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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之见(王金厚)

发布日期:2015/11/14 15:51:39  阅读:1771  【字体:
 

 

  夫人小我两岁,生于1943年。家境贫困,自幼随父母在上海求生。6岁就拾菜皮、拣煤渣,16岁进纱厂学徒,18岁在动员还乡中又回到苏北务农。割麦、栽秧、挑泥担、拉水犁不亚男劳力,年年都被评为五好社员。22岁时,在双方父母的看好之下,嫁我了。

  夫人不识字,“只识弯弓射大雕”,除了干活挣工分、生孩子,一切家政都是我一言堂。重大事情协商时,她总是一句话:“我不问,嫁鸡属鸡,嫁狗随狗”。然后就一笑走开,言下之意,听“狗”的。

  “狗”比她多读几年书,她因此也常常内疚。记得婚后不久的一次夜深之时,她在枕边说:“要不是穷,你娶个有文化的多好,我缺你了。”此时我正心猿意马,我说:“你是一棵古榆树,材质好,不像杨柳树,多姿多彩,但材质很差。”

  说者是有感而言,听者却不解其意。好好的温馨一下子变成翻身背对:“榆树?榆树斑斑点点,我哪里那么难看?”接着就是一声哀哀的叹气声。

  这啼笑不能的僵局,显然是对榆树的认识不同。我连忙补充说:“听讲听讲,那榆树上的青郁郁的斑点正是一种质朴的美,榆树材质坚韧而细腻,很是难得。榆树的长势处处显出拙朴而苍古。在你的身上,不但有榆树的古典美,我还看到了竹子的清秀,梅花的幽芳。不像杨柳树,轻浮、迎笑……”

  “开去去,杨树怎么了,杨树能做拂板车水,能钉包装箱,榆树是没用的树。我没用,我是难看的丑榆树!走开,别碰我。”

  我无法挽回温馨,沉默中我返思“杨柳”,唉,假如此时身边是“杨柳”的话,可能不会有此尴尬,甚至还能带来欢欣和浪漫。

  “杨柳”是我读卫校时的同学,真名叫杨鎏,因才貌拔萃,加上一肩长长的披发能随风飘拂,大家背后皆称杨柳。我们都是班干,都是“文艺型人材”,每每重大活动如汇演等为学校取得名次时,我们都有心照不宣的感觉,那特殊的眼神,谁都能看透对方的意思。一次县里调演,杨柳的才艺赢得了经久的掌声。第三天,宣传部致函卫校,拟调杨柳去职业剧团工作。那晚,杨柳把消息告诉我,我说:“谁叫你演得那么逼真,唱得那么惊人。”她说:“不是怪你本子吗,我是照剧本来的,入戏了,就自然地发挥了。”

  “那你准备读书还是从艺呢”?我问。

  杨柳久思不语,月光下,她掏出了笔,临别时,她塞给我一个纸条,上写:“陪你一辈子”。

  三年自然灾害,县城的卫校师范等都解散了,杨柳(杨鎏)也失去了从艺的机遇。分别前,我给她一个纸条:“流金溢彩,终身所爱。”

  三个月后,一个同学来信,说杨鎏要出嫁了,是他们公社副社长的儿子、大队的粮食会计。

  从此,我恶柳了,打击之下,我写过一首歪诗:

  我笑塘柳故妖娆    依仗春风扭细腰

  情滥原来多水份    任人攀折任人摇

  次年,我选择了“榆树”。

  在无聊的“电影”中,“榆树”并没有入睡,喃喃自语:“杨树长得快,风景好。榆树丑死人反好?我是榆树……”

  同床异梦。

  唉,妇人之见。

  几日后,“榆树”的执傲性格显示了,家东水塘的东边菜地上被栽上了一棵榆树,靠近屋子较近的塘边被栽上了一棵杨树。夫人说:“榆树长大了归你,杨树长大了归我,各卖各的,不准赖账,等着吧!”

  1972年,夫人30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从“深挖”的学习班上请假回家,想尽一下做丈夫的职责,但身无分文。正一筹莫展之时,夫人打完晚工到家了,一见我她就高兴地笑了,她说:“焦了吧,明天的事怎么办?”她若无其事地边说边笑,笑得我莫名其妙。

  “你高兴什么,这么多天被困,你不怕我被挖成5·16吗”?我不解地问她。

  “我才不怕呢,动员大会上我听了,那个工作队来头就不对。一散会,石头爷就对我说,还乡团来了,斗地主的人要吃亏了。嫂子别怕,有毛主席呢!后来工作组来人调查你,社员们都说你不是坏人,是敢为群众讲话的人,是拥护毛主席的人。我怕什么,敢为大家说话的人都是5·16,那5·16就不坏。石头爷还说,当年斗地主的人都被还乡团整过,整得死去活来,后来共产党一回来,田还是分了,地主又蔫瘪了”。

  “你真是一棵榆树啊”。我脱口而出。

  “你才是榆树呢,骨气、料子有什么用,昨天收树的来过了,你的榆树人家不要,嫌小。一棵杨树卖30元,明天中饭全有了,一只鸭子,四个菜。还剩8块钱给奶奶做件棉袄过寒,你一分莫想,你等榆树吧。”她又是边说边笑。

  “明天中饭全有了”,我又惊又喜。

  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就这么简单而轻松,鲜明而坚信。我眼前一亮,呀,夫人之见。

  赞赏榆树的人追求的是气质、内涵,以及生命价值等等。赞美杨树的人则是爱看风景、适时取乐而已。如今,那古老苍劲、蛀虫不入的老榆树早已不见了,嫁接后的新品种叫钻天榆,也不多见了。钻天榆挺拔向上长得快,但害虫易入,往往样子好看,材质上虫眼多,料子难取。杨柳树也不多见了,因为水车没有了,作拂板的用途也没有了,作包装箱的销路也很少了。代之引进的新品种“意杨”(白杨)则到处都是,因为白杨树销路好,收益快。所以,在农村杨柳树现也无人肯栽了。

  出乎意外的是,近年进城打工,发现城里人对杨树却钟情挚爱。即使像苏州这样的东方水城,除了大小河边、湖边都栽上杨柳,连新建的居民小区也要弄成像公园一样。故意把几亩大的平地用硕大的挖土机挖成池塘,堆成土山,然后在塘边用石驳岸,栽上杨柳。假山上栽上香樟银杏,置上奇石供居民休闲、欣赏。据说,没有山、塘、柳风景配置的小区,房子的卖价就上不去。所以,房产商不惜代价搞园林式小区,不惜代价到农村购买大杨树。在一大片的城郊良田上,往往房子砌好了,杨树也绿了。

  一日偕夫人闲逛,从一在绿化公司打工的老乡处获知:一株碗口粗的杨树栽到城里是首付1500元,次年发芽放叶(活了)再付1000元,而胸径15公分以上的成活后则3-5千元不等。这些栽树的包头在偏僻的乡下购买的成本往往是2-5百元之间。当然,他们要负责运输、移栽、垫资等责任。

  一个当年是土瓦工的苏北人,凭借爸妈给他的一个魁梧英俊的身体,在为一个小院修建绿化池的时候,认识了这座别墅的女主人。是鬼使神差,还是女主人寂寞无奈,还是出于报复丈夫的莫名心理,这位堂堂的已四十出头的城建局长的夫人竟然“爱” 上了一个初中没有毕业比她小上十岁的瓦哥。当然,经局长夫人包装后的瓦哥,在她看来,不管从实用性还是观赏性来看,总比老公包养在另一座别墅里的情人,总比老公散养在暗地里的那些“野鸟”要强得多了。人家当瓦工不是无能,而是无人帮一下、拉一下而已。你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妞除了供你取欢、帮你洗钱别的还有什么用途!

  局长夫人(开发区办公室主任)有伯乐之慧眼,瓦哥也真有千里马之大才。经局长夫人稍作指点,再打上几个电话,瓦哥就成了现在的绿化公司的经理了。这个人力、货源均来自农村的绿化公司,当苏城柳树供应在周边绿化基地已无货提供时,瓦哥发挥了才干,他把当初和他在一起的瓦哥们统统召集起来,要他们各人都回到苏北家乡采购杨树。这种不依靠基地,而到农村分散采购的办法一下子解决了房产商的需求。瓦哥也在一年之内把局长夫人买给他的“普桑”变成了自己的“君威”。

  是晚归来,瓦哥发财的故事并没有引起我的思考,因为它并不稀奇也不新鲜。因为在健康的人体内有几个不正常的细胞在变异分化,最后在新陈代谢中被排出体外,也是不太正常中的正常。使我苦思冥想的是为什么古典园林里耸立的都是有百年、几百年树龄的榆、柏、松、杏、樟,几乎没有杨柳,起码可以肯定没有百年杨柳。为什么现代人在构建小区园林时如此宠柳。是价值观念、审美观念的变化,还是价值取向的进步?在文化领域处处复古崇古的今天,作为起意识形态引导作用的影视等文艺作品因受“卖价”的影响可以任意创作,难道在留给后人的审美观念上也要把今人的取向留给后人思考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难道是满城打工者的情调吗?在人民路“好又多”广场上,就高高耸立着一副大幅对联:“春风似旧柳迎笑,往事多遗石不言”。这个今人花了重金树立在闹市区的几个石刻大字,是对柳的赞美还是嘲讽,是前人所作,还是今人所作,一无所示,但它就是无声地耸立在匆匆来去的人流之中。

  我正沉浸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之中,枕边的夫人突然问我:“你说万景山庄里那些榆树疙瘩,楠树桩子一盆值多少钱哪?”

  答:“几千到几万,几十万。”

  问:“几十万的是哪些?”

  答:“盆子是明瓷,架基是玉石,是明朝大户人家的传物。几百年了,还生气盎然。不但树质好,造型也奇特”。

  问:“什么叫造型”?

  答:“使人看上去诗意无穷”。

  问:“不就是个又活又不长大的榆树疙瘩,或楠树桩子吗。那弯了又弯的样子叫造型?叫诗意?”

  答:“这些你不懂,没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是看不出景在何处的”。

  “文化?你看到有人买了没有?”

  “很少很少。”

  “对呀!老百姓不看好、没眼相,老百姓不想买的文化叫什么文化呀”?

  “你是说盆景,还是文化?”

  “你不是说要有文化才能看懂那些树疙瘩吗,树疙瘩里有诗,不就是文化吗”!

  啼笑不能。

  “我这一辈子,吃了你多少有文化的亏,什么事都认为你有文化,结果总是赶不上。20年前,要是听我话西河边全栽杨柳,现在多好,又好看又卖大钱。你说栽水杉,水杉挺直向上有精神。树杈短,不遮别人的阳光品质好。长大了能做桁条有用途。杨柳树水份多没材质,将来没人要了,现在呢?”

  “谁有后眼啊。”我说。

  “我问你,今天老乡讲的故事,假如你碰上了那个局夫人,你敢吗?”

  “不敢”。

  “你是不敢,又认为不能。”

  “说对了。”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

  “就因为你有文化呀,文化会拴住一个人的手脚,会叫他走不开,放不开。没有文化就好了,大势开放了,也跟着开放,不就发财了。一个瓦匠有汽车,你呢?瓦匠开放了就发。电视上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女人变坏不就是开放吗!有文化的人脑子里全是旧货,没文化的人跟潮流走,越放越富有。我就这么想的,是我看到的。”我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夫人竟然说出了如此之见。

  “有文化的人,脑子里全是旧货。”我不由一震,我突然想到了孔乙已。孔乙已文化可高了,连茴香豆的茴字他能说出有四种写法。我庆幸我只知道茴字有两种写法,所以我才未潦倒街头。“没有文化就好了”,这话是多么的实实在在。

  我侧身愧对逛了半天已疲惫入睡的夫人,忽觉她是第一次睡到我的身边。她是一个真正的“有识之士”。不管是“榆杨论”还是“开放论”,她的认识都是从实践中来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事实永远胜于雄辩。

  我无法入睡,刚刚闭上眼睛,脑子里的旧货又翻腾了,“现象”、“本质”,“形而上学”……。夫人的话又来了:“老百姓不看好、没眼相、不想买的文化叫什么文化呀”!

  糊里糊涂中,郑板桥飘然至近,“老头子,两只银元四个大字不贵吧。”我急忙问他,你是否也碰上了夫人之见,他没有回答,丢下“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就不见了。

  模糊中我转身第一次轻抚着夫人的枯发,抱歉呀,几十年来,你一直处于没文化的被统治状态,甚至在夫智妻愚的阴霾里“当牛做马”,为维护小家庭的脱贫而忍气吞声。其实,你的一针见血的妇人之见是多么的直接,多么的酣畅淋漓!我为什么就不如你呢,就因为多识几个字啊。赏榆、栽杉、恶柳给我们的共同家庭带来的损失,都是我脑子里的旧货造成的啊!

  大概是我的悔悟感动了上帝,感动了岳父岳母的在天之灵,熟睡中的夫人突然醒来问我:

  “夜深了,脑子里又翻什么旧货了?”

  “我在盘算着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已年老力衰了,家西河边的菜地,我想明春回去全栽上杨柳,省得再去忙碌了。我们也该像城里人一样,看看风景了。但杨树长大了能不能卖出价钱很难吃准,你看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天吃饭夏先生说的话你忘了,他说美国人人往城里涌是在农村没地种,地在地主手里。地主种地都电气化了,不要多少劳力。他说我们国家进城人多数是打工挣钱的,想买房子的人不多,估计城里房子兴不了十年。因为打工的人农村都有地种,得过了,小康了,就不一定想进城吃苦了。你现在再栽杨树怕是牛过河拽尾巴,没用了。”

  “你是说将来杨树不值钱了?”

  “你有文化,你说呢?”

  “有道理”。

  “没道理,我只是说杨树进城的可能不多了”。

      “那就没处卖了。”

  “不一定。”

  “还有什么去处”?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问我:

  “去年活活被绞死的那个毛胡子叫什么的呀?”

  “萨达姆”。

  “夏先生说的你忘了,他说就因为那个地方石油多,毛胡子又不听美国佬使唤,还敢做对,他才被绞死。再过50年,地下的石油采光了,就没戏了”。

  “我是说杨树”。

  “对呀,再过50年地下没油了,汽车没油人有腿,抽水机没油,不能看着庄稼干死,说不定风车牛车又有了。那时,我们的孙女多大了?”

  “正好也是我们现在这个年龄。”

  “那……,杨树就能栽。”

  夫人,一个很有思维的人。几十年来,我要是常像今晚搞点民主,不搞家长式独裁,说不定我们的生活会更加多彩,我们的家庭会更加美好。

  唉,老了,我感慨万千地梳理了一下她的“秀发”:“夫人之见,不能混为旧货堆里的妇人之见啊”!

  (2007年农历九月初二,忽接大女儿电话说妈妈今天过生日,要买点面条吃吃。意为贺寿,亦有企求长寿之意。老伴听后潸然泪下,低语云:“几十年来谁记住自己生日,哪年过过生日?”言者实,听者愧。回首匆匆几十年,恍如梦,百感生。借近日所遇,拙作此文,以示忏悔,亦作自嘲自乐)

摘自《橙黄橘绿》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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