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王金厚)
年逾古稀,病后休养在家,满以为能学学文字圆圆梦,自得其乐度残生。不料,脑子又不行了。说话行文常出现思维中断。即使有冲动要呼喊,却力不从心。
往日,虽常年为一家糊口而操劳不息,但有时还能“挑灯夜战”,写出点自娱之作。如《小瓦哥翻身记》、《杏林骄子》、《塘河遗恨》等。这些草根拙作虽没什么文采,但它能从某个侧面给人一点思考,给岁月留点遗痕。
文学意义上的岁月留痕不是党史县志。文学是人学,它是通过故事和故事中的矛盾冲突,以达到弘扬真善美,揭露假丑恶。使读故事的人对故事中的人和事产生爱憎、产生共鸣,以期净化人性,以期后人从那段历史或那些故事的真像中有所思考。
1958年的暑假期间,我亲自参加过一天的“移稻”。即把偏僻地方的一块九成熟的稻子全部移到大路边上的一块稻田。一棵一棵地填塞到这块稻田的行距与株距之间。第二天,县和公社的领导来验收高产田了,农业局的人以一个一尺见方的框子罩在整齐的稻穗上,然后数了穗株和穗粒,测了千粒重,得出结论――吨粮田。第三天,大队书记的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广播播出合兴大队再放高产卫星,经验收一个五亩地的田块,亩产达2214斤。
矛盾出现了,大队书记的父亲把碗一推,指着儿子的鼻子说:“这个混帐事,就是你报的?”儿子说:“他们眼又没瞎,稻田里全是混水,田埂上全是烂泥,谁不知是移栽合并的”。“你从哪学来的?”,“几天前在火炬公社参观高产现场时发现的”。“你这样造假吹牛要祸国殃民的!”,“你不要为大跃进抹黑,晚节不保当右派”。“你是共产党内的奸臣……”
父亲是个打鬼子负伤的残废军人,老共产党员。儿子是年轻的大队书记。因为听到广播的人太多了,大家在诧异中很快传开了这个故事。
开学了,我到离家十里外的镇上读初中。第一篇作文的题目叫《大跃进中的新人新事》。我就写了前述移稻和移稻后父子吵架的事,并加个副题叫《父子俩》。语文老师看后说,你怎么想起写这个故事,这不是为大跃进置疑抹黑吗!撕掉,重写。
情节出现了,仅仅几个月时间,我每到星期六中午吃饭时,就拼命喝汤。半斤米的饭只能吃一半,还有一半要带回家留给家人。原因是队里的食堂已每人每天只有半斤稻舂出的米分两次供应了,七占八扣,传到社员嘴里还有多少?
但就在这时,我在某刊上读到一篇作者叫刘××的小说,写的是某退伍军人在大办食堂过程中,是如何和右倾思想展开斗争的。老百姓是怎样拥护他办食堂的。最后他终于把食堂办得像饭店一样。大家都能放开肚皮吃饱饭,扬眉吐气搞生产。大大解放了生产力。真是食堂无限好,人间胜天堂。
我面对母亲从食堂端回的一盆米汤,倒进已煮好的萝卜茵子,又将我带回的半碗饭加进去,拌了又拌,搅了又搅,一家人半死不活地吞咽着,我流泪了。我对那篇小说和刘××的名字用笔划了又划,叉了又叉。肚里只骂“尽放瞎屁”。
“瞎屁”能登上报刊,《父子俩》在作文本上要撕掉重写!
1960年暑假,全县“老五所”中学集中到钟庄公社“抬”三类苗。我们学校分在梁胡大队。三百人安营扎寨,从草荒中留秧苗拨野草。苦战二十天,手脚都烂了。回校后的一天,突然集中开大会,要选一名红旗手出席地级劳模会。主持人说,依据带队老师的意见,现提三名同学作候选人,每人只可选其中一人,请举手表决,并由一位学生会干部数票。结果一位姓马的同学获票60%以上。其余两位同学各获票20%左右。会后第二天,学校贴出海报:经过全体师生的民主选举,结合教导处意见,根据民主集中制的原则,现选出章××同学为本校支农红旗手,出席地区劳模大会。并敲锣打鼓送行。
这明晃晃的“民主”,这赤裸裸的“民主集中制”,说白了,就是长官意志加愚弄游戏。同学们议论纷纷,嗤之以鼻。
我憋不住了。晚自修课的作业是写一篇周记,我接受《父子俩》的教训,写了一则寓言。题目记不清了,内容是蚂蚁集中选举,选举的经过和结果和我们选红旗手的一样,只是加了些形象化。
倒霉的事发生了。几天后,我的那篇周记被油印300多张。在一个晚自修课上,全校每人一张,命阅读后写感想。而我,那晚则被喊到教导处谈话。自修课结束了,和我的谈话也结束了。回到宿舍,同学们都以沉重的目光看待我。当一个同学拿着油印稿向我告之真相时,我方知事态严重。
巧的是第三天晚上,各班主任又将油印稿收回。那晚,校长找我谈话。老校长说,我刚回来,我调查了,章同学得票66张,占参选数21%,你的寓言故事太露骨了,矛头直指教导处。校方此事做得欠妥,故对你免于处分。我一直欣赏你的多才多艺,但你这种个性,将来走上社会是有危险的。
祸兮福所倚。2008年5月,在苏州某门诊部上班的一天下午,一位气貌轩昂的老人在就诊者后面一直站立着。待稍静时,他突然问我,你认识我吗?我摇头。他又说你再看,我仍在思索时,他突然将我抱起。
别后47年未遇的初中同学,异地相逢,自是亲热。待至其家时,叙旧中他诚恳地说,我和你别后又读七年书,同学很多,但最难忘的要数你。每苏北老家来客,我都询问你。我笑问何因。他说,你是我所见中第一个敢于讽刺和批判所谓民主集中制的人。我惊诧。他便说起了前述一篇周记的故事。他说:“班主任收回油印稿的时候,我说遗失了。其实我一直保存到高中、大学。当时我们也有气,同学们都认为写得好,每人一张,正好让大家了解你,敬佩你。”
丰盛的晚餐后,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1980年的旧杂志。在一篇他写的批判所谓民主集中制的文章中,在列举事例时果然提到了读初中时那个荒唐的选举。并言“当时同学们就敢怒而不敢言,一个学生写了篇寓言予以讽刺,结果还险遭开除”等等。
一个退休的乡医生进城打工时,意外受到一位大学教授、某刊副主编的款待,真是受宠若惊。是晚,我借回了那本杂志。
巧的是,在那本杂志上,我又读到了那位“尽放瞎屁”的刘××的一篇小说,但写的却是某退伍军人在大办食堂时偷漏多占,好吃懒做,把自己的肚子吃得大大的,裤带系不上,就向前又钻了两个眼。半年后,食堂渐渐倒了,饿死人了,那位当事务长的退伍军人也渐渐瘦了。瘦得连裤带都无法系紧。于是,他将裤带又向后钻了两个眼。最终,那位事务长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就在他亲手写在食堂墙上的“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的一条标语下,活活饿死了。
小说写得生动泼辣,文采飞扬。但我读后还是骂了一句“混蛋”。理由是在高层表扬食堂时,你就大吹其好。在拨乱反正时,你又大呼其坏。圣洁的文坛成了见风使舵的游戏阵地,你的人品和党性何在!
在我奉还那本杂志的时候,我说,我当时写个寓言,只是对那种做法不满,好像受到愚弄。别无其它。你怎么事隔20年,把它作为批判所谓民主集中制的事例。他笑了笑说,文字的意义就在于它的历史价值。我又问,在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刘××写的反映大办食堂办糟了的小说。但我在吃食堂时,就读过他写的另一篇小说,是反应大办食堂是如何之好的。你说,他的哪篇小说有历史价值呢。他说:“当然是食堂办糟了,你我都亲身经历过。”“那他当时为什么要睁着眼睛瞎写呢?”
教授说,刘××是专业作家,他必须顺潮而作。如果他的后一篇小说在吃食堂时寄出,做牢是难免的。20年后他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小平同志在文联大会上讲了要端正文风,要实事求是。在“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的绿灯下,他才敢写的。这很不奇怪,我们的社会是从几千年的封建社会过渡而来的。我们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批判者,但同时也是封建社会的继承者。比如,分封制和委任制。又如,我们强调党的一元化领导,但到了下面呢,就变成了“一员化”领导。“一把手、一言堂、一枝笔”,这些现象普遍存在。你真好,没有读大学,没有丰富的文史知识,考虑问题不复杂。凡事有感而写,真情实意。所以,有些东西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就如《捕蛇者说》,写的是一位农民明知捕捉毒蛇有生命危险,而且其父就死在捕蛇上。但他还是坚持捕蛇。因为捕蛇能免田税。如果不捕蛇,田税的重负将使他无法生存。故事就这么简单。你生活在乡村,在农民之中,写写底层生活,就是个乐趣。你去过甪直了,叶圣陶写的万盛米行,就是他家门口的事。至于《捕蛇者说》是晚唐腐败,农民不堪重负,还是柳宗元失意后故意诋毁当朝,那是他读者的事…….
柔软的沙发,淡淡的茶香,亲切的鼓励和指引,我突然请教教授。我说,最近我们家乡发生一件事。村主任引进一个造纸厂,让出20亩耕地砌厂房,土地出让资金为村里造了一条小公路直达省道。农民起初没有反感。纸厂投产了,大量污水使河里的鱼虾半死不活,有害气体使村民不堪忍受。于是,农民上访,要纸厂迁离或解决排污难题。严重的利益冲突使矛盾不断激化,村干部成了群众的对立面。有趣的是带头上访的却是村主任的父亲——往日的老支书。他年逾古稀,竟背着被子赖在信访局要查处自己的儿子。说造纸厂不解决排污,村干部和环保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有猫腻,是官商勾结。原本为百姓办好事的事成了办坏事。一个父亲要命不要厂,儿子要厂“不要命”的故事弄得全村人沸沸扬扬地站到了老书记一边。我想把这个故事写一写,你看可写吗?
教授立即表态,最好不写。我们苏南现已提出招商“选资”。从引资到选资有个过程。而且,环保生态等国家已经重视。我如果收到这篇稿子,肯定不用。原因是撞击面太多,很可能引起非议,那老书记的做法也不一定可取…….
“啊”,我似有所悟。我说,我们村里去年还有一件事,有故事性,但也有撞击面,我以试探的目光望着他。想再听听教授的意见。他说尽量避开政治色彩,就写普通农民,读起来有人性,有个性就行。你说说看。
我说,我们村里有一对小夫妻,三十多岁,都是高中生。到上海打工几年,挣了十几万,刚把家里盖上新房子,丈夫却在城里出车祸死了。丢下了老婆和一个几岁的男孩。老婆叫红杏,不但长得挺胸拨萃,而且做事勤快,人见人爱。身价不菲年刚四十的小老板因离异独居,竟无顾忌地要娶红杏。但红杏却依然辞职回家。半年中小老板三次驾车到红杏家求婚均被拒。
红杏的反常引起了村邻的多种猜测。有人说红杏是舍不得孩子,要改嫁难在公公不准带走孩子。有人说才50多岁的公公别有心眼,婆婆病故二年了,他就想这么过下去。有人说红杏想招一个男人到家,抚小养老,成全丈夫一家子。于是村里的老光棍千方百计讨好红杏。但红杏无动声色。最后竟传出红杏跟公公好上了。偌大的三间楼房就住着公媳孙三人,谁知夜间里谁在谁的床上。狗猫还有个叫春呢。求爱不成没趣难嚥的两个光棍竟深夜里在她家墙外偷听动静,还打高肩爬到窗口想一看究竟。
本就天生丽质,又有文化,又在都市里闯荡了几年的红杏,一下子成了村里的一块檐前吊挂的腊肉,又香又美,引来无数的目光和议论。感叹的感叹,垂涎的垂涎。城里的老板不嫁,种田的剩男不嫁,伤偶的教师不嫁,离异的乡干部不嫁,她到底想的什么?难道真要几十年后在村里树一块贞节坊吗!
猜测、感叹、垂涎都是背后的事。引起红杏扬名全乡的是村里流转土地时,转包了400亩耕地给外来 养殖户围圩养蟹。养殖户对良田开沟筑圩,挖废压废几十亩土地,村民事先没有预见,议论纷纷。突然发现养殖户在上水之前运来大量石灰,要撒到田中消毒。红杏发现后立即找村干部,并喊来村民阻止。理由是转包期只有几年,几年后这些本就是沤田回旱的重碱土壤撒了石灰后将会更加碱性化。甚至严重板结,将难以再种植。
合同订了,投资方已花了前期资金,要中止合同,损失谁担!红杏说按合同办事。合同上有石灰村里担,合同上没有用石灰把石灰运走。争辩激烈时,红杏竟当众打电话请来记者采访。结果石灰运走,承包方自动退出,并丢下两万元作平圩复垦的补偿。红杏一下子成了大名人。
大合同流产了,村里和各家各户转包的小合同却留下了难题。勉强转包的不转包更好。劳力在外打工无力种田的老弱户却恨起了红杏。坐在家里拿500元一亩转包金的好事一下子被红杏弄坏了。村干部也恨起了红杏。在这种情况下,红杏竟勇敢站出,需要转包的土地一合计约300亩,全部由红杏包了。
红杏吃豹子胆了!一个青年女人凭什么包300亩土地?红杏公公再三说,孩子,不是我不挺你,问题是我年龄大了。红杏说,爹爹你放心,只要你同意把你儿子的抚恤金三十万给我投入就行了。三年内我还你。
一月后,红杏招来了一个跛子。
跛子来了十几天,我回家碰上了精彩一幕:
红杏家的院子里站了几十个人,院墙上挂着一个液晶大屏幕。大屏幕连线一台电脑。跛子坐在电脑前播放着轻松的音乐。不一会村干部全到了,红杏讲话了:
乡亲们,村委会领导们。我红杏承包了村里300亩耕地,能否兑现合同,会不会抛荒!大家都为我提着心。今天,我请大家来有三件事。一,眼下正是秋播季节,各家各户的冬小麦种子都落地了。多数人家在稻子收割前就撒下种子,仍然是压板种(不耕田)。我承包的田今年不种麦,全部深翻种绿肥。明年只长一季稻。以后每三年都这样养地一季。明年的合同款,我今天就兑现。每亩550元,一次到位。同时,我向大家保证,只要明年气候正常,根据我和上海“贤士居”所订特供优质原稻米的合同,每亩田还能分得资产分红金100元左右。乡亲们,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是人类的第一资源,我红杏承包的,肯定会种好养好。请大家放心。二,耕种绿肥的时间到了,我能不能按时耕种结束,请大家边看大屏幕边看田中的拖拉机。也请大家现场指教。说罢,大屏幕上的拖拉机奔跑了,转向了,回头又跑了,机后的土地耕翻了。挂在机尾的条播机一上一下地点头了。一粒一粒的绿肥种子在整齐的犂垡间着塘了。观看的人以为是在放电视。红杏把手一挥,指向门前田中的拖拉机,那拖拉机和屏幕上的拖拉机一模一样,一步一趋。一个年轻人说,咦,这摄像头放在哪里?红杏说,放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呢?这时,大家惊呆了,驾驶座上没人。
红杏把手一指,驾驶的人在这儿呢。我和大家只见跛子哥手握鼠标,像玩游戏一样在全神操纵着拖拉机的运作。
红杏说,这不是新鲜事。医生已在屏幕下把器械介入人体内的脏器了,机器人已能为人类操持家务了。电子时代了。我们坐在家里种田有何不可。
突然,我发现跛子哥丢开鼠标去厕所了,但拖拉机仍在运作。仍在到了田头就自动转向回头。我惊讶!红杏告诉我,这田是规格的,都是一百米长二十米宽。它会按照设定的机械程序自行运作的。你看,马上要跨田了,它决不会耕掉田埂的。相反,不太整齐的田埂它还会削得等宽而笔直。
大家正惊奇叫绝之时,红杏把手一扬,沉重地说,我请大家来除了合同兑现、消除对我的担忧,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大家,我请来的技术顾问是我十多年前在高中的同学,上海理工大毕业。三年前我们在上海科技展览馆偶然相遇。它的电子展品多次获奖。他叫仁登高,他的右腿是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最近他工作重心正向农业电气化钻研。他一心扑在科技上,目前他确是一个未婚的大龄哥。但我红杏“三高症”再高,也不敢高攀人家。(求爱无果的人在背后说红杏患的“三高症”是眼高心高胸脯高)。
我的故事还没说完,教授立刻说,好。农村、土地,科学发展。好主题,把红杏的三高形像刻画得细一点,很合时宜,能投能用……
那晚,我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大彻大悟。写东西要合时宜顺天意。当大办食堂的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就写食堂好。到吃食堂饿死人了,“大锅饭”不能再吃了,你就写承包好,分包好。待承包制到了发包的人胀死了,承包的人肥死了,争包的人挤死了,受贿的官人下牢了,桥断了,路裂了,大楼倾斜漏水了,到那时,“包”字的弊端你才能揭。唉,顺时者昌,识时务者俊杰,是做人写文的必遵之道啊。
迟了,年逾古稀,悟性有了,精力衰了,精彩的时光过去了。
东扯西拉,我写的什么?我自己也笑了。叫往事悠悠?叫闲话作文?都欠妥。既是秋天了,就叫《橙黄橘绿》倒有点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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