算是室内唯一的年味。
室内没有电视,央视“春晚”无法享受。当我翻开《姑苏晚报》时,窗外鞭炮响了。因为楼上居民的鞭炮都要到地上放,加之高楼间的回应,所以城里的鞭炮声更显奇响,几乎震动楼房。整个天空烟花怒放,鞭炮声远近皆是。
“炮竹声声除旧岁”,未见新桃换旧符。
我没买鞭炮,也没贴春联,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鞭炮声渐渐消失,平素的车鸣机噪也全部消失,周围沉浸在异样的寂静中,电视机前的家家户户是无法体会这种岁末的冷酷和无情的。因为这一个年头将要在三个多小时之内就彻底的过去,而且再也无法回头了。所以,上帝也屏住了呼吸,为噩梦般的尘世争斗在作出一年中最后的叹息。
现代知识告诉人们,地球自转一圈叫一天,公转一圈叫一年。但,地球永远不可能倒转,天和年也就不可能回头。这个简单的知识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即是知道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以此为动力而“只争朝夕”的。
记得我在13岁开学之前,总以为过年过节是过“吉”。例如,八月半之前,大人们会说中秋节快到了。于是,到了这一天,不但有饼吃,还有月亮爹爹笑看了以后,留给我们的藕呀菱呀,特别好吃。到了春节那就更吉了,不但有糖果花生,还有新衣服新鞋子穿,还有平时不准沾边的压岁钱被父母主动放到衣袋里,真是“吉”日快乐。
形成这个错觉的是母亲叫我在舱门上贴“开门大吉”的时候,她说了这个叫开门大吉,明天过春节门一开就吉祥如意。于是我就懂得了“吉”字是个好日子。
初小一年级开学不久,我把国庆节写成“国庆吉”。老师纠正说应为“节”。我瞠目不解,老师说:“节的本意有段的意思,竹子和芝麻都是一节一节长高的。人,也是一节一节前进的。节也有时段的概念,如春节就是一年的段落,它把一年的最末和新一年的开始衔接了,在时段上也就形成了一个‘节’”。
后来我又知道了“节”还有抽象的品德高低之分,“高风亮节”、“贞操守节”、从不“失礼失节”等等。在人的一生中,如模糊了“节”的认识,也就无所谓前进和高低之分了。
把春节仅仅看成是增加一岁,那真是庸而又庸了。
划分时段的春节,不是每一个人都平等享受的,苏州东山雕花楼侧面有个明初状元施槃的故居,他23岁中了状元,24岁重疾身亡。但故居展出的他遗留下来的诗词以及诗词中的哲理,使今人读来还有感悟。在他有限的生命时段中,他“朝霞似锦”、“红云紫雾三千里”,“黄卷青灯十二时”。
陕西三原有个于右任,他饱读经书,继承孙中山革命遗志,一生廉洁,两袖清风。但他看不到蒋家小王朝不可逆转的腐败,看不到社会前进中新陈代谢的规律,和蒋介石称兄道弟。直到他走完人生第87个年头,在他临终前的几天之内,他还写道:“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我不能忘”。这荡气回肠的“绝唱”,似有《离骚》般的“爱国思想”。但也说明他一直未能醒悟《桃花源记》是怎么回事,满腹经纶却不知“新桃换旧符”的年轮是不可抗的必然。
施槃在较短的生命时段里闪出了金子般的光彩,于右任在较长的生命时段里尽管“学富五车”却落得个“徒唤奈何”而死不瞑目。
施于不能相提并论,但他们告诉人们,生命不在长短,生命在于如何度过。生命的快乐是勤奋而不是享受,是奉献而不是占有。
年的时段是固定的,等长的,但各人对它的感觉却不是一样的。胸中有志、生有目标的人觉得时间太短,安于现状不求进取的人就觉得时间太长。人生是走路,走路的人回头一看就觉得路长多难走。人生是爬山,爬山的人回头一看就觉得人生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爬山与走路付出不同,但登高与平地感觉也不一样。
年的时段对每一个人都是平均分配的,伟人和小人,穷人和富人,都享受着等长的日出日落,等长的春节到除夕。然而,在等长的时段里各人的收获是不等的。形成不等的原因大体是三分机遇,七分打拼。当然还有大气候和小气候的影响。
今夜我在苏州,惯俗有点出格。家乡的亲近者会有多种猜测,我敢言知者难一。
钱乎?假期乎?伤感乎?亦可皆非,亦可皆有。然而,故意体验一下此时此刻倒是有点本意。
有篇美文叫《人要活得有趣》,不要为失落而伤感,不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似乎有趣、幽默就是情操高尚,就是生命价值。多愁善感就是活得窝囊,活得无聊。可此夜此时我自觉有趣否?幽默否?只有思绪烦乱,怎么也笑不起来。一串串过去的“过年”,就像昨晚般的叫人无法推开。从几岁的记事到开学前的几个“过年”都是在江南度过的。如同里、南浔等等。以船为家,上岸看戏,在古街上的灯笼下看热闹。想买串糖葫芦摸摸钱又不敢买,噙着馋涎奔上船得意地告诉妈妈,我的钱还在这里。于是就受到了表扬:“宝宝大了,晓得好歹了”。在妈妈疼爱的目光里,我自觉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知道,再过几天,爸爸是要收回压岁钱的,这钱是把我压岁过年的,年年有钱压岁,将来大了就会年年有钱。回想起来,开学之前所有压岁钱只是管理权的临时转移,而所有权使用权则一点也没变更。
那时,我真想快点过年,因为年过得越快我就会很快成为大人,就会帮着父母挣钱了,不要爸爸老是在我们要睡觉的时候,他还吸着烟锅子为钱而愁。
“年”真的太快了,转眼我就成了“大人”。可是,成了“大人”以后,不但未能减轻父亲的“钱愁”,反而连自己也陷入了“钱困”。年复一年,直到我39岁时,即公元1979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日,第三天就是除夕了。不知老人家是对年的恐惧还是愤恨,他突然在上海长兄家拂袖而走,永别人间,永别“钱愁”。
岁末得僵耗,子尽天职,钱从何来?钱从何处能借到!除夕的夜晚赶在建湖车站的湖滨旅社,空荡荡真像地球的末日将临。我,羞涩、羞愧、悲切、悲哀全部变成头埋在被窝里的悲泣。妻和二兄问我为何颤抖?答曰:“太冷了”。
初一经无锡转火车抵沪,灵堂前我怎不嚎啕!愧为人子,有何面目面对遗容。无奈下,长兄请来一位有钱的表兄,企求借得丧葬费用。谁知那表兄生怕借款难回,巧言婉绝。后长兄得一友人相助,方于正月初六在龙华火葬场大厅办完丧事。
这一个年关我是一秒一秒度过的,熬过的。子未尽责,弟负长兄,愧疚之心,今仍在怀。
省吃俭用的父亲,操劳一生是有积累的,能载八吨多的大木船亮如铜斗,乡人无不刮目。后被小人利用一阵风刮走,烟锅子才成了父亲的唯一遗产。象征着愁绪的烟锅子也使继承人继承了“钱困”的愁绪。
父亲一生为了生计,为了子女,不但买了薄地,还不断地把小船变大船,破船变好船,不断地负债变船,所以年关一到,总是为负债而惆怅。
父亲的追求是资产变大,而一旦资产被无偿刮走,才一无所有。而我呢?几十年来仅仅是为了生存的起码条件——住房,只是从无房到有房,从草房到瓦房,就使我陷在数轴的左边煎熬了一个又一个的年头。年年发奋,连年负债,直到今年,我才第一次爬上了数轴的中点,第一次享受着过年的轻松。
轻松并不是顺时而就,乡人说我晚年俸厚也不是机遇而得。
忆当年,从医入仕——弃仕从医皆为百姓所需。数里方圆无医无药怎行,生我养我的家乡,“小人沟”的历史怎能重演!仕途中鱼龙混杂,良莠难分。得志者指手划脚,盛气凌人,一旦失位,一无所有。良者人惜,莠者粪土,如唾弃之废物。从医者与人为善,救死扶伤,只有技术高低,没有被弃之说。更者,每每重症得救,不收分文(合作医疗),自觉施慧利人乃人生之最大快慰。
记得1967年除夕,麻疹流行。忙碌了一天的我刚吃晚饭,忽想起还有三个针未打,一是一队朱小龙肾炎,二是三队咸国兴家小孩麻肺,三是七队吕桂常肺结核在疗程中。时值大雪纷飞,那顾天黑路滑、飞雪迷人,背起药箱就走,一圈下来足有几公里。患家感激,我亦精神,不索半点回报,心中只有“我是医生”,是毛主席教导的新型医生。半夜到家,一看春联还未写未贴。如此等等,多年如一日,谈何容易。今获政府俸金养老,固是政策英明,也觉善有善报。
从医比为仕要艰难,为仕者上情下达,挥手即令。从医则是科学,学历不富要补读,要钻研,要不断学习新知识。尤其是面对晋升,虽未“悬梁刺股”,也付出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如今欣慰,可谓“天道酬勤”,也可谓“梅花香自苦寒来”。
夕阳红,梅香淡,人生真多味,人生趣亦多,莫道黄昏天将晚,“最是橙黄桔绿时”,花笑谁鸟说甚,无须石言。
年,一个较长的计时单位,一个既有四季又很短暂的计时单位。在这个单位时段里,你收获了什么,觉悟了什么。
年,一个划分时段的强音符。在这个音符上,你是否奏出了最强音。
摘自《橙黄橘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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