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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庄往事》(王金厚)

发布日期:2015/11/27 14:33:57  阅读:5651  【字体:
 

 

              白发忆前尘  “三花”最撩人

              拙笔青灯下    只为恋花魂

     我已年逾古稀,和所有老人一样,对近事健忘。而对年轻时的往事却清清楚楚。尤其是男情女爱,常刻骨铭心。其原因是在一个人生命最旺盛的时期,它已印上大脑皮层。锁定了,就删不掉,抹不掉。只要一打开记忆,屏幕上就是你印象最深的往事。

     老年人还有一个共性,就是孤独感,沉沦感。其原因是除了你的亲情和友情以外,再也没有人,特别是异性对你的现在表示关爱或羡慕了。无论你过去有多么辉煌,他们对你也只是礼节性地一声“早”或一声“好”罢了。擦肩而过,不屑一顾。这是自然界新陈代谢的普遍现象。“鲜花争相顾,落叶谁相思”。当你在现实中已处冷落状态时,往日的辉煌,往日的激情,尤其是往日的她爱你,你爱她的故事,就会向你泛起热浪。在回忆中津津有味,在回忆中孤芳自赏,或孤影自怜。

     一个人只有几十年的经历,所以他的记忆也只能是几十年里的事。司马迁司马光虽然是大人物,但他们向上写了上千年的往事,可信度不是太高的。但其中的道理是很高的。一个普通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仅仅在小陈庄做过几年村医生,他要写的往事,而且多半是“低级趣味”的往事,肯定没有道理可谈。但它是真实的,是“我”亲身经历的。所以,可信度你尽可放心。

     “刀子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这句话是对中青年说的。对老年人适用的话是:“刀子要磨,脑子要用”。不然,从“近事健忘”到“老年痴呆”就不远了。

     “动动脑子活活血,对你健康必有益”,这就是我写小陈庄往事的原因。

     为了不惹是非,我把相关人物的姓名都改了。致于体裁,有点不伦不类,你说小说也好,故事也罢,反正我不懂那么多。致于主题,我开头就说了,拙笔青灯下,只为恋花魂。

 

正文

     小陈庄往事多多。多多的往事中最难忘的是三个女人的故事。三个女人三个姓,但名字都叫秀花。三个秀花都醉人,但非红颜都薄命。先说史秀花。

1

  公元一九六九年,正是“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的时候,我从苏城医学院毕业,被分到家乡红卫公社卫生院当外科医生。十五年寒窗又加上“文化大革命”的锻炼,脑袋瓜通红通红。小小的手术室破天荒地做起了下腹部手术,小小的乡镇卫生院的声誉也一下子上了“三层楼”。

  大概是大学生“开大刀”,一下子出了“大名”的原因,几个月后的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正在宿舍里看书,有人轻轻敲门。我把门一开,淡香和寒气同进。

  “啊,史医生,有事吗?”

  “看看你,啊,不能来吗!”她站进来,有点羞涩的样子。

  “不,不,请坐。”我连忙打招呼。我说:“我还以为有什么急诊或通知会诊的呢。”

  “你呀——”

  灯光下,她的脸似乎变成绯红色,你呀下面是什么我等了半天也未说出来。平时她虽常来我宿舍,大都是翻翻书架借一本就走了。那天,她举止非往,很不自然地站那里,一动不动。当她看到我望着她等话的时候,她突然把脸转开,好像“你呀”后面的答案就在墙壁上或天花板上一样,她也在寻找呢。

  异样的沉默带来一股我从未尝过的滋味,使我心跳加快。

  “我这人很不注意礼貌,请谅解”。我突然想起了答话。

  她没有答话,也没有坐,从棉外衣和内衣之间的左腋下取出一双簇新的高縍棉鞋,放到她身后的椅面上。

  “我给你赶做的,穿穿看”。她侧脸对着墙说。

  “给我做的”?意外呀。我心跳更快了。

  “可能不合脚”。她把脸转过来说。

  不知我为什么那么被动,竟在她安排下把棉鞋穿上了,又合脚,又温暖。她不放心,又蹲下来用手在鞋外捏捏捂捂,看有没有间隙或受挤。

  更快的心跳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连忙脱下棉鞋说:“不能不能”。

  “怎么,这样的大冷天还不能穿棉鞋?”

  “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穿棉鞋就得围围巾对吗?”

  “啊,我没有围围巾的习惯。”我连忙作了回答。

  “昨天,我上县城,顺便给你买了一条,你看可以吗?”她随手又从外衣里面取出一条长长的米灰色的围巾,围放到我的颈部。围了一圈后,又把围巾带有短水边的两头理放到我的胸前,有点欣赏的样子说:“这样好吗?”

  突然,那围巾带来的她身上的体温就象电流一样,一下子触遍了我的全身。温暖感,蚁行感,使全身的血流要涨出体外。

  我突然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她,我不安了。

  “史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你整天忙着工作和学习,太不关心自己了,你不嫌丑就留着吧。”

  “多少钱?”

  “……”我还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把门一拉,就走了。

2

  她叫史秀花,那年二十一岁,是本公社小陈庄大队推荐的一名社来社去的乡村医生。她初中毕业后在家劳动二年,由于劳动表现好,被选拔到县卫校读书二年,然后回到公社卫生院实习。我到该院时,她已实习期满。是一名被留用的赤脚医生。

  史秀花被留用的原因是,她不但在业务上能顶班上岗,人气旺。而且参加“文化革命”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例如,排演文艺节目参加汇演,有了她,院长就能上台领回奖状。当然,这些都是说得上嘴的原因。不能说的原因是,史秀花长得太美了。倾城倾国有点夸张,倾镇倾院是名副其实。有人说史秀花不是父母生的,是她的家乡小陈庄面前湖荡边上粼粼碧波的水滩上长出来的,是一朵藕莲花。粉红的腮华就是两片粉红的花瓣,如玉的面容就是一朵出水的奇葩。肢体呢,就是一枝一枝鲜嫩的藕。夏天,她爱穿水绿色连衣裙。冬天,她爱佩米黄色的围巾。这些很普通的衣着,穿在任何人身上都谈不上惊艳。而在她身上呢,就恰到好处。人们就会想入非非,就会目光贪婪。

  史秀花其实并不是一个文艺型人才,用她自己的话说,上台演戏是无奈,是领导看重逼出来的。她只会扮演江姐,有人说不化妆也像。她唱的一首《红梅赞》曾轰动县城。但叫她扮演阿庆嫂,她怎么也演不像。平素,她不喜欢社交,只爱埋头看书。所以,很多人说她是个冰美人。

  男人都有点怪,你越是浓装艳抹,他却不屑一顾。你越是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他越要偷看几眼。甚至没事找事,千方百计地要去再看一眼。史秀花上班人气旺,就诊率高,有人说看病的年轻人中大多是无病呻吟,是故意来搭讪搭讪的。院长也不例外,也常常有事没事地找史秀花谈话。一次,院长室只有院长一个人,史秀花站在他的桌前等话,院长笑着说,请坐。史秀花说班上有人等我看病。院长说那好,那就明天再说吧。随即他又以爱护的口气说,有件小事我先帮你纠一下,以后上班要注意形象。嘴说之间,一只手就伸到秀花的胸前,把大白褂上一个卷角的领头拉了又拉,并顺势向下抹了两下,又轻轻地捂了一下。秀花转身就走,肚里哼了一句“下流”。

  其实,史秀花在院长叫她去院长室的时候,她就发现院长的眼光里有异样的馋涎。所以,她到院长室就一直站着,站着的好处是可以转身就走。但还是被他找到了借口。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帮你端正形象的,史秀花只能在肚里骂混蛋。

3

     史秀花深夜从我宿舍走出的秘密不胫而走。食堂吃饭时同座小声对我说,恭喜你。我追问恭喜什么,他没有一字下文。邻宿舍的张医生午饭后隔着墙唱起了低声怪调:“我有心栽花花不发”,重复几句后,突然高调接唱:“他无心插柳柳成荫”。抑扬顿挫中显得阴阳怪气。

     我有点惶惶不安,但史秀花却比以前活泼了许多。星期一周前会领唱语录歌时,史秀花领唱的歌喉比以前响亮了。打扫卫生时也听到了她的笑声。食堂窗口打饭时,她一见我来了,就主动让位。那脸上的甜蜜和亲切,任何人见了都会妒嫉。

     史秀花在门诊部内科上班,而我则在住院部外科负责病房。上班时间我们不能见面。下班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而女生宿舍,一个大男人是不能随便去的。一种莫名的又想见她又不敢见她的矛盾心里使我有些局促不宁。

     一日午饭后,我正在食堂外的水池上洗碗,史秀花端着没有吃完的饭盒一头放在水池内,左右无人,她小声说,你明天公休,你妈带信叫你回家。我明天下午请半天假,顺道去看你妈,不要外出。话刚说完,我们的碗都在瞬间洗好。

     在那个人人谨慎的年代里,谈恋爱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弄得不好,“低级趣味”、“小资产阶级情调”等一些是是非非的帽子也会影响着你的今天或明天。

     小陈庄是红卫公社最南边的一个大队,我的家则在小陈庄北边,去小陈庄必须经过我们村。

     那是一个春节后不久的午后,我盼着那一刻早点到来,我有一肚子话要对她说。可是,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当她踏着医院里唯一一辆自行车到我家门前时,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史秀花红润的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拿出一小包果子和一条大糕。对我母亲说,伯母,我和你家汪医生是同事,祝您老人家新年愉快。我母亲连忙去厨房烧茶。客间里就是我和她。

     史秀花两眼看着棉鞋,带着满意的神情又弯下腰来,用手捏捏捂捂,并掸了一下表面的灰尘。又站起来把我颈上的围巾理了理。并把塞进棉衣的一端拽了出来,形成两端很对称地挂在前胸。唯恐被风吹散,她又拿出备好的一根小别针在中间别上。这样,就能保持她设计的形象了。她后退了一步,端详着说,这样才像“江姐”的哥哥。

     我的情商原本就是零,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也许是我家庭出生的缘故,我见到女孩向我谈话时就脸红,就腼腆。

     这一次怪了,近一个月前的史秀花出现,我是寝食难安,欲罢不能。我说:“史医生,我们的事恐怕医院知道了”。史秀花说:“知道什么了,谁做亏心事了。今天我们好好谈谈,时间是赚得来的。中午我向杨院长说想回家看看,请半天假。他说好,那我下午去公社开会就步行吧,你把自行车踏去,这样在家就可多停一会了” 。说着,她对我弯腰直笑:“你不感谢杨院长的恩泽吗!”

     我说:“人心叵测,你对杨院长要防着点”。

     史秀花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唯你只知一半,以后你会知道的。汪哥——我喊你哥你不介意吧,你本来就是我哥吗。我姓史,你妈姓史,名子和我父亲是同辈份,不是我的远房堂姑吗,你比我大两岁,在初中你又比我高两届。现在你是医院国家医生,我是大队赤脚医生,反正你都是我哥,不错吧。

     哥,我这个月底要回家了,我良心不忍,我们大队两千多人口,沿荡分布四五里,就那么一个自学的老中医。遇上急诊,他就扎上两针,不成就转公社医院。十几里路呀。夏天,上百人打疟疾。秋天,痢疾、伤寒就靠验方草药。成的少,误的多。小孩一惊风,就求神弄鬼。荡西有个小沟,方圆几里都叫它小人沟,原因就是哪家小孩死了,就用芦席一裹,放到那里。今天埋下去,明天就被狗拖出来吃。做娘的想起小孩了,常去那里哭,一见到那些红眼大狗在饿狼似地分尸,常吓得魂不附体,甚至得了精神病。我过去不学医不知道,学二年多了,常见病我基本有底了。二年多来,小陈庄每年都给我记上三百个劳动日,为的就是我能回家为他们防病治病。

     哥,做小陈庄赤脚医生既是美差更是重任。你知道这个名额咋会落到我的头上的吗?”

     “不知道”。我注目倾听。

     “大队书记夫妻俩都想我做他家的儿媳。他们已和我妈挑明过几次了。你知道杨院长为什么留我在医院吗,他想我做他的弟媳。他多次问我你看我二弟怎样。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相信我的未来决不会丢你的面子。我知道你心里没有他人。但你也不要停留在抬不起头,低人一等的阴影里。毛主席说了,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一个人的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你应该抬头了。过去,一个阑尾炎、疝气要转到县院,现在公社医院就能开。谁开的?谁不知道是你开的。哥,我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也不是因为你有成绩而攀附你,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就是魂不守舍,就是看到你了就踏实就满足。见不到你就失落就寻找,食而无味。哥,不要让他们的小算盘得逞了,那样,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哥,以后辣椒少吃点,中医说辣椒能开胃御寒,但也能上火。上次回家我为你做了虾酱,一个星期了,能吃了。你等一等,我马上回头时送来,你自己带到医院去……”

     我妈端上了两碗汤圆,秀花客气了两句,就搬了一条长凳要我和她坐一起,面对门外一起吃。她吃着看着,碗里留放了六只。见我碗里也剩六只时,她暗示我行了。并把两双筷子合到一起,整齐地放好。她一转身就走了。

     初春的下午,寒气未消。我迫不及待地走到百米外的大路上,两眼盯着小陈庄方向,望了半个小时,就像等了半年。

     她来了,她踏着自行车飞一般地来了。她从车篮里取出一瓶用旧布包好的虾酱和十几只煮好的鸡蛋。她笑脸红红地说:“哥,我在家煮鸡蛋时,好像有人在催我快些,他在寒风中等你呢。我心里说,我不是说了,我会送去的,他怎么会来呢。哥,你真来了,我老远就看到你站在这儿了,你说这叫什么啊?”

     “不谋而合。”

     “不对,是书上说的心灵感应吧。对了,当我看到你果然在大路上站着的时候,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月老的红线在牵引着我们,拉拢着我们,像不像?”。她轻轻地微笑着。

     她冒着寒风向医院驶去,直到影子消失,我才回家。我的心里荡漾着春天的温暖。说不出的感觉和愉快使我一头碰上了家门才知道到家了。

     我妈妈急切地问我:“儿子,刚才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事先告诉我,妈是要给见面礼的。”

     “妈,你说什么啊!”

     “刚才你们是并肩而坐,碗里都留放了六只圆子,两双筷子整齐地合拢平放。今天又是正月十六,我们这里只有订亲才这么做呀。儿子,这是圆圆满满、六六大顺、齐头并进、百年和合的意思啊”。

     “啊——”

4

  阳春三月,史秀花回到了小陈庄。

  是感恩、回报、还是学习“老三篇”、学习白求恩的力量?是强烈的责任感的驱使,还是一种讲奉献,好强好胜的驱动?是小陈庄卫生落后病患多,还是史秀花一丝不苟全心全意扑向了自己的职业?总之,史秀花是以一个贫下中农的女儿,是以一个享有主要大队干部工分待遇的新型的赤脚医生的身份,出现在小陈庄的家家户户之中,出现在大队部侧面一间不大的卫生室之中。更像一只渔鹰,经常出现在湖荡之中,向那些夜宿渔舟的社员们送医送药而废寝忘食了。

  小陈庄大队在上年年终分配时提留的公益金中,合作医疗经费是每人二元。其中要上缴县社两级大病统筹各四角。大队卫生室可支配的药品费每人只有一元二角。一个两千多人口的大队,只有两千多元的资金要支撑一年的医疗费用,史秀花深知无论如何仅靠这点钱是不够的。“我们是毛主席赞扬的赤脚医生,我们要以实际行动不辜负党的希望和社员们的信任。”于是,史秀花和她的同事——一位年过半百的民间中医——在湖荡边上种了一百多种中草药,建起了草药加工场。千方百计土洋结合要使身边的社员们少花钱也能看好病。

  很快,表扬史秀花《一根针一把草少花钱疗效好》的报道广播了。

  很快,《渔村姑娘心向党、防病治病谱新章》的报道见报了。

  很快,史秀花入党了。(那时入党没有预备期)。

  小陈庄大队张书记积极汇报史秀花是被她的先进事迹所感动,还是要竭力培养自己未来的儿媳,无人知晓。

  就在那年夏天,在医疗卫生工作层层推向基层、重点放到农村的高潮中,省医疗队一行十七人来到了我们公社卫生院。医院手术室和主要科室都由城里来的高资质医生坐镇了。医疗队的一位郭医生和我被分到了小陈庄卫生室。任务是深入基层防病治病。杨院长对我们的交待是,小陈庄是一面旗子,盛名在外,三个月之后必须有更新的起色。何时回院,要看对十一种主要传染病消灭的实际情况再定。

  我庆幸我和史秀花的恋情密封得太好了。

  杨院长指派两个“强人”去小陈庄,是对小陈庄村民的情深意笃,还是要进一步扬名史秀花也无人知晓。

  就在我们领取相关药品、疫苗和医用小冰柜、丁种手术包等,准备次日去小陈庄的那天晚上,和我邻宿舍的张医生到院长室举报:“汪医生和史秀花有暧昧关系。”并提出要害:“我们不能只看到业务能力而不顾政治影响。”

  杨院长如临大敌,连晚找我谈话,那义正词严的样子,任何人都会不寒而慄。

  “《红旗》杂志、《人民日报》是党中央的声音你知道吗?”

  “知道”。

  “《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你读过吗?”

  “读过。”

  “毛主席对这篇调查报告的批示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不要整天埋在业务里,能开两个小刀就以为了不起,就要翘尾巴。现在全国都在学习赤脚医生,学习王桂珍。史秀花就是我们公社我们县的王桂珍。县社领导多次找我谈话,要认真培养这株春苗,要尽力树好这面旗子。这次医资力量层层下放,我们凑足了二十九个带薪的医务人员,分别下放到全公社二十九个大队。唯小陈庄加派了一位省医疗队的郭医生。郭医生是优秀党员,多年的先进工作者。业务能力很强。这样的安排是通过社党委决定的。你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是对你的高度信任。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相信是是非非的小道新闻,但你要经得起组织上的考验。如再有说不清的绯闻,为春苗抹黑,开除你的工作资格就是你自找的……”

  我俯首倾听,心里战战兢兢。

5

   小陈庄卫生室原来只占大队部五间房子的最东一间。我们去了以后,大队又让出了第二间。中间两间为大队部用房,最西一间原是大队通讯员的宿舍和来客的厨房。大队安排我们和通讯员合住一起,并要通讯员为我们临时烧饭。待学校开学后,我和郭医生就在附近的学校里搭伙。

     到小陈庄以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两间卫生室弄好。粉墙、吊顶棚、砖铺地平。并把每间屋又作了分隔。这样,诊疗、药房、妇检、小手术就能适当分开。大队的小土窑提供了青砖,挂浆船去镇上买了石灰木材。吊顶棚的芦箔则由史秀花家日夜赶制。几个土木匠还为我们赶制了诊断台、写字台和一个不大的西药橱。

     说来也怪,这些简陋的设计和要求,对当时很穷的小陈庄来说,毕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但一经史秀花提出,大队张书记都能积极提供,遇上困难要改动方案时,如木材不够,药橱的规格要改小,张书记就会笑眯眯地说,秀花,你看呢。那眼光里的亲切和和善,常使郭医生发出感叹:“这样的好书记少啊。”也常常使我在肚子里推敲:如此之好的背后,真有那个潜在的原因吗。

     忙碌几天之后,我们又把重心转到中药加工场。负责中药栽培的那位老中医在烈日下锄草、培土、施肥。我和郭医生面对那些数不清道不明近两亩地的中草药,真是惊叹不已。它们在荡边的湿地上,在夏日的高温下,茁壮成长。开花的争芳斗艳,结果的暗吐芬芳。老中医向我们一一介绍:这叫芍药、这叫红花、丹参、苡仁、这叫柴胡、葛梗,这叫大青叶,下面的根叫板兰根。当时,我们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感。

     中药加工场就在大队部前面约一百米,与其说是加工场还不如说是储藏室。除了一张台子,一把铡刀,一个碾槽和一个捣桶,别的就是装药的蒲包和堆放的草药。这两间房子紧靠着一个舍场,所以曝晒防霉很是方便。

     史秀花又领着我们沿着湖荡边走了半圈,走过一座叫“望夫桥”的石桥上,在几棵高大的树荫下停住了脚步。她说,全大队九个生产队,合起来是三百八十四户,二千零五十四个人口,分居在17个自然村庄和二十几个另舍户。队队有渔民三到五户不等。这些渔民户农忙时服从农业,收种一过就下湖荡,捕鱼捉蟹捞虾。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港汊里,有的打簖、张缳、有的张网、放卡。他们携妻带子,夜宿渔舟,泊无定所。小陈庄扑疟灭伤(寒)灭麻(疹)灭灰(灰质炎)等等难就难在这里,无法按时同步服药打针。我读卫校之前就是全大队九个卫生员的组长。三年多来,这些传染病的发病率虽有大幅下降,但却不能扑灭。其根本原因就是服药不正规。连年服药,年年有漏服漏治。去年漏了,今年又发病,发了又传染。如疟疾的传播途径是蚊子,这里是平原湿地,蚊子灭不了,只有灭掉传染源。要灭掉传染源,只有一个不漏的全民服药。截止前天,七月三十一日,全大队今年发疟病人是104人,与去年同期只少21人。我是1965年初中毕业后的那年秋天任卫生员组长的。那一年全大队发疟是418人,占总人口的20%。又如脊灰、付霍乱、伤寒……。

     史秀花对一串串数据了如指掌,就像她从头上拿下草帽,动脚时又随手戴上那样,不需经意,不需留神。只有说完这些情况时,她发出来的感叹、焦急,我们才意识到那是来自肺腑,来自心灵的震撼。那样子很像一位将军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阵,即将要发起一场殊死搏斗的战役一样,使你感到欣佩、诚服。

     那晚,我失眠了。我和郭医生是对面床,约50公分的两床之间摆放着他从城里带来的小电扇。我们各自躺在自己的蚊帐里。小电扇左右转动着,把轻轻的凉风给我们公平地分享着。黑暗里,扇面转到一侧对着你的头部时,总是轻轻地停顿一下,像是一个人的脸,向你轻轻耳语:“你想什么呀?”

     郭医生发话了:“唉,荒唐啊,做半辈子医生,原来板兰根和大青叶是萝卜和萝卜茵子的关系,是同一个植物。笑话,小汪,你知道吗?”

     “我读初中时就知道了,发热时家里人就挖棵板兰根和大青叶一起煎,喝了就退烧。”

     “这里的人是应该健康长寿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无心回答。

     “这里环境好、空气好;树木多、芦苇多、水气多。绿色的树木是制氧机,一道道黛绿色芦苇墙又是净化空气的净化器,储氧舱。几天了,你看到灰尘没有?你知道我几天来早上上河边洗漱时,用了多长时间?起码半小时。享受啊!那清新的空气使人的头脑特别清醒。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水气中的活性氧多,含氧量高。”

     “真烦人。”我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应声。

     “小汪,你说话呀。”

     “我想睡了。”我说。

     “你不是想睡,是想人了。”

     “想谁?”

     “想谁都可以,没有结婚的人就是好,你爱想谁就想谁。”

     “我谁也不想。”

     “谎言,想是正常的,不想是反常的。”

     “休息吧,十点了。”我说。

     “小汪,我看这史秀花就很好,男才女貌,她不仅貌美有气质,才学也很好。”

     “你才来几天,怎么知道她的才学。”

     “告诉你,不要外传。前天下午,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孩来就诊。发热咳嗽,体温39℃。我一查,双侧扁桃体Ⅱ°肿大,未听到啰音,诊为急性扁桃腺炎。用了20万的青霉素和退烧针,叮嘱回家多喝水。家人把孩子抱走了,卫生室没其他人了。你知道秀花对我说什么?”

     “不知道”,我怕史秀花得罪上级医生,忙洗耳恭听。

     “她说,小孩是她家邻居,午饭后她在家看过了,她用筷子做压舌板看了。扁桃体Ⅱ°大,充血不严重,明晃晃的透明状,上面没有附着物,更没有脓性分泌物。这样的扁桃腺炎多为病毒感染。她还说,她在医院时就发觉为什么有的小孩发热伴扁桃腺肿大血象很高,有的小孩症状和体征相同,甚至扁桃腺Ⅲ°肿大,血象却不高。血象不高提示病毒感染,体温没有鉴别的意义。但扁桃腺肿大的具体情况却有鉴别价值。她说,为了验证她的看法,她留心收集了二十多张上感患儿的化验单。结果证实,凡是扁桃体上有脓点或脓性附着物,或脓性溃烂等血象都高,都必须使用抗生素。凡是鱼泡状,有透明感,表面光滑完整,多为血象不高。可拟诊病毒感染,不用抗生素也能治好。当然肺部听诊有啰音那又是一回事了。她生怕我有感觉,涨红着脸对我说,郭医师你是我的上上级医师,你永远是我的老师。我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青霉素是按总人口计划分配的。我们大队每月只有20万的四十支,40万的二十支,链霉素一克的三十支,其余还有少量的四环素,没有明确的指征,我们是不用抗生素的。要保证重病有药用,能不用的尽量不用。说完,她再三打招呼。并拉着我的手说,我把你当着我爸,我才敢这样说的,千万不要见外呀。以后,我等你指教呢……”

     “小汪,你睡了?”郭医生提高了嗓门。

     “没有。”我连忙大声回答。

     “小汪,就凭这点,就能说明两个问题。一,对业务的钻研精神我等不如。二,会当家过日子,有掌握性。”

     “在医院实习时,我们院长还留她顶班呢。”

     “是呀,就凭这几点,你就能追。”

     “追,我连谈话都不敢。郭医师,我求你了,以后千万别提这些事。”

     “为什么,大白天我又没说。”

     “大白天,更不能说半句,我替你下跪了。”我恳切地说。

     郭医生带着不快,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进入了他自己的梦乡。

     我,无法入睡。一个反复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人贵有自知之明”,“要经得起组织上的考验”,“如再有说不清的绯闻?为春苗抹黑,开除你的工作资格就是你自找的。”这些既忠恳又带血的赤裸裸的警告,使人胆寒心颤,使人百思难解。两个孤男寡女相爱了,就是说不清的绯闻。一个职业医生爱上一个有能力刚入党的赤脚医生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当然,有一个核心我是清楚的,春苗是红的,我和她相爱就是为红抹黑。真是再清楚没有了。我是一瓶墨汁,只有墨汁才能使红色失去光泽,甚至也能变黑!

     我脑子里翻江倒海,身子也翻来覆去。我竭力不想史秀花。要工作,不要史秀花。可眼睛一闭,史秀花就来了。

     “哥,你喜欢吃辣,这瓶虾酱我加了点辣味,你和郭医生一起吃罢。”她莞尔一笑,转身走了,我想拉一拉她的衣角,拉迟了,她走到河边了,在柳荫下,在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她在为我和郭医生洗衣服。我在她不远的地方窥视着,心里在欣赏着一幅美丽的画。是绝代佳人西施在浣纱的画。清晨的微风吹起了她的单衣,露出了她羊脂般的胴体,也露出了一弯侧身的曲线。我心里一颤,紧紧地闭上眼,转身就走,千万不要失态。

     模模糊糊中,挥不去推不开的史秀花,晾完衣服又来了。我疯了,当“史秀花”又轻轻走来向我低声耳语时,我竟张开双臂一把拥抱了她——幸好,轻轻转来的电风扇上早有准备好的护网——我一身冷汗,自责下流。

     万幸,郭医生仍在他自己的梦乡里。

6

  公社对小陈庄卫生室多安排一个带薪的职业医生常驻,其目的史秀花是清楚的。但我临来小陈庄之前杨院长对我的特殊训话,史秀花半点不知。我也不能告诉她。因此,我到小陈庄后的神情冷漠,甚至木讷,甚至对史秀花有点躲躲闪闪,必然引起史秀花的多种猜测。

  就在我拥抱电风扇那夜的第二天早上,梦幻般的史秀花真来了。她身背药箱,一手提着一只青瓜,一手拎着一些鸭蛋,走到我们宿舍。正巧,郭医生去河边了,通讯员去烧饭了。

  史秀花把东西一放,直愣愣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渐渐地,渐渐地,她的眼眶里渗出了泪。当泪珠滚落到她的红润的脸上时,她突觉失态了,忙掏出手帕抹了抹。她说,哥,伙食不好,你瘦了。这鸭蛋和瓜是我家的,是送给你和郭医生的。与你们的伙食账没关系。哥,我太不关心你们了,你不要瞎想,有些事上班时我无法告诉你。今天,郭医生要去公社参加下放医生会议,我要去荡里巡诊。你一个人坐卫生室。你抽时间把它看看就知道了。她边说边把一本《内科学》塞到我手上,叮嘱我不要遗失。她转身走到门口时,又转身对我说,你不是喜欢文学吗,等我们老了,它就有用处了。

  我把她送到门口时,郭医生手提毛巾回来了。史秀花迎上去说,郭医生你喜欢吃的青瓜我送来了。今天我下荡,晚上请你们吃鱼。她一边说,一边乐无其事地背着药箱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想到了《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一位“女神”。

  那天,我提前到了卫生室,忘记了班前打扫卫生的规定,急切地翻开那本“内科学”,挟在书里的一封长信跃然纸上。

  哥:我第一次听到你和郭医生下放小陈庄的消息,我是不太相信的。我认为杨院长决不会这么安排。当你和郭医生真的走到我们卫生室时,我几乎要揉眼了。我还不相信是真的。

  一个月前,报上登了各地医生三分之一下放基层的消息。那晚,我就做了个梦,梦见你下放到小陈庄了。小陈庄的干群们敲锣打鼓欢迎你,我高兴得流泪了。梦醒了,我就拿着报纸想,假如这梦是真的,那该多好。那我们小陈庄的社员就有福了。起码,清创缝合,切开排脓这些天天发生的小手术就不要去十几里以外的医院了。就在十五天前,你和郭医生到小陈庄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你带着一些外科器械到我们小陈庄巡回医疗,一驻就是十天。你教我打包消毒,教我局麻术、缝合术。教我阻麻术、拨甲术。在为一个社员做开放性创伤缝合时,你要我做你的助手,当你打完最后一个线节时,我伸手剪线了,刚一剪断,你飞了,飞到天上了。我喊呀,你不应。我哭了,我边哭边喊,我喊出声了,把我妈惊醒了。她跑过来问我,汪医生在哪里。当她发觉是我在说梦话时,她骂了我一句:“疯了。”

  哥,我是疯了,几个月来,每当我遇到重症不能诊断,不能解决而转诊时,我就难过,我就想到了你。想到假如此时此刻你能在这里该是多好。可是,当你和郭医生真的来了以后,真的梦想成真了,我的惊喜却是一阵而已。十几天来,你总是郁郁寡欢,对我总是欲远怕近。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难过。我猜这猜那,就是猜不出一个原因来。哥,我不是水性扬花的女人。荡边的姑娘虽然都会荡舟放喉,对唱渔歌。但她们都有一双自己的眼睛,都有自己的任性。只要自己看准了,就是一起下水,也心甘情愿。电影《刘三姐》里那场在湖荡里对歌的戏,十年前就是在我们荡边的荷滩上拍的。“联就联,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荡边的姑娘都会唱。所以,荡边姑娘的绣球不轻抛。我既抛出了,谁也改变不了。

  这几天是发生了一些事,就在你们来小陈庄后的第四天晚上,大队妇女主任马秀英到我家谈媒,对象就是张书记的儿子张军。张军和我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我到卫校读书那年,他应征入伍,目前仍在部队。马主任说,张军回家探亲了,时间只有一周。张书记一家的意见是趁张军探亲期间,把我们的亲事定下来,买点彩礼,拍个合影照就行了。

  这件事他们在二年前就有意向了,我从来就没答应过,因为我对张军没有好感。在红卫中学读初一那年,一次星期六放假回家,途中要经过的一座小桥坏了。只有一棵大木头担着,四五米长,当时又下着小雨,几个女同学站在桥头不敢走,想等个人来搀一搀。张军从后面赶来了,谁知他一溜而过,抢着回家了。后来,你和你们初三的两个男同学也来了,是你和那个男同学把我们几个女孩一一的搀扶过桥。小雨中你还让我们先走。就从那天起,我心中就喜欢了一个人,也厌恶了一个人。

  马主任再三要我家表态时,我确实想了好多好多,当时正逢扩建卫生室,什么事都由张书记一个人说了算,凡事都要他点头。因此,我对马主任说,婚姻法上没有订亲的规定,订亲只是民间的风俗,起不了什么作用。破“四旧”破到现在了,还要搞订亲,不是活活搞浪费吗。马主任把这话传到张家,张书记对我的话很赞赏。只是提出在张军回部队时,要我和张军妈一起把张军送到县城的轮船码头。前些天,我真的送张军了,我当着他妈说,我是作为村邻和同学来送你的,致于将来如何,就要看你在部队的表现了。张军妈把这话告诉了张书记,张书记连夸对对对。我量定一个自私的人成不了大器,所以我才敢这么说。

  哥,这些事你可能知道些,也可能不知道,但我全告诉你了,你应该理解我。为了小陈庄的卫生事业,我是送张军了。但在送张军的路上,我一直想着你。也嘲笑着自己。是贱,是逼出来的戏,只有天知道。你不会介意吧。

  哥,振作起来啊,几个老支委经常对我说,要好好照顾你们。当年,日本鬼子在小陈庄无恶不作,共产党派来了新四军三师赶走了鬼子。今天,天下太平了。共产党又派来医疗队,为我们除害灭病。我们小陈庄社员要知恩图报,要发扬光荣传统,要关心医疗队的医生。老支委把医疗队和新四军相提并论了,你应该感到任重和光荣啊!

  哥,我是在蚊帐里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写的。手电筒没电了,再见!你的秀花。

  说实话,一年前我到红卫卫生院不久,就暗恋史秀花是被她的形象和气质所倾倒的。一头靓丽的青丝,常编起两个长长的辫子垂到前胸。丰满而又坚挺的前胸显得朝气蓬勃、刚毅、迷人。使人神魂颠倒。每每对话时,洁白的脸上常泛起红润的羞色,一种异性的活力和魅力使你感到有一种磁场在彼此之间,欲罢不能。每当业务上的问题向你求教或讨论时,她那微微闪动的一双大眼里常使你感到睿智过人,但又单纯、天真。读了这封蚊帐里的来信以后,我突然发现,史秀花除了美丽、聪明、好学,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成熟之处。“为了小陈庄的卫生事业”,“是贱,是逼出来的戏,只有天知道”。等等。我反复琢磨,反复思考。史秀花在我面前更加高大,更加可爱了。她不仅仅是天生丽质,形象迷人,还是一个努力向上,颇有心计的姑娘。

  就在那天晚上,史秀花取走那本《内科学》以后,郭医生从医院回来了。他见桌上是鱼咸、瓜汤、韭菜炒蛋。他一本正经地说,今天为止,以后不要再收史秀花家的东西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们都是月月拿薪水的国家医生,白吃一个拿工分的农民医生家的土产,影响是不好的。他说完以后,还面对我加了一句:“汪医生,你懂吗?”

  郭医生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又是一个“人贵有自知之明”,使我匆匆洗完凉水澡以后,在蚊帐里无法入睡。猜这猜那,越猜越觉可怕。郭医生在帐子里把手伸出来,把呼呼的电扇按到了微风档。他发话了:

  “汪医生,你的家庭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的方向没有错,既然郭医生是关心的口气,我必须如实回答。我说:

  “据我母亲回忆,土改前我的祖父有地四十几亩,有耕牛一头,小农船一只。1946年土改时定为富农。1947年,即我出生那年,土改复查。因为我家人口多,我父亲弟兄三房全共在一起,是一个有十几口之家的大户,人均土地不足三亩,纠为富裕中农。

  我的父亲是上海华东师大1944年毕业生,后在江南造船厂任文职。1950年回苏北家乡办学,1953年起任县中校长,党支部书记。1957年大鸣大放中定为极右。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196710月,我上大三那年,突然被告之我父亲畏罪自杀。我母亲和我姐也被逐放原籍。

  我外公家是小业主,有个小小的榨油坊。母亲读过二年私塾。据我母亲说,父亲解放前在江南船厂做的是党的地下工作。但造反派调查他那段历史有叛党行为。一批地下运往苏北解放区的药品被国民党查获,疑为我父泄密。在最后一个批斗会上,我父亲被弯腰九十度站了二个多小时。第二天,学校造反派通知我母和我姐到医院为父亲收尸。医生的死亡结论是安眠药中毒。造反派的审查结论是混进党内的叛徒,畏罪自杀。

  “这些事,你们学校知道吗?”郭医生追问。

  “知道,我从那年起,由于成了黑五类子弟,就没资格参加红卫兵了,就埋头读书,专心实习。也感谢几位老师恻隐,暗中对我有所照顾。所以,虽分到基层医院,但我已十分满足。”

  “这些事,史秀花知道吗?”

  “可能知道。”

  “对了,史秀花对我们热情照顾,完全是工作因素。对我们尊重,也是工作关系。是正常的人际关系。我们不能有错觉。史秀花和小陈庄的卫生工作,这面旗子能不能越树越高,除了上级领导的培养、宣传,具体的担子还是在我和你的身上。你很聪明,我说的意思你懂吗?”

  “郭医师,我们到小陈庄这么长时间了,你发现我有什么不轨吗?”我说。

  “没有没有,我说的意思是不能有非份之想,我们要保护好史秀花的政治形象。”郭医生连忙作了补充。

  “郭医师,昨晚你向我介绍史秀花时,你说很合适。我当时说千万不能,我替你下跪了。你记得吗?”我说。

  “记得记得,你的政治觉悟比我高。所以,今天会后,杨院长向我打听这方面的情况时,我一口否认了。”

  “啊——。”

  我舒了一口长气。郭医生又慢慢进入了他自己的梦乡。

7

     自从我向郭医生叙述了我的家庭出生和政治背景以后,郭医生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他对我再也不像以前说话随便、处事随和了。他平时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亲切地叫我“小汪”,从那晚以后,哪怕在宿舍里,他也一本正经地叫我“汪医生”了。也从那天开始,郭医生对史秀花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变化。过去,不管在人前人后,他总是一口一个“小史”。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很尊重地称“史医生”了。严肃的人际关系,往往使人拘谨、刻板,一言一行都要思忖、谨慎。过去,史秀花总是提前上班,帮我们洗好衣服再开始当天的工作。现在,史秀花到来之前,郭医生和我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洗好了,晾好了。过去,史秀花常常带来韭菜、南瓜等十边地上的土产,帮我们改善伙食。现在,哪怕是一棵白菜,郭医生也当场给钱,并且以很认真的口气说,“史医生,以后不要这样了。”那严肃的样子,常弄得史秀花莫名其妙。

     一天晚上,大队部灯火通明。全大队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和各生产队的卫生员济济一堂,杨大队长和史秀花要贯彻落实当天公社召开的以扑疟为中心的卫生工作会议精神。会上,杨大队长传达了公社的要求,在如何落实确保完成的问题上,杨大队长的布置刚刚说完,史秀花讲话了。她说,公社的要求确实是队长挂帅、卫生员专职,全大队同步服药,卫生员一手拎茶瓶,一手给药,看服下肚再服下一人。根据这个要求,根据我们大队居住分散、湖荡里流动渔民多的特点,我认为单靠九个卫生员是难以完成每天近800人的服药任务的。如果发生漏服或不全程现象,那就意味着留下后患,留下传染源,明年再传染。我建议,我们每个生产队再增加一个临时卫生员,队长也带名单拿茶瓶。这样,每个队投入三个人,还要认真负责,方可保证不出现漏服或不全程现象。对此,杨大队长持异议,理由是公社布置的就是由大队医生和卫生员脱产四天,专职送药。如果再增加人员,就增加了非生产性用工,既误夏管,也影响了年终工分值。

     在这种僵持的情况下,一般人往往是等张书记表态,然后说好好好对对对。几千年的集权制几乎对每个中国人的细胞里都埋下了这个基因。但郭医生一反常态,没等张书记开口,他发言了。他说,增用九个人,每人四天,对当前生产可能有点小影响。但如果今年漏服几个人,明年又造成流行,不要多,明年有100人打疟疾,每人病假七天,将会对明年的生产带来多大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接着他加引了毛主席的指示,我们的任务是过河,不解决桥或船的问题,过河就是一句空话。

     平时笑容可掬、少言寡语的省医疗队的郭医生如此积极发言,有理有据,使全场气氛立刻以史秀花的意见占了上风。张书记立即表态:大小队干部全部介入,再增加一名初中生,苦战四天,一个不漏,足量全程。莫说下荡,就是下海,也不能漏服一人。

     杨大队长不再发言了,两眼盯着史秀花,像是不认识一样。

     郭医生在多种场合下旗帜鲜明地拥护史秀花,在日常工作中处处尊重史秀花,都是从那天他在公社开会以后开始的。他到底得到了什么信息,无法知晓。但从他的言行中,我预感史秀花将高不可攀,我必须死掉那份不能外露的恋情。

     一切在预感之中,九月上旬的一天,也是我们开始在陈庄小学搭伙的第三天,张书记通知中午加二十个客饭。并指派通讯员和妇女主任马秀英专门负责,以鱼鸭为主,办两桌荡区特色菜。

     客人到了,约九点左右,湖荡里两只小轮船和一艘汽艇分别向每只渔船靠拢、谈话。同时,村里也来了十多人,在张书记的陪同下,分别深入各家各户,样子也像在调查走访。

     第三天,地级党报刊出地县两级卫生防疫站的联合调查报告《红卫公社狠抓卫生防疫·小陈庄大队扑灭疟疾服药率达百分之百》。

     第四天,省报刊出《身背药箱热心为民——记小陈庄大队赤脚医生史秀花二三事》。同时,还登载了史秀花在小船上头戴草帽、身背药箱、两手推桨的照片。

     半个月后,公社党委李书记在小陈庄大队支部大会上宣读:为进一步搞好小陈庄大队卫生工作,经党委研究决定,史秀花同志任小陈庄大队支部副书记。

     预感在一天天成为事实,可我的恋情却一天天难以死去。我白天埋头工作,给人的印象是无声无色,无动于衷。晚上却度夜如年。恨这恨那恨自己,恨自己不该爱上史秀花,不该来到小陈庄。甚至恨过造物主在造人的时候,为什么不安排两性同体呢,如果两种荷尔蒙在一个人身上,那就不会有如此的烦恼了。你要推开她,不想她,偏偏一天见不到了,就失魂落魄,这世界就黯然失色。见到了又怎样呢,又不敢多看她,又不敢多说话。要装得若无其事。要装得像冷血动物一样,无情无欲。

     郭医生就不一样了,他过去是笑容可掬,现在是笑口常开。他对史秀花热情、尊重和下级见到上级一样,谦恭、顺从。在我面前呢,他轻松自得,好像一切都在他预见之中。而且,他还看到了明天后天。

     就在史秀花就任支部副书记的第三天早上,史秀花早早地到了卫生所。我一进门时,她见门外无人,就塞给我一个纸包。她说,哥,你怪我了吧,这事太突然了,转身的时间都没有,你把纸包里的信看了,你就知道了。

     郭医生在门外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史书记,你早啊”。史秀花对郭医生的突然改口,顿时脸涨得通红。连忙说:“郭老师,你还是叫我小史好了”。郭医生忙说:“我是你支部里的一名党员,这是起码的尊重。以后你习惯了,就好了。”史秀花说:“党委的意图你是知道的,我小史永远是一名赤脚医生,也永远是你们的学生。”

     在郭医生和史秀花的对话时,我自惭形秽,甚至无地自容。三个人同在一个室内,但我感觉他们是地球人,我是外星人——一个党的“叛徒”的儿子。他们是党员,是支书,我今生今世是无法和他们站到一起的。但史秀花呢,她和郭医生明明是两个人的对话,她偏要在你的后面加上个们字,“我小史永远是一名赤脚医生,也永远是你们的学生。”一个“们”字,一下子又把我从半空中拉了回来,甚至又拉到了一起。

     我要远离史秀花的原因是史秀花越来越红,我这瓶“墨汁”不能污染她。一旦有蛛丝马迹能说明“史秀花爱上判徒的儿子了”,那史秀花将会一落千丈,将会千夫所指。同样,一旦有半点迹象能说明“汪医生爱上史秀花了”,那将是“麻雀想吃天鹅肉”,同样会遭到众人耻笑。即使有人说配倒是般配的。但后面肯定会加上一句“不可能”的。原因就是史秀花根正苗红,汪医生苗正“根”不正。

     那几天,我对史秀花采取的方法是不看不想不接近。偏偏在这半死不活的痛苦心态时,她又塞个纸包来,轻轻的一声“哥”,又把我竭力挣脱的恋情又拉了回来。晚上,我还是把史秀花的纸包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精美日记本,密密麻麻地写着她的绢秀小字,多半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笔记,最后的一页是没有撕下的一封信:

     哥,在李书记来开会宣布的前二天上午,我正在田里插秧时,公社组织委员找我谈了话,直言组织决定,没有推辞余地。请谅解我没有告诉你。那天陪来的杨院长还对我说:“秀花,你的前途是无限的,要接受组织培养,不要在个人的问题上影响了自己的前途。以后,我们还要你照顾呢”。杨院长的话给了我一头雾水。我正不解之时,昨天,县革会组织科又来人对我的所有社会关系又作了逐一调查。在婚姻状况一栏,我填了个未字。他们没有追回有对象否,我也没有多说。哥,根据他们的谈话,近期可能还要发生些情况。请你相信我,也希望你振作起来,坚信毛主席的指示,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但一个人的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只要我们跟党走、听党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的相互选择是无可非议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会打洞”的胡说是血统论。是不利于我们党的事业发展的,也是不利于党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建设社会主义的方针政策的落实的。我们在心底里应该无视一些人的糊涂认识……”

     史秀花的认识在当时确实是有根有据的。但社会气氛不是这样,每个人看问题、谈是非、下决断几乎都是“宁左勿右”。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没有人敢娶敢嫁,最后只能是他们之间相互嫁娶。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阶级的烙印越来越深。史秀花把“绣球”勇敢地抛向我,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活学活用”。是看一个人“重在政治表现”的表现。她还对我说过:“我嫁人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是我自己选择终身的依靠。你聪明好学有技术,有一颗为事业为他人的红心,不管穷富,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有了。活着的意义不就是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吗……”

     看看史秀花写在笔记本上的信,回忆史秀花对我说过的话,我躺着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我流泪了。我无法推开史秀花,也没有理由推开她。更没有理由自惭形秽。毛主席阶级斗争的理论学说,决不是这么简单的生搬硬套。以“血统论”模糊阶级斗争的理论不是毛泽东思想。我突然翻身,抱住没有放开的被子,泪水满面地说:“秀花,我对你太冷漠了,我对不起你呀……”

     幸好,我突觉失禁的时候,发现郭医生的鼾声没有间断。

8

  史秀花任小陈庄大队支部副书记后不到两个月,县革委会批复史秀花任红卫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参加分管全公社的卫生工作。

  一个普通的赤脚医生,一下子擢升到公社干部,自然成了媒体的关注。电台报纸采访不断。史秀花自己也觉似梦非梦,身不由己。

  史秀花在“树典型”的政治需要中当上公社干部以后,其实就是小陈庄卫生所里增加了一台手摇电话机,和一张新的写字台。在电话铃不响的时候,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做自己的赤脚医生。只是每月需要离开小陈庄几天,去参加县、社召开的相关会议和传达布置会议内容。人员性质不脱产。

  在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年代。在“反修防修”、在“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根本区别就是联系群众”的指示下,作为一个被培养的接班人来说,史秀花深知不能脱离劳动,必须扎根群众之中。所以,史秀花只要能挤出时间,她还要到田间劳动,把药箱放到田头,和社员们边劳动边“聊天”。

  由于史秀花身心还在群众之中,所以,在小陈庄社员们的眼里,史秀花还是史秀花。对她的称呼还是一如既往地叫秀花。但有几个人就不是这样了。例如,史秀花不在诊所时,电话铃响了,郭医生会接过电话说:“史主任在田间劳动呢”。史秀花来到诊所了,郭医生会说:“史主任,刚才公社找你接电话,我说你在田间劳动呢,这样说妥吗?”大队张书记则更有分寸了,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人找他谈工作,只要史秀花在场,他在答话的最后总要加上一句:“史主任,你说呢?”杨院长则更恭维了,他几乎天天来电话。不是说“史主任,有件事请示一下。”就是说“史主任有件事向你汇报一下。”除了电话,他有时还踏着自行车专程来汇报工作。而且,那态度十分谦虚、虔诚。尽管史秀花常卷着衣袖,但他再也不敢要她“注意形象”了。他不但在言辞里,连目光里也在请求史主任的指示。

  对这些人的突然谦逊,史秀花往往是一阵脸红以后,微笑一下,就了了。内心里却不是滋味。

  最使史秀花感到身不由己,渐渐被人“架高”的是她当上公社副主任一个多月以后的省报上的一篇报导。

  事情的起因是,春节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一个五岁的男孩在皮玩中把一个蜜枣核呛进气管。窒息、紫绀,像一条半死不活的瘟鱼被抱到诊所。在一声“救命”的呼喊下,孩子的父母几乎跪到了医生的面前。他们说几分钟之前,几个孩子玩得好好的,不知吃的蜜枣里有什么毒,孩子突然不行了。面对病史和体征,郭医生和我的第一反应是气管异物。郭医生的意思是想护送转诊,原因是既没有吸痰器也没有呼吸机。更没有气管切开的条件。史秀花一头进来了,得知情况后,她立即坐下把孩子抱进怀里。让孩子的胸腹部垫到自己的膝盖上,扭转已失去抵抗力的头部,捏住孩子的鼻孔,她俯首对孩子口对口拼命一吸,一个小小的蜜枣核连同痰液进到了史秀花的嘴里。我和郭医生立即对孩子进行人工呼吸。在高压给氧的帮助下,孩子渐渐恢复了自主呼吸,慢慢的苏醒了。

  在那个讲信仰、讲阶级感情、讲舍己为人的时代,在条件简陋的医疗场所,在救死扶伤高于一切的精神驱使下,此类事并不鲜见。而且,史秀花在临床急救学里也学过此类知识。事后,郭医生也曾对我说,他当时也想这么做。但这样做绝不是一个后果。还有一种可能,当固体异物在稍有弹性的气管里阻得很紧时,只要它不是圆球状的,短时内异物周边的某侧还有点点空隙。冒然一吸,异物未能吸出,异物下段的气管粘膜分泌物即痰液,却被吸来阻住那点点空隙(尚存的丝丝气道)。形成彻底阻塞。这种可能是存在的。有近20年临床经验的郭医生,就曾碰过连吸痰器都未能吸出的异物(弹子玻璃球)。郭医生当时认为异物可能是枣核,气管尚未完全阻塞。患儿昏迷是严重缺氧。正在郭医生拿来氧气袋的时候,史秀花已快速实施口对口吸吮了。而且成功了。

  这件既动魄又正常的急救事例,一般医疗场所都可能发生过,过了就过了。偏偏这个被救的孩子和他的父母都不是小陈庄人,是从省城来小陈庄探亲的。孩子的祖父在十几岁时就从小陈庄入伍,跟着新四军打鬼子。解放战争就当上了团长。文革期间参加支左,“三结合”时作为军代表在省革委会任职。孩子的父母回城后说了孩子起死回生的经过。作为祖父在心疼惊喜之余,突然发现毛主席要全国都要学习赤脚医生的指示是多么英明伟大。城里的大医生想的是条件。赤脚医生就凭一腔质朴的阶级感情,不加思索,以口对口吸吮的方法救活了一条人命。而且,这位赤脚医生已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了,还坚持“赤脚”。坚持扎根在贫下中农之中,这还了得。这不正是我们要寻找要培养的接班人吗!

     于是,史秀花成了多家省级报纸的采访对象。省报登了史秀花的长篇报道后,还加了评论员文章。指出广大干部、知识分子、医务人员下放基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多么必要,何等重要等等。

     一个月后,在县社领导陪同下,考察史秀花的来客接二连三。

     又是一个月后,就在我们去小陈庄整整一年的时候,史秀花成了滨湖县革委会卫生局党组副书记。参加分管基层卫生。同样注明,人员性质不脱产。

     史秀花渐渐被人罩上了光环。但她大部分时间还在小陈庄为社员们防病治病。在郭医生和我面前她还一如既往的谦虚尊重。但省报上那篇评论员文章却对我和郭医生乃至所有下放医生都罩上了一层阴影。加之,正值7·13事件以后,全国上下正在狠批林彪反党集团。政治空气十分严肃。郭医生主动提出我们要严格执行“三三制”,落实参加劳动的制度。公社也要求定期汇报参加劳动的情况。在史秀花积极带头劳动的影响之下,我们三个医生每天由一人参加劳动,二人上班负责防病治病。保证每人每月参加田间劳动的时间不低于7-10天。那个老中医因管理中药田本身就是劳动,故无新的劳动任务。

9

     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和一群女社员在旱地里锄草,满身大汗了,就在河边的树荫里休息。妇女们歇下来,有的手编草帽,有的纳鞋底。有人还从自家拎来一桶绿豆茶,分倒给要喝的人。嬉笑之中,我突然发现我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年轻男人。(是队长照顾干轻活的),我自觉有点别扭。就转身走过小石桥,走到一个土堆上,一个人站在一个破旧的亭子里纳凉。

     荒草丛生的土堆上,不大的亭子其实就是四根石柱和几根石梁顶着几块斜置的石板,无瓦无翘檐。显得古旧而苍凉。平时无人光顾。在亭子中间,已被荒草半掩的一块青石上,隐约可见三个大字:“望夫台”。

     凉风拂面,我在亭子里极目四顾,顿觉心胸开阔。约五米高的土堆坡下,是一片方圆约二百米的一块小小湿地。是湖荡北岸伸向湖中的一个小小半岛。半岛和“大陆”相连的地方,又被一条窄窄的小河隔断。一座古旧的“望夫桥”是走向半岛的唯一途径。半岛的东南两面是碧波浩渺的湖水,一望无边。半岛西面是隔水相望的湾湾湖岸。一道长长的黛绿色的苇墙沿岸而镶。西北面则是小陈庄的一片大陆。在陆地边缘和半岛的三面全是浅浅的荷滩。夏日的荷滩,在凉风吹动下,摇红滚绿。稍远处渔舟点点。我不免一声感叹,美呀,难怪小陈庄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美,难怪史秀花使人倾倒、陶醉。

     我正感叹之间,忽然发现在树荫下休息的人们在向我招手。我立刻走到他们中间,拿起锄头就向田间走,他们又说时间未到再歇歇。他们见我无所适从的样子,都对我弯腰大笑。

     我莫名其妙之时,一位老大爷对我说:“你到小陈庄一年多了吧,见过有人去亭子的吗?以后一个人不要去。”妇女们更坦诚了:“汪医生,这石桥和石亭年轻人是不能随便去的,过桥放牛啃草队里都是安排老人去。以后你就知道了”。

     锄草了,我带着诧异故意靠近那位老大爷。老大爷告诉我,那“望夫台”下面的湿地叫仙鹤滩。每年冬天都有大批仙鹤来此越冬觅食。鹤是怕人的,只要有人接近,鹤群就起飞了。但在明朝崇祯年间,这渔港里有个渔家少女,她喜欢鹤,常把小鱼小虾撒到滩上喂鹤。时间一长,只要那小姑娘上滩,成群的仙鹤就向她靠拢。丹顶白羽的仙鹤是美丽的。这小姑娘也很美丽,美得也像仙鹤一样,如脂如玉。人们很快传开,仙鹤滩有个仙鹤女,是仙鹤投胎的,很美很美。

     夏天,鹤群走了。有个痴迷的小青年叫牛哥,就特意到仙鹤滩放牛,梦想看看仙鹤女是什么样子。一日黄昏,那位渔家少女荡着小舟来到仙鹤滩采莲。两人一见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到黄昏,他们就如约而至,并私订终身。

     仙鹤滩有个仙鹤投胎的美女之谈,很快传到了县衙。时正逢大选美女进贡皇上,县老爷喜出望外,遂派乡绅武士,用白银绸布作聘,以官船大轿将仙鹤女送上京城。二年后,闯王造反,明廷大乱,仙鹤女逃离储秀宫,回到仙鹤滩找牛哥。此时,牛哥已投身闯王的队伍造反了。

     仙鹤女思念牛哥,每到黄昏就在仙鹤滩等候牛哥。在她和他相守过的地方,搬来泥块垫高脚底向北眺望。望晕了,就倒在泥堆上昏睡。从夏到冬,日日如此。鹤群又来了,它们见仙鹤女如此珍情守盟,都伏地相视,守候在她的周围。直到霜夜深沉。

     仙鹤女愤离京城恋牛哥,千鹤同情的佳话很快传遍了乡野。大陈庄一位财主的儿子张秀才顿生怜悯之心,要以重金娶为二妾。仙鹤女提出要在仙鹤滩北侧挖一条小河,使仙鹤滩与世隔断。并以挖河之泥筑个三丈高土台,在土台顶上建一石亭,让她在亭里望空三拜牛哥以后再成亲。张秀才如是照办。三个月后,台成亭就,张秀才迎娶之日,仙鹤女向张秀才捧上一木盒,言内有赔嫁之物。仙鹤女粉墨梳妆,身着嫁衣,在石亭里点上香烛,对着牛哥投军的方向,行三拜大礼,就一头撞上石柱。张秀才呼救已晚,将仙鹤女就地埋葬后,打开木盒,内见数字:一女不允二家,筑台破费,此储秀宫珍宝首饰,以表谢意。

     翌年夏日,牛哥回来。得知仙鹤女如此忠情烈性,昏沉之中,每近黄昏就涉水越河来到他们当年相约相守的地方——高高的望夫台下,烧纸祈祷。日日如此。夏去冬来,越冬的鹤群又来了。见牛哥在霜冻下日日涉水而来祷告,千鹤尽哀,伏地相陪。忽一日深夜,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牛哥惊醒回家时,小河上顿现一座白凡石小桥。桥名望夫桥。三百多年来,这洁白的望夫桥,到底是人造的,还是仙鹤支架的,一直是个谜。

     老大爷边锄草边对我讲完这个故事后,他又对我说,在这沿荡数里的地方,每个成年人都很介意这个故事。这里的大男大女不轻易约亲。如两厢钟情,则一诺千金,雷打不散。多少年来,这里从没有毁约离婚之说。年轻人从不去仙鹤滩,更不去望夫台的原因,就是怕占晦气,不吉利。他还说,你们读书人当然不信迷信。大家向你招手是好心意,你不必在心。

     收工的时候,我对那座默默无声的望夫桥突然感到新鲜而又凄美。全长不过10米,宽约二米的望夫桥是一座全石圆拱桥。是白凡石还是汉白玉石砌造,我无法识别。两侧护栏的全白色石板上和石柱上都雕有栩栩如生的白鹤,姿态各异,表情悲哀。在历史的风雨浸蚀下,鹤身上的纹理间都嵌上了尘垢,明显的失去了当年的光彩和光泽。我实在无法想象,这荒草丛生的仙鹤滩上除了那个破败的望夫亭,别的什么也没有。一年一度的大片荷滩上的绿叶和莲花,也是无声无息。这个明显的误传——石桥是白鹤支架的——寄托着一种什么情感和情思。唯物的观点看,这桥应该是人造的。既是人造的,难道真有过这个故事的存在吗!望夫台是张秀才应仙鹤女要求而造,望夫桥又是谁造的呢?这个荒凉贫困的湖荡地区,难道历史上真有过辉煌的一页吗?难道这个凄美的故事真是历史的真实吗?

     我流连忘返。

     就从那天以后,就从那天听完那个凄美的故事以后,我对小陈庄,对小陈庄的美女们,特别是对史秀花似乎有了新的了解和发现。我心中的纠结似乎也放松了许多。

10

   又是一个轮我劳动的日子,队里安排我参加采莲。采莲是轻活,也是妇女和年长的老大爷们干的活。一条小船上三个人,一个人撑船,船舱里一边一个人伏在船舷上采摘。和我在一起的大叔叫乐铁嘴。是小陈庄的“名人”。我以前在中药田劳动时,曾听那位老中医讲过他的故事。他是国民党黄埔军校西安分校第十七届毕业生,伪连长。48年起义投诚,后参加过抗美援朝。53年退伍回小陈庄。他自学中医学针灸,文革前他和那位老中医都是村里的土郎中。文革早期他并不是批斗的对象,因为他针灸治病不收钱,人缘好。后来红卫兵批斗老书记说是走资派,并要老书记两手扶着高帽子弯腰九十度接受批斗,老书记头上大汗直滴。乐铁嘴看不下去,就高声大喊:毛主席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这一喊真灵,观看的老百姓就冲上去为老书记摘掉高帽子,并拿个凳子要他坐下来接受批判。

     乐铁嘴的行为激怒了几个红卫兵。于是,乐铁嘴也成了批斗对象——历史反革命。

     有趣的是,造反派在批斗乐铁嘴时,说不过乐铁嘴。乐铁嘴能把270多页的一本《毛主席语录》全背上。而且应用自如,常把红卫兵弄得结舌尴尬。于是,他就得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绰号——乐铁嘴。

     乐铁嘴的本名乐运奇也就渐渐被人们忘却了。

     铁嘴终于说不过事实,批斗高潮时,有人在他家里翻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有二百多首打油诗,都是记的“黑账”。例如,他家的生产队生产搞不好,常调整领导班子,二年换了三个队长。乐铁嘴在小本子上写道:“我队干部常换班,换了一班又一班,养肥的牲口刚出圈,新挑的小猪嘴更馋”。这还了得,党的基层干部是牲口,是小猪,这不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又是什么!于是,乐铁嘴又得到一顶新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

   “现行”加“历史”,批斗时统称“双料”反革命分子。

  和这样的人伏在一起采莲,我真不是滋味。既不敢说话,更不敢漏采一只。乐铁嘴则不一样,他无任何顾忌。他不停地逗我说话。他说,汪医生,你老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要我为你搭搭脉吗?我说:“乐爷,我的性格就内向。”乐铁嘴大笑。他说,那我就直说了。我和你爸是初中同学,他活泼豪爽仗义。你妈也是一个知书达理性格开朗的人。性格是有遗传的。你不是内向,而是背包袱。是自己往自己头上压碓臼,归根到底还是年轻幼稚,缺乏历史知识。我如果像你,那还活吗?我就是照样活,照样做人。革命是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讲话的。反革命必须具备反党反人民的证据。你说我是反革命就反革命了?批斗我的时候你不在场。他们说我的投诚是被困投降的。我们投诚是一个团整体投诚,事先有预谋有联系。投诚后有嘉奖令,有编制。这些人连投诚、投降、俘虏的概念都不清楚,还革我的命!抗战时我打鬼子立过功,内战时我弃暗投明,就我一个连,就有十三门大炮带过来。解放重庆时我立过功,抗美援朝我又立过功,几枚勋章就是证据。证明我是好人,是英雄……。你不要见我害怕,连话都不敢讲。

  他一边采莲,一边没完没了的说个不停。当小船穿过望夫桥时,他突然对我说:“汪医生,这石桥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听说过,是仙鹤支架的。”“那是神话,是抨击人的劣性的。我是说这美丽的石桥险遭破害,还能幸运存在的故事。”“未听过。”“那我就说给你听听——

      五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们小陈庄人正在田中刈稻,突然从镇上来了近二十个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他们敲锣打鼓,打着“破四旧立四新”的旗子,来到小陈庄,来到这望夫桥前。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望夫台就去砸亭子,爬上翘檐就拆瓦。这时田中的社员莫名其妙,都冲上来要保护亭子。张书记却在一旁无动于衷。社员们齐声问张书记,张书记说这是小将们在搞文化大革命,我是当权派,我不能阻止。突然,从稻田里冲出几个妇女,带头的就是你的同行史秀花。她柳眉倒竖,怒发冲冠,手执镰刀,直奔望夫台。她说,谁叫你们来的。红卫兵答,我们是破四旧的尖刀连,我们自己来的。史秀花说,你们谁是连长,站过来讲话。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说,我是司令,我们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要大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旧风俗。史秀花指着亭子说,这叫什么?那个司令说是旧文化。史说不对,叫旧石亭。司令说,旧石亭的故事宣扬封资修,我们就是要砸。史秀花说,不对!旧石亭的故事是说三百年前人们就渴望婚姻自由了,它和立四新没有矛盾。另一个红卫兵冲上来说,望夫桥是迷信桥,哪有白鹤能架桥的?是有神论,我们就是要砸。那个红卫兵边说就边砸桥栏。史秀花冲到桥上,手扬镰刀大喊,我是小陈庄的红卫兵,今天刈稻子,红袖章没戴。我告诉你们,《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我看过了,我们红卫兵团也认真地学过了。社论号召我们,要在意识形态里破除旧思想旧文化。不是叫我们在有形世界里砸旧亭破旧桥。我们红卫兵千万不能做出牛鬼蛇神想做而不敢做,我们红卫兵却糊里糊涂地做到了……。

  那天,十八岁的史秀花简直是个英雄。小陈庄的十几个姑娘站在她身边,为史秀花撑腰鼓掌。结果,那突如其来的红卫兵竟真偃旗息鼓地回去了。

  就从那天起,张书记和小陈庄的干群们就对史秀花刮目相看了。

  乐铁嘴很兴奋地讲完故事,我们船上的莲子也在岸边卸完了。收工了,乐铁嘴见我无声无色,他突然又说,你不让我搭脉可以,但我要给你开个“方子”。说罢,他走到我放在岸上的药箱里拿起笔,在一本处方的反面写了起来,并嘱我晚上回家再看。

  我本来就不敢靠近乐铁嘴,也无心去看他写的什么。那晚,我真忘了看他的“处方”。谁知第二天轮到史秀花劳动了,她在整理药箱时突然看到那本处方的反面,她读了以后,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惊讶之时,她把那纸撕了下来,朝我面前一放,扭头就走。这时,我才发现乐铁嘴给我开的“处方”是:

  人逢逆境莫忧伤         时来得意勿张扬

  只要自己行得正         自有日月天地长

  陈庄湖小荷滩浅         风景不亚美漓江

  史家“三姐”绣球好     阿牛当捡别惆怅

  我不由一阵寒颤,这“双料反革命”竟如此厉害,我急忙把那个“处方”撕得粉碎。

 

  (11

  史秀花看了乐铁嘴给我开的“处方”后对我气狠狠两眼圆瞪的目光,就像两把利剑一下子挥散了笼罩在我心中的雾霾。一个戴着“双料反革命”帽子的人还能如此坦荡,我,一个拿着国家薪水的医生,有什么理由见到她就躲躲闪闪。明明已欲罢不能有什么理由要装腔作势。史秀花两眼直视的目光里向我喷射的是她出自内心的恨!恨我什么呢,窝囊!不像个男人。连爱一个女人都不敢理直气壮,将来还能成什么依靠。整天是故意的目不窥园,故意的正襟危坐,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区别。她应该恨我,这种由爱而生的恨,实际上就是爱在燃烧,爱在疯狂。这种以恨而喷射的爱,是晶亮无瑕的爱,是经过湖水荡涤而纯洁透明的爱。是面对仙鹤滩一串串美丽故事渲染后倔强而独有的爱。她那愤然离去快速走开的样子,既是对我“鄙视”和无奈,也是对我高声呼喊:乐铁嘴都洞察了,你还装什么蒜。纠结,只能扭曲自己,伤害自己,也伤害着别人。

  就从那年秋后开始,就从那对目光猛刺以后,我每每劳动结束,洗个热水澡,饭也香了,睡眠也香了。头一靠枕头,一觉就到天亮。白天除了工作,也真心无旁骛了。尽管史秀花每月在小陈庄工作和劳动的时间只有十几天,但我见与不见都一样踏实了。

  那年冬天,狠反极左思潮深挖“5.16”的工作队开进了小陈庄。每天晚上,和我一墙之隔的大队部里,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几个当年造过反的头头,白天调队劳动,晚上接受揭发和检查。一个二年前“三结合”时搭进大队领导班子为主要干部之一的副大队长,因为抄贴过《反复旧》的大字报,天天接受批斗。原因是当年在省报上发表《反复旧》的作者已被定性为“5.16”分子,极左思潮的头号人物之一了。而他当年曾把《反复旧》抄贴在小陈庄大队部的墙上,你不是那个“5.16”分子的爪牙又是什么!在小陈庄张贴《反复旧》就是反对张书记在文革后继任支部书记,你不是反党又是什么!那个当年的造反派头头拒不承认和《反复旧》的作者有联系,更不承认抄写反党言论。因为当时他是抄自省委的报纸。省委的报刊能登载,我抄了一下,只能说我和省委报刊的言论有共鸣。怎么就是反党呢!那个作者是“5.16”分子你不是未登记的“5.16”又是什么……。深夜了,我多次被“打倒5.16”“打倒5.16在小陈庄的小爬虫”的口号声震醒。

  说来也怪,这些影响我睡眠的口号声,我不但不厌烦,反而觉得理所必然。常常被震醒后翻了个身又呼噜入睡了。当年,我上大二开学不久,正逢文革开始,我刚戴上红卫兵袖章才几天,就被收回了,原因是我父亲在接受审查。我没资格参加红卫兵。于是,在以后的大学生活中,我一直是足不出户。如今,来势汹涌的反极左运动,随你怎么反,我完全可以伸腿而睡。

  史秀花无可置疑的真爱,政治风云的变幻,还有乐铁嘴那张可笑的“处方”。使我在那年冬天渐渐走出了自惭、困惑、纠结的阴影。一眼可见的望夫台给我一种莫名的惬意感,充实感。荡边的姑娘是藕做的,水洗的。她们清雅大气纯朴善良且自尊自重的风度和品质是仙鹤转世的。在这群仙鹤般的姑娘中,她是最受人爱戴和拥护的天使。她的心里装满着她们,更装满着小陈庄的老老少少。她要为生她养她的乡亲们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哪怕呕心沥血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她头上的光环越来越多使人耀眼,那不是她的追求。她追求的是知识,是如何除害灭病,使小陈庄的社员们能即早摆脱不时而有的病痛呻吟。一个个都能身强力壮地在建设美好家乡的土地上精神焕发笑脸常开。她为了她的事业,为了她的追求,为了她自己的终身,她无视势利,不以升迁所动,情真意笃地唯我是爱,我有什么理由不阴不阳。我有什么理由要搬个碓臼往自己头上压呢!我想的是不能为她抹黑,不能影响她。可我自己又“黑”在何处呢,看吧,二年前还是红极一时的造反派们,现在不是“5.16”分子,就是极左思潮,哪个不是审查对象。“红”与“黑”是永恒的吗?是绝对的吗?父亲,父亲“泄密”“叛党”我还在阴曹地府做鬼呢,与我何干!史秀花早已把问题理得清清楚楚,我却把一腔的挚爱埋得深深的。于情于理,公平吗?“山上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我,凭什么要“树缠藤”呢。

  那是一个阴冷的傍晚,突然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诊所前面的田野里收工的人们一个个耸肩缩首,蜷曲着身子从雪地里蹿向各自的家门。我忽然想起上午的电话通知:“史主任下午两点到公社会议室开会”。此时,此时该散会了吧。也许,也许她此时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仿佛看到,她此时此刻正在战战栗栗,正在哆嗦着蜷曲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急忙拿起直线电话:是公社办公室吗?我是小陈庄卫生室,想请史主任接个电话。“啊,散会了,她回家了”。对了,她正在路上。我走进宿舍对郭医生说,有人传信我妈感冒了,今晚我回去一下,值班就请你了。我抱起一件军大衣,一头钻进了茫茫雪海。

  苍天有灵。在走出小陈庄二里左右,在拐弯还有二百米就是我家的路口,在去年正月十六她第一次送我熟鸡蛋和虾酱的地方,我迎到了她。

  她像一个雪球,像是被寒风推滚而来的雪球。她冻僵了,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惊讶。我也没有声音。我掸去了她身上的雪,把棉大衣披到她身上。她就地站到了我的怀里,用两手把大衣的两襟向我的两腋拉紧,像怕我受寒,也像拥抱我。我把大衣的毛领围上了她的头部,她侧脸把头依到了我的颈部,把一侧的耳朵贴紧我的颈动脉。好像要听我的心跳,好像从我快速心跳的声音里知道了我的心。满足地依偎着,紧拥着。我们享受着风雪交加,享受着黑暗,享受着四野无人。仿佛此时此刻这世界才是我们的。我感觉她在痉挛,在流泪。我用手轻抚她的面颊时,抹到了潄潄的泪水。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谨慎抑制都是为我着想。你知道吗,你越是这样,我越是爱你。你和他们不同,你是一事当前先为别人着想。他们,他们捧我架我,各种各样的私心我都看在心里,想在肚里。我在被人利用着,梦想着。我是他们获取荣誉的标签,显示政绩的展品。我是舞台上的花篮、摆设……

  风在呼啸,雪在横扫,夜幕在向我们包围。我仿佛听到的声音,是史秀花的倾诉?是我幻觉幻听?还是史秀花出事后我的幻想幻觉?我实在记不清了。因为当时我们都想融进对方。即使大雪把我们就地深埋,我们都不会挣扎。二年来,我拥抱过电扇,拥抱过被子、枕头。此时,我拥抱的是真真实实的她。她,紧紧地抱着我,搂着我。像是怕我被风刮走,被雪撵走。更像苦苦泣诉:我不能没有你。雪,雪最纯洁纯真了,宁可自己融化,也不同流合污。此时此刻,我们与雪共存,我们被雪掩埋、覆盖,无怨无悔,无憾无愧。

  风在刮,雪在飘。一对青年男女的情感在封闭中喷发,在喷发中燃烧。熊熊燃烧的热火风雪未能扑灭。然而,人间自有不测。

  

  (12

  

  那晚,在爱情的冲动下送衣御寒,我疏忽了两件事。一,当时虽已天黑,但冬天的天黑来得早,在时间上才下午五点多,此时,善良的百姓归宿了。但人间的精灵――那些搞运动的人,不管他们现在在运动着别人,还是昨天运动别人今天在被人运动的人,他们此时正是出山赴战的时候。所不同的是,此时运动别人的人,经过白天的运筹和睡觉,他们显得精神抖擞。而被人运动的人,经过白天的强制劳动和昨晚批斗后的交待,显得疲惫、恍惚,甚至紧张和恐惧。共同点只有一个,他们现在都是或还是拿着薪水的人。他们颠倒着白天黑夜。天黑入宿的时候,正是他们出动的时候。二,从红卫公社向南穿过三个大队到小陈庄的大道,到了小陈庄并不是终点。而是折弯后沿荡向西南走去,在继续走去二公里左右,即史秀花说的小人沟的南边,是一个县办渔种场。在那个偏僻的半岛上,滨湖县的“深挖”大班在那里隐蔽着,斗争着。那些当年在省城县城出尽了风头,高喊过“造反有理”的大头头都捕捉在那里。小陈庄的这个小班是红卫公社的重点班,他们之间在斗争方式上既存在着上行下效,相互取经,也存在着出于“对敌斗争”的需要把那些顽固的“大鱼”相互转移。在秘密转移或“升级”的时候,往往都是百姓们关门入户的时候。

  当我把史秀花送到小陈庄附近时,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在昏暗的风雪里手电光闪动,裹着军大衣的史秀花忙转身叫我回家。我蹲下,直到听到史秀花走近手电与一个熟悉的声音答话,我才弯腰回头。

  在以后的几天内,史秀花告诉我,那晚是工作队把那个贴《反复旧》的副大队长转移去渔场了。工作队长回头的时候,张书记正等在路口和他们谈话。史秀花突然走近,张书记警惕地问了一声谁。史秀花答话时张书记才显出放松的样子。第二天,张书记曾对史秀花说,听说昨天下午四点半公社就散会了,史主任散会后去医院了?杨院长也是,天要下雪了不留你住宿,幸好还借个大衣,不然真要冻坏了。其实,据我在郭医生处所知,老成的张书记那天当晚不但在郭医生面前询问了我,还“关心”地问我回家时有没有穿军大衣。

  一个有心计有城府的人,洞察事物考虑问题总会比你高一筹,远一步。他能见萌芽看到大树,见滴水看到江河。张书记的眼睛并不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但他那双细眯眯的甚至有点昏暗暗的眼睛,只要他看到了,他就能见微知著,就能一叶知秋。在史秀花会不会披着婚纱和他儿子走进洞房的问题上,他担心的不是史秀花头上的几顶桂冠。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桂冠都是虚的。史秀花所能得到的除了到县和县以上的地方开会,才能有每天五角钱的会议补贴,真正的实际收入还是小陈庄每年年终给她的300个工分日。而且,这300个工分日实际金额还要他签字后才能拿到。他要找理由加十个或减十个都可以,别人不会吱声。一句话,史秀花还是他小陈庄的一个赤脚医生。那些显赫的桂冠之下都明显地写着三个字:不脱产。

  不脱产就是农民,就是挣工分的。他窥测已久的是,史秀花罩上这些虚荣以后是心高骛远脚板离地,还是本色不变,一如既往地心在小陈庄。他观察的结论是,史秀花是个踏踏实实的好姑娘,是小陈庄老老少少的一位永不走的好医生。她不想到云中跳舞。她要在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展示自己,贡献自己。但他心中有个顾虑,她和汪医生有点暧昧。当初是送菜送瓜,见如雀燕。后来是不远不近不张不扬。但每每开会回来,都先到诊所。特别是见了汪医生以后那不易被人觉察的眼神,张书记总是记在心里,想在肚里。知子莫如父。在史秀花面前儿子的吸引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这个医科大学毕业的正牌医生。而且,孤男寡女之间他最相信的是日久生情。现在这个顾虑终于得到证实。

  张书记不是一个见毛是鸭的人,他的思维是很缜密的。史秀花离开小陈庄后他曾对郭医生说过,从公社到小陈庄这条路他走过一千趟都有,从来都是一小时左右。从四点半散会走到小陈庄最慢不会超过六点。而史秀花穿着那个诊所公用的军大衣到小陈庄路口时,他看过手表是七点。这一个多小时的空间,电话中杨院长说没来医院,公社陈秘书说她一散会就匆匆回家。即使还有其他去处的可能,那可能只有一个,是在接到了军大衣以后。因为这个大衣是在近五点被人拿走的。可以肯定,抱这个大衣的人是在五点以后碰到了她。五点以后,史秀花在回家的路上已走完了一半的路程。一对青年男女能在风雪中耽搁一小时,不是去了他家就是站在路上。

  深谙男女之间情感力量的张书记明白了一切的一切。他觉得多年经营的那个计划将要落空,他心中的所爱将被那个小子夺走。既然你史秀花心中没有我儿子,甚至眼里没有我,那就走走再说。

  “军大衣事件”后不到十天,杨院长调我回院。冷淡的谈话很简单,参加绝育手术。医院要组织一个流动的结扎班子,到周边的大队服务。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搬回医院半月左右,史秀花也被搬到了医院。

  

  (13

  史秀花冒雪回家的那天会议上,公社布置了两件事。一是春节后医院将面临两千人的结扎任务。二是医疗队大部分医生要放假回城过节。节日期间的工作安排和节后的结扎准备都要在节前书面报送公社和县卫生局。所以,杨院长调我回院史秀花认为全属正常。

  史秀花没有预料的是,春节后三干会结束时,公社李书记要她兼任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办公室设在医院妇产科隔壁。并要她食宿也在医院。

  史秀花是个热爱本职,一心只想做好小陈庄赤脚医生的人。但她在组织面前又是一个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人。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搬到医院几天,小陈庄第九生产队卫生员史文兰拿着一张滨湖县卫生学校代培乡村医生的申请表请她和杨院长签字。申报单位里盖着小陈庄大队的公章和杨大队长的私印,还有张书记申请代培的签字。史秀花正感突然时,杨院长走进计生办。他对史秀花说,史主任,主管单位栏在前,我应先签,公社意见栏在最后是你签。嘴说之间,杨院长就签了同意。史秀花只能签同意了。

  史文兰走后,史秀花想到了小陈庄两千多人口,想到了郭医生毕竟是医疗队下乡。她觉得她的字没有签错。但她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外和突然。甚至有点空虚。直到一个月后,小陈庄传出张书记的儿子张军和史文兰订婚的消息,她才渐渐明白,一个多月来张书记对她多年的热心关怀突然变得冷淡和远离的真正原因。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一个多月来的诸多变化都与她那天晚上“风雪军大衣”的事情有关。

  张书记名叫张大虎,因属虎而得名。他和史秀花的父亲史小虎都是1926年生。十八岁那年两人同时入伍。苏中七战时两人先后负伤致残。退伍时张大虎左臂不能抬举是二等乙级残。史小虎完全失去左臂是二等甲级残。从1953年起张大虎先后是初级社、高级社社长,大队长。文革后期,又是公社党委委员、小陈庄大队书记。虽然是个不脱产拿工分的干部,但由于小陈庄是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全县第一批粮食产量过纲要的大队。所以,张大虎一直是个虎虎生威的人物。而史小虎一直是大队治保委员而已。

  当张大虎确认娶史秀花为儿媳无望时,这位当年战场上的英雄没有采取其它低三下四的办法。他认为一年前请马主任上门说亲已是天大的面子了,不做亲是你史家不识抬举。是你史秀花辜负支部的培养。是你史秀花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既然你史秀花爱上那个汪医生,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吧。

  天遂人意,正值张大虎对史秀花“由爱生恨”之时,公社党委讨论如何落实一个从未做过的新任务――在全公社开展计划生育。听过传达要求以后,做过多年群众工作的张大虎深知这场运动既不像“土改”,也不像“入社”,它的阻力将是很大很大。涉及千家万户,碰撞传统意识。你说“男女都一样”,他说“我不能断子绝孙”。年近半百的张大虎人在会议室,脑子里立即出现当年战场上的“白刃战”。可那是敌我斗争,是你死我活。这是自我矛盾,是治国大计。是个人利益和国家长远利益的关系。他仿佛看到有些人东逃西躲,有些人公开反抗。棘手!棘手!当会议决定成立计划生育办公室,讨论办公室主任的人选时,这位老资历的党委委员立即发言,竭力推举史秀花兼任。他摆出几条合适理由以后,还加了一句,在全公社计生工作面前,就我小陈庄而言,我这是顾大局舍小局。在得到一致通过以后,主持会议的党委李书记含着满意的笑容,对张大虎轻轻说了一句:“老同志,真是唯贤是举,高风亮节啊”。

  这些事,史秀花都蒙在鼓里。

  七十年代的计划生育部门,财政上没有专门编制。县计生办是抽用卫生局干部兼职。公社计生办是公社妇联主任或医院院长兼职。办公室的专职人员也是抽用的一般干部和妇产科医生。这些人都是拿薪水的公职人员。史秀花任红卫公社计生办主任,虽然头上有两项桂冠――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和县卫生局党组付书记。但人们都知道这是层层培养接班人的做法,是形式,她毕竟是“培养”对象。将来会不会接班还不一定。在第一接班人林彪叛国以后,这些被培养的红人几乎无形中都褪了颜色。而且,此时的史秀花毕竟还是个拿工分的赤脚医生。一个拿工分的人去领导一些拿薪水的正式人员,工作中难免缩手缩脚。就资历而言,一个年轻的姑娘去领导一些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的人,怎么能心悦诚服地听你指挥。

  史秀花被人推上了“浮云”。

  那时的计生工作既没有立法,也没有详细的规章文件。在毛主席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地增长的指示下,周总理提出了晚稀少的要求。怎样落实?滨湖县的规定是男24周岁女22周岁方可结婚;第一胎和第二胎要间隔48个月;一对夫妻生两个孩子,最多不超过三个。下达到公社和大队的生育计划是每年出生率占总人口的10‰。净增率在2‰左右。(正常死亡率是8‰左右)。

  这个致情致理兼顾国家利益家庭利益和民族大计的政策,执行起来应说不太困难。但是,部分群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意识,和社队干部要“超额完成”显示政绩的思想往往形成矛盾。特别是在选择节育措施上,县里要求是已有三个孩子但还有生育能力的夫妻必须绝育,即男扎或女扎。到了公社的要求却成了三个孩子全部扎,二个孩子动员扎,男孩女孩都一样,一个孩子先上环。他们认为只有结扎才是杜绝超生的最好办法。于是,三干会提出“三级干部全上阵,党政文卫一起抓”的口号。到了大队呢,不少大队干部面对公社《四项手术》简报,脑子里形成多扎光荣少扎落后的思想。于是决心要“力争上游”。于是来个“女人四十五结扎全在数”的一刀切。谁知你什么时候绝经,只要你有三个孩子就该扎。于是,两个孩子动员扎成了两个孩子也要扎。扎了有奖,扎了就上光荣榜。公社广播站每天晚上八点都有史秀花的声音,她在公布各大队今日结扎数累计结扎数以后,还要加个表扬,在今日结扎户中,两女户的有×××户。一些不甘落后的大队干部,往往听到广播以后连夜开会。向两女户出发,动员结扎。并承诺老有五保,政府保障。

      传统生育观念的转变,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在两女户三女户中动员结扎更不是一件易事。靠两只手挣工分的人自有他自己的顾虑,想得最多的除了“无后为大”,还有扎后是否影响劳动、能不能做那事了等。他们不善于言辞争辩。往往采取逃躲的办法。于是大小队干部立即组织计划生育小分队,对他们采取追、找、惩的办法。因追你找你动用小分队所开的工分全部由你承担。还有,孩子读书的给他停课动员父母扎,家中有人工作的给他停职动员扎,等等。这其中最显威的办法是干部带头,教师等公职人员带头。小陈庄大队书记张大虎已46岁了,他在动员大会上说,我老婆已停经二年了,照理不会生育了。但谁能相信呢,明天我第一个上手术台。第二天,他真的是全公社第一个男扎了。打铁先得自身硬。自己硬了,动员别人也就无恐无惧了。

  在1972年的春节到夏收之前,六万多人的红卫公社男扎150多人,女扎1300多人,人流引产近200人。被县里评上了计划生育先进单位。

  在这两个多月的结扎高潮中,史秀花可算是个日夜操劳的大忙人。但她忙来忙去总像老鼠钻在风箱里――两头受气。往日的大红人一下子成了“坏人”、“罪人”。例如,大队干部好不容易带个女扎对象到医院,术前查出血小板9.6万,手术医生说缓扎,10万以下是禁忌症。于是,大队干部对手术组医生请吃饭塞香烟。此时医生会说,这个风险不是太大的,你到计生办请史主任签个同意,我们帮你扎。头脑简单的大队干部把手术申请单拿到史秀花面前。史秀花说,公社计生办是行政管理机构,适应症禁忌症是医院的事。你这个情况可以和医生协商,但我不能签字。于是,那个大队干部跑到公社李书记面前说,我们动员三天三夜带个人来,就因为血小板少点点,就被医院和计生办踢皮球踢住了。于是李书记打电话找史秀花。史说,职权程序不能乱,治疗后再扎。李书记立即放下电话说回去治疗。脸上的表情和大队干部一样――阴森森的幕布里裹着一团无名怒火。

  又如,大队干部带一个计划外的孕妇来中止妊娠。妇产科一查是孕3+。于是医生说先回去,一个月以后再来。好不容易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动员来的,要一个月以后再来,谁能保证以后肯来。于是找史秀花帮忙。史说,现在括胎月份大,括不了易损子宫。引产月份又小,用引产术需有羊水,要4个月以上。在科学、人性和急于求成发生矛盾时,怏怏而去的大队干部往往不轻易回家,而是选择告状。他们到公社书记面前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未送礼,妇产科和史主任一起刁难。

  又如,史秀花的小姑妈41岁,虽未绝经,但患有气喘病,向张书记要求不扎。张书记说你有男有女,我知道你不想生了。但你必须去公社拿个诊断书。小姑妈到医院请史秀花一起找医生。想请她托个人情。谁知史秀花怕留话柄给人。她对小姑妈说,我要上公社开会,你自己去吧。小姑妈找到手术医生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史主任的姑妈,她去公社开会了,我有气管炎,大队书记叫我来拿个诊断书就不扎了。那医生听诊后说,你气管炎现在没有发作,这个诊断书我不好出。万一要出,你请史主任来一下。小姑妈跑到公社找秀花,公社说她没来。于是又到计生办。小姑妈看到史秀花说,我又没请你去杀人,你躲什么!医生叫你去一下,人家才敢出。史秀花只得一起去找医生。医生说最好去县院打个心电图,她有颈静脉怒张,我怀疑有肺心病,肺心病是禁忌症,单气管炎不是。第二天,小姑妈去县院不但拿到诊断书,而且分文未花还给她上了节育环。

  又如……

  史秀花真是众叛亲离,上下左右意见纷纷。

  在“三夏”之前结扎告一段落的总结大会上,社党委表扬了十三个先进单位,有社直、社办、大队、生产队,就是没有计生办。表扬了21个先进个人,有公社干部、大小队干部,就是没有史秀花。相反,在总结中还有这样的言辞:我们有些同志学到了一些知识,就顾这顾那,缩手缩脚。在运动中不是推波助澜,而是谨小慎为。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放不开手,到底是知识束缚,还是思想束缚,值得反思……。言中所指,史秀花清清楚楚。她无法申辩,也无处申辩。

  

  (14

  

  史秀花“申辩”了。

  在两个多月以结扎为重点的计生工作中,我是服务于周边大队流动手术组的“主刀”。组长是我手术时的助手、省医疗队的一位妇科医生。她是共产党员,年龄又比我大。所以,术前检查、扎与不扎不是我签字。我只是在扎后手术者栏里签个名。在今天,这是个笑话。但在“突出政治”的年头,这样做也算正常。由于我不参与“把关”,所以“里外不是人”的事往往与我无关。

  总结大会后的第三天,我们手术组放假补休。约下午五点左右,史秀花踏着自行车到了我家。时逢“立夏”的前三天,民间有在“立夏”这天,婆家要为未过门的媳妇买套夏衣的习俗。我妈见史秀花不约而至,欣喜无比。端出两段熟藕和清茶以后,忙把她准备好的两件衣料捧到史秀花面前说,姑娘,伯母没文化,这是我特意为你买的。你中意就收下,你不中意我明天重买。这件事我和史秀花都没想到,细心的妈妈想到了,史秀花当然满意。她谢了我妈以后说,伯母,我今天不是为此而来。我是肚里的话憋不住了,我是来找汪医生说说理的。

  我母亲听史秀花说她是找我说理的,忙对她说,姑娘,你说你说,你说出来,我讲公道,决不让你受屈。

  史秀花顿觉自己冲动了,忙作解释说,伯母,我是说工作上的事,我们之间没矛盾。我妈放心地说了声“那好那好”就去厨房了。

  在两个多月的紧张工作中,我们无暇思念对方。突然静下来有了两个人的空间,而且又在我家,我真想亲热一下。但史秀花则无半点兴奋。一脸的疲惫和不悦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找到了能理解她的亲人,也像一个扳理的学生找到了一个能明判是非的老师。她把布料放进提包。劈头就说,我们这次计生工作搞成以结扎为中心,你认为大方向偏还是没偏?

  我瞠目相视,觉得突然。我说:“我未考虑过。”

  她说:“那好,那我这样问你,你逐一回答”。

  “可以”。我说。

  “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地增长。这是最高指示。对不对?”

  “对”。我说。

  “省地县提出出生率控制在10‰,净增率在2‰左右,是我们计生工作的任务和目标。对不对?”

  “对。”我说。

  “上环,服药,结扎,是为实现目标而采取的节育或绝育的措施,对不对?”

  “对。”

  “措施是手段,方法,它是为目标任务服务的。对不对?”

  “对,和上题有点重复。”我说

  “人流,引产是避孕失败的补救措施。对不对?”

  “对!”

  “把该补救的放了,把不需要结扎的扎了,扎了才是成绩。对不对?”

  “当然不对,你说具体点。”我说。

  “小陈庄大队和陈北大队人口都是二千一,小陈庄由于张书记重视的是结扎,在他的带头下,男女结扎共60人,计划外怀孕8人,中止妊娠4人,还有4人在躲。节育率为95%。陈北大队男女结扎共30人,计划外怀孕9人,已全部人流引产。育龄妇女节育率为99%。你说,我们应该奖励哪个大队。”

  “从控制人口的目标看,应奖励陈北大队。”我说。

  “陈北大队既没表扬也没批评,小陈庄大队既是先进集体,张书记也是先进个人。原因就是小陈庄多扎了30人,张书记带头结扎。”

  “46岁带头结扎,精神可贵。”我说。

  “就是他和他们的这种可贵精神,我们红卫公社这次计生工作把作文题做偏了。绝育总数全县第一,而计划外怀孕中止率却是80%,全社还有130人在东躲西逃,生下来全是超生。而在施行绝育术的1456人中,40岁以上就有400人,这400人中只有30人是无男孩户,如果不扎有再生的可能。其余370人都是有男有女户,他们主观上已不想再生。这些人上个环完全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在这370人中,小陈庄就有30人。换言之,小陈庄结扎的60人中有30人是无意义的结扎。这些人都是在张书记的带头和强行之下扎的,且不说药费、营养费、误工补贴等增加群众负担,潜在的后遗症也是扎的越多几率越大。多一个后遗症就是多一个慢病患者,就多一个社会困难户,这些问题,你说张书记想过没有想过?”

  “看样子没有想过。”我说。

  “结扎是动刀的事,是人为的器官损伤。不同程度的意外是难免的。而张书记却像打仗一样往前冲,且有无的放矢。你说,他想的是什么?”

  “不落后,要政绩。”我说。

  “政绩,这是什么政绩!昨晚我爸见我忧心忡忡,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说张大虎就这么一个人,任何运动都要出风头,都是顾上不顾下。1957年粮食统购统销,政府号召农民卖余粮。他为了显示他的小陈庄余粮多,和现在动员结扎一样,成立小分队。逐家逐户翻箱倒柜,见到粮食就过秤。不少人家把口粮藏到草堆里,用小船偷运到荡滩里,才保住口粮。那年冬天,多少人家挨饿,东借西讨,他却上了光荣榜,升个小乡副乡长。1958年,报上登了毛主席夸赞食堂好,张大虎就在全公社率先办起了食堂。在各生产队牛车篷里支起两口大罾子锅,四面用箔子一围,车辋就成了灶台和社员们的餐桌。那年秋种时,上面提出深翻能高产。张大虎就在大队部面前一块田里深挖一公尺要放高产卫星。当时受到表扬,第二年那块田连小麦种都未能收回。前年,全大队亩产只有760斤,为了过纲要,他上报805斤,虚报的部分算饲料粮。猪子鸭子都不会喊冤,他就成了大红人……

  我爸说的这些过去的事,和他这次计生工作的表现,细想一下,都是一脉相承的。这种人,爱彰显急功利,见势就冲,不计后果。把作文题做偏了,还自以为是。”

  我见史秀花口无遮栏,忙用手势要她捂嘴。我说:“你说到现在,就是以张书记为代表的把这次计生工作做偏了,做左了。不该结扎的扎了。群众中有怨声怨气。张书记等人却受到了表扬。这些事和你爸说的卖余粮、办食堂、搞深翻,以及我妈说过的反右斗争,和你我都经历的叛徒特务到处是,等等。其实都是一个问题,左,过火。过火了,饭就焦了,糊了。烧过火的人决不是一个张大虎。问题是张大虎们能得到赏识,能形成气候。还自以为是毛泽东思想。那天,我们在小陈庄结扎。三队史二牛的母亲跪到张书记面前哭求说,二牛已三个孩子,你叫他生也不生了,她媳妇已上环了,他们肯定不养了,张书记啊,我求你放他一把,我死了做鬼保佑你长命百岁。张书记把脸一板说,你一贯听毛主席的话,这次怎么啦。那史老太一吓,捂捂鼻子就走了。秀花你说,如果毛主席当时在场,是气还是笑啊?”

  史秀花两眼发亮,全神贯注地望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也好像第一次发现我。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希望我再说下去。我说:

  “你说有人把作文题做偏了,少数人做偏了,是他自己的事,多数人把作文题做偏了说明了什么呢?这些都不是我们研究、也不是我们讨论的事。我们应该切记的是用药不能过量。操之过急,超量投药不但得不到治疗效果,其毒付作用更能影响患者的健康。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效果与动机脱离的现象经常存在。我们要把别人的错误引以为戒。不能以自己的认识去要求别人,指责别人。反左可以,自己不能太右。反右可以,自己不能太左。”

  “中庸”!史秀花突然站起。她说:“批林批孔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今天是来商讨的。我想把我的看法想法向社党委李书记汇报一下。把我们计生工作的重点实实在在地放到‘控制人口’上。但我又怕惹出新的意外,为求知音,我先来找你。我今天确实找到了知音,我们所见皆同,但我又不能满足你的知音。”

  我见史秀花情绪激昂,我说:“我打断你的谈话,不是反对,而是没有说的必要。张大虎等人主观上是拥护毛主席的。客观上――”

  “客观上破坏了党群关系,损害了党和毛主席的形象。”史秀花激动地接过我的话茬,她说:“为什么没有说的必要,下跪没用,全家写保证没用,请出人来担保没用。他说要扎就扎,不扎就不准上工,不准孩子上学,甚至停付口粮,这些做法什么政策依据都没有。我行我素,胡作非为。要别人斗私批修,自己胡搞逞强捞资本是最大的私……”。

  史秀花控诉似的嗓门引起我妈匆忙地跑了过来。我妈说:“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做妈的只求你们一句话,今生今世把医生做好,为老百姓做点积德的事。别人作孽千万莫问。自古耿直与人嫌。你们还年轻,我求我儿子不要像他老子,迂腐忠诚,率真快语,得罪了小人自己还不知道。如今冤沉海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真正的好人。好人自杀,以死洗冤。他走了,我扛到何时。”我妈像碰上了心头的痛处,泪珠脱眶而下。

  史秀花听出我妈的诉求所指,忙作轻声说:“妈,我冲动了。哥的好话我肯定听,你放心,我宁可回家,决不和他们争辩。好吗,妈妈。”

  史秀花边说边为我妈抹去了泪水,并紧紧地搂抱着我妈。我妈立刻感到失态,忙说:“好闺女,你是一个烈性的好姑娘,我儿子哪天能娶上你是我们汪家八辈子的积德。”我妈也紧紧地抱住了秀花。

  这是197253日傍晚。史秀花和我妈第一次以母女相称。安旧俗,这是婆媳相互接纳的表示,距离结婚的时间择日可娶了。

  在那晚的饭桌上,我妈还对史秀花说,我父亲在上海江南厂地下党的组织下,为应苏北老区新四军的需要,在购一批药品时,经费困难,连我妈结婚的耳环戒子都卖了。药品在泰州被国民党查获时,他又不在船上,他人在上海,怎么能泄密叛党呢?事隔二十年,这些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妈的泪水流在憔悴的脸上,史秀花也跟着流泪。当时,我又想起我爸的“安眠药中毒”,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未能送终送葬,我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本应是一次温馨的晚餐,在我母亲的叨唠下,竟成哀思我父亲的祭悼。回忆起来,把晚饭形成僵局的原因,用我妈后来的话说,史秀花刚阿不平很像我父亲的性格。她既赞赏又可怕。她怕悲剧再次降临,不得不告诫我们。

  我母亲的可怕不无道理,史秀花后来的命运没有逃出我父亲的命运轨迹。

  冰冷的晚饭没有吃完,家家都有的有线广播里插上了紧急通知:请史秀花主任今晚七点半到公社会议室开会。史秀花看了一下时间,说了一声“妈,我走了”。急驰而去。

  (15

  史秀花那晚匆忙赶到公社,会议室里只有四个人,公社李书记、陈秘书、医院杨院长和小陈庄大队书记张大虎。原来不是开会,是个应急事务要办。

  就在一个小时前,公社接到县里电话,说省革委会军代表、计划处丁处长明天要到小陈庄看看。县里有人陪同,请适当接待。并嘱老首长离别家乡三十年了,听说要看看小陈庄卫生所和赤脚医生史秀花,请史秀花同志不要外出。

  公社李书记说,丁处长这次是来我们县考察的,考察已结束。回城之前要来小陈庄看看,这是个好机会,请大家来连夜做好几件事。一,说是船来,上岸后路线怎么走,他可能要去哪些地方,连夜要打扫整理。不要把卫生村的名誉弄坏了。二,张大虎同志要排一排,哪几户和他是亲属,他明天可能去哪几家,你今晚要去走走,请他们说说,什么都好,就是缺化肥。他们提出要化肥,口比我们好开。但你要悄悄地对人家做些承诺。三,你老张当年是老首长的战友,现在又是家乡的父母官,你比我们好接近他,你把握时机,向他要个三二十吨化肥计划,我估计这个面子是能给的。四,处长指明要看卫生所和史主任,今天连夜要把卫生所整理一下,缺什么请杨院长全力支持,用后再还给医院。请史主任明天起到诊所上班,计生办工作我另安排。史秀花同志任何时候都是小陈庄的赤脚医生,是我们县我们公社的大名人,省里都知道了。这面红旗不能乱飘。

  陈秘书说,现在已八点,郭医生和公社小轮船已到医院。我和你们现在去医院,把该补的药品器械先上船,八点半前到小陈庄。杨大队长已召集各生产队长到大队部了。诊所的事由杨院长和史主任负责。我和张书记准备线路。

  一切在意料中忙碌,紧锣密鼓,通宵达旦。一切又出乎意料,老首长并没有走村串户。

  老首长童年是个孤儿,11岁时随姑妈讨饭从山东流落小陈庄。姑妈在小陈庄改嫁后,他随姑妈一起生活,十八岁时新四军到了小陈庄,他就入伍抗日了。后辗转南北,一直在军营生活。文革参加“支左”,“三结合”时才到省革委会任职。这位正师级首长最感恩的亲人只有一个,就是姑妈。去年春节后,当得知姑父去世,一生未育的姑妈成了孤苦寡人。老首长立即派他的儿子和儿媳到小陈庄把年迈的姑妈接到省城,以安享晚年。不料,五岁的孙子在随父母到小陈庄的第二天,一个蜜枣核呛进了气管,窒息濒死之际,一个大队的女赤脚医生以口对口吸吮的方法使他的孙子起死回生。此事他虽向媒体作过报料表扬,但他自己对这位赤脚医生的感激却一直未能释怀。这次来滨湖县考察,他特意要看一看史秀花完全在情理之中。当然,他还有另一件小事,要顺便找一下姑父的堂侄。

  当老首长穿着整齐的军装登陆早以陌生的故土时,忽然发现迎宾列队,掌声连连。又知社队领导全部在场,心中却不是滋味。幸好陪来的同志知道他的来意,第一步就直奔大队诊所。落座后,老首长未等介绍,就对穿着白大褂的史秀花说:

  “你就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吗?”

  “是,首长。”史秀花站立着,有点紧张。

  “叫史秀花吗?”老首长放低了声音,想放松她的紧张。

  “是。”史秀花涨红着脸轻声回答。

  老首长立即站起了身子,把右手高高抬起,向史秀花走近了一步,以十分诚恳的语调说:“谢谢,谢谢你,我今天就是为这句话来的。”史秀花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在场的公社李书记连忙提醒:秀花,快,首长和你握手。一贯伶俐的史秀花此时真有点反应迟钝,连忙伸出双手向前走近,紧紧地握上了首长的大手。

  “喳”。跟随而来的记者拍下了老首长宿愿得偿的镜头。

  这一刻,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这一刻,公社李书记特别尴尬。因为此前几分钟,当老首长健步上岸时,他以东道主的身份向老首长伸出双手表示欢迎时,老首长没有伸手相应。——这是一个军人的习惯,和不相识的人不随便握手——尽管陪来的县干忙作介绍,这是公社李书记。老首长依然是大步前行。

  这一刻,张大虎觉得飘在云雾之中,忙了一夜的一双红眼使命地眨了又眨,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觉得老首长到了故乡,可能情绪激动,才忘记了通常的握手程序。当然,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误,如果昨晚安排陈秘书或杨大队长先向首长介绍,这是公社李书记,这是大队张书记,也许,也许老首长就会按程序而行了。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将集中在首长身上的目光移向了史秀花,想在史秀花也觉意外突然涨红的脸上找到能使他们深感意外的原因。

  意外渐渐增多。

  老首长向一位随员示意,那也穿军装的随员立即递上了一个提包。老首长打开提包,取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打开盒子对史秀花说,这是我儿媳送给你的。人们看到小盒子里是一支精美的朱红色钢笔。又取出三本书,两本是《毛泽东选集简读本》上下册,一本是厚厚的硬面精装版《农村医生手册》。老首长说,这是我送给你的,这医生手册是刚刚出版的新书。史秀花诧异、惊异,不知所措。老首长说,一年多了,你忘了。去年正月十二,蜜枣核呛进气管被你救活了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孙子。我们家能不感谢你吗!老首长边说又边从提包里取出一个装帧很美的照像框子,书面大小的照像框里,是老首长儿子、儿媳和孙子的合影。那小孙子的活泼笑容特别可爱。老首长高兴地对史秀花说,这照片是今年拍的,你收好,我儿媳说了,将来你结婚了,她带我孙子来认你做干妈。

  此时,人们渐渐明白了所以。

  史秀花潸然泪下,惊喜,激动,像孩子似的轻声说:“首长,我忘了,那是我应该做的。”

  此时,室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室内更显拥挤闷塞。公社李书记见戌装整齐的老首长脸上沁出了汗水,他对陪来的县领导低声说,请首长到隔壁大队部坐坐,吃点茶。

  老首长到大队会议室落座后,第一句话就问史秀花,你父亲叫什么名子?史秀花说叫史小虎。小虎?老首长眼睛闪亮,问,他现在在哪里?史秀花说,他在门外想见见首长,正等着呢。老首长喜形于色,忙说进来进来。史小虎进内后,老首长相视片刻说,车桥战役二十几年了,哪知道你负伤回家,大虎呢?张大虎忙站起说,首长,我就是张大虎。老首长说,早知道你们都没死,我肯定会回来看看的。在旁的公社李书记说,大虎现在是小陈庄大队书记了。老首长忙说好好。你们做得好啊!培养了一个好医生。毛主席指示:“要培养一批医疗水平不是很高,但可以扎根农村,解决农村医疗问题的乡村医生”。这一条,你们做对了。我们打天下为的什么啊,不就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孩子都能上学,病了有医生。解放前老百姓都说,三里无医不住家。解放这么多年了,天天喊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不是口号,更不是哪个政府的牌子,是要办实事。我每看到我孙子喊爷爷,我就想到要不是那个赤脚医生,小狗命可就没了。史小虎忙说,首长过奖了,没那么严重。老首长把脸一板说,怎么不严重?千钧一发。我办公室主任老赵的孙子,六岁了,和几个孩子顽皮时,把个眼药水瓶盖子呛进了气管,那东西和蜜枣核差不多吧,咯不出来,窒息发紫,忙送医院,也不过十几分钟,城里医院条件那么好,也没抢救过来。我儿子说,当时我孙子也是呛得发紫,发黑,一口气没有,那时的时间就是生命,上这个机那个机还来得及吗?口对口吸,捏住鼻孔吸,我儿子全告诉我了。小虎,你真生了一个好姑娘。听说她现在是培养对象,县社都挂了副职。怎么培养,我看能不开的会尽量不开,多看书多实践。除了培训深造,不随便离岗。在医疗卫生上做出成绩,就是培养,就是为人民服务。古语云,良医功同良相嘛!

  老首长把帽子放到桌上,喝了一口茶说,大虎,我今天来还有一件小事,请你把我姑父的堂侄张二龙叫来,我不认识他,这事我要当众说一下。张大虎忙说,二龙在门外,他也想见见你呢。张大虎把二龙叫了进来。老首长对二龙说,我们虽不相识,但我们也是表兄弟,我姑妈说这事只有请你。最近周总理号召深埋棺,平坟地。我姑父的坟墓也不能例外。深埋后上面做个记号,最好立个小石碑,上面刻上我姑父的名子。我姑母归天合葬时就好找了。事由你办,钱由我出。老首长边说边取出一个信封给二龙说,你点一下,二百元。(那时没有百元大钞)。张二龙说,表哥,你是省里大干部,钱就不要了,你批几吨化肥给我比给钱好。平坟的事我照办。老首长哈哈一笑说,这从何说起,我家又不产化肥,平坟是私事,化肥是公事。我们谈私事,你怎么提公事。再说,省里的化肥计划只能分到县,你二龙代表哪个县哪?老首长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张二龙把钱袋举在手上,不来不去,两眼盯着张大虎发呆。老首长立刻明白了张二龙的眼神,很和气地对张大虎说,是你叫他要的吧,想吃点小灶又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张大虎见老首长善解人意,和谐可亲,立刻站起来说:“是,首长,他是为小陈庄大队集体要的。”

  老首长见张大虎直言不讳,深感意外。轻松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半晌,老首长语重心长地说,大虎啊,旁人开口可以理解。我和你可不能哪,因为是战友、老乡,就开后门?你知道我们当年为什么能战胜国民党吗?国民党比我们强多了,他为什么败了?就是两个字腐败。以权谋私,人情大于党性。那可不是小事啊。行了,小陈庄前面是湖荡,湖荡里全是有机肥,自强自立比什么都好。二龙,收下吧,这件事就请你了。

  老首长未等公社李书记和张大虎开口,就站起身子对随员说,把船开到望夫桥,我在那里上船。

  军人就是这样,说走就走。县社领导也只得跟随而去。

  张大虎兴师动众准备了一夜的路线,就是没有望夫桥,心里七上八下。他绝望地望了李书记一眼,无奈地走在了人群的最后。

  初夏的田野里一片葱绿,无边的湖面上碧波荡漾。身材魁梧的老首长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县社队三级领导紧随其后。领头的心潮澎湃,跟随的不知所以。顷刻,老首长站上乳白色的石桥,用大手抚摸着桥上的浮雕,连声说道好好好。并要随来的记者把一块块栩栩如生的浮雕全部拍了下来。老首长欣喜不已,多数人莫名其妙,不敢吱声。张大虎突然冒出一句:“首长,只要你喜欢,我把它拆下来送到南京,你批三十吨化肥计划给我,小陈庄保证没意见”。

  张大虎语惊四座,老首长瞋目相视。半晌,老首长挤出一句“大虎,你真是42年和我一起参军的那个张大虎吗?”张大虎吓得连连后退,不是桥栏,他真要下水了。

  老首长见众人沉默,他说,说句心里话,我对山东老家和小陈庄都没什么感情。小时候我被富人欺够了,看见狗子都害怕。如果问我对故乡有什么眷念,那就是这座古石桥。我为地主放牛放羊都是散养的,除了冬天牛羊入圈我才归家,其余时间,日日夜夜,这石桥就是我的家。老首长站到桥中约四个平米的桥顶说,夏天,这个地方白天风凉,晚上没蚊子,下雨了箔子一撑。我在这里一守,四面是水的仙鹤滩上,牛羊一个都跑不了。解放后不久,我在苏州,文化部到那里登记文化遗产。古桥、石坊、园林、寺庙都登记。我说我们老家有个全是白玉石砌的圆拱桥,两面护栏有三十二根石柱,二十六块栏板,上面雕刻的全是白鹤,有飞翔的,站立的,二百多只白鹤没有一个同样的。我把这桥的来历和故事说给他们听,他们视为珍宝。半年后,有人专程告诉我,他们查阅大量史料,射阳湖北岸的望夫台建于明末。清乾隆第五次下江南要走泰州,途经射阳湖看到了望夫台。在茫茫原野里,望夫台的孤独、静美使乾隆产生兴趣。遂停舟私访。当他得知望夫台的来历后,这位风流皇帝被凄美的爱情故事深深感动。遂下旨造桥,要把仙鹤架桥的神话变为人间现实。算起来,这桥已有二百年历史了。二百年了,还这么栩栩如生,不容易啊。

  老首长如数家珍,解开胸前的纽扣,从桥顶下走两个台阶,转身指着桥顶两侧的几块栏板说,你们蹲下来,两眼盯着一只鹤,移动角度看,你动它也动,你变它也变,像活的一样。但你正面一看,它还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有这两侧桥栏上到底有多少鹤,你无法数清,因为它们差异太大。扶手上最小的铜板大,栏板上最大的比真鹤大。我不知数过多少次,没有一次能和上一次数的相同。这么神奇美丽的古桥,我给你三百吨化肥,也许你能造出来。但你无法造出它的历史,它的内涵。这些都是先人的智慧,也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五年前,我在苏州“支左”。一群红卫兵以“破四旧”的名义去砸毁狮子林的铜楼。当权派不敢反对,有人向我汇报,我立即下令阻止。为防不测,我还下令对苏州所有园林古迹实行军管封闭,不准开放。有人反映到中央,说我支左支错了。结果,周总理和毛主席都表扬了我,说我立了大功。其实,我对古迹的膜拜情怀就是从这座石桥开始的。多年来我对这座古桥魂牵梦绕。破“四旧”时我还为它担惊受怕。直到去年我姑母到南京说它完好无损,我才放心。我这次到小陈庄来是私行。两件事都是人之常情。大家跟我一起来看古桥,我很高兴。希望你们把它保护好。

  老首长边说边走,第一个跳上了轮船。当他转身站稳的时候,对岸上的史小虎说:“小虎,你女儿要什么书打电话给我。”轮船启动了,岸上的社队领导只能举手相送。

  大队部里两桌丰盛的中饭,成了有主无宾的家宴。

  这是1972年的54日。是立夏的前一天。也从这一天开始,史秀花又成了小陈庄的一位名副其实的赤脚医生。

  

(16)

  就因为接到县里一个电话,就因为一位高官要看小陈庄卫生所,要专程看望史秀花,公社李书记突感“这面红旗不能乱飘”。于是,史秀花回小陈庄卫生所的愿望一夜之间成为现实。史秀花自感天遂人意。她觉得离开计生办就好像离开是非之地,离开了功过皆有的难言之地。她感到摆脱、轻松。但她无论如何又愉快不起来。在她移交的全公社育龄夫妇的名册中,已有两个孩子的夫妻近3000对,她们将在秋收后面临全部结扎。其实,这些人中的多数人是明智的,她们都不愿再生了。但同样有效的其它节育措施她们将无权享受。因为在有些人看来,结扎来得果断、痛快。在一刀切的要求下,她无能为力。在狂烈将要走向疯狂的时候,“能不扎的尽量不扎”这句话她无法开口。她不害怕“祸从口出”。她深知说出来无济于事。现在,公社李书记说,“史秀花同志任何时候都是小陈庄的赤脚医生”。省里的丁处长说,“良医功同良相,在医疗卫生上做出成绩就是为人民服务”。史秀花不但有了定心丸,还有了追求上进的动力。从事难从心的计生办回到小陈庄,史秀花如愿以偿。她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职业,钻进了那本厚厚的《农村医生手册》。

  丁处长特意赠送的那本《农村医生手册》是一本农村全科医学汇编。内外妇儿科全部囊括。对每一个疾病从定义到病理到临床表现到诊断要点到治疗方案都有具体的阐述。在治疗方法上有西药治疗、中药治疗、新医疗法,以及传统的针灸拔罐刮沙等多种治疗方案。史秀花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读不懂的地方就问郭医生。不好意思深究的地方就到开例会的时候问我。

  史秀花离开计生办以后,我一直就在医院外科上班,因为农忙一过,结扎仍需继续。而史秀花每旬都要来开一次例会。这样,我们每十天就有一次公开接触的机会。特殊的事情,小陈庄卫生所还有一台“主任电话”。

  就从那年开始,史秀花积极遵循“能不开的会尽量不开”,“多看书多实践,除了培训深造,不随便离岗”的指示,努力学习钻研各种业务书籍,不断地学习实践再学习。很快,她的业务水平、处置农村常见病的能力超出了一般的赤脚医生。在以后三年多的时间里,她先后在《赤脚医生》、《中国农村医学》等期刊上发表了小型学术论文六篇。在地县地方报上发表了科普稿件二十多篇。有些小论文还受到了地县卫生局的重视。如《试述我县农村传统饮食习惯和消化道癌症高发的关系》,获得了地县科教一等奖。

  史秀花对政事活动很少参加以后,公社李书记和张大虎等人不但没意见,反而更加鼓励。起初是因为丁处长有指示。后来则因为史秀花在发表的每篇文章的标题下,在作者姓名的前面都冠有一行小字,“滨湖县红卫公社小陈庄大队卫生所”,他们每看到这行小字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惬意感。因为随着这些杂志在全国的发行,他们公社、他们大队也一起名扬全国了。全国有几个赤脚医生能写论文?而能写论文的赤脚医生不正是我们栽培出来的吗。所以,只要史秀花的文章见于报刊,公社就会立即通知将稿费的汇款单送到公社再领一份相等的稿费。当然,张大虎对史秀花的支持和鼓励还多一层意思,她的儿媳史文兰学成后还要史秀花携带。

  杨院长的态度就平淡了,他认为在史秀花这些文章的背后,都少不了那个大学毕业的“魔鬼”在直接参与。单凭史秀花还不可能有这样的水准。史秀花直迷不悟地恋上这个灰色的“魔鬼”,可能就是这方面的原因。他每看到史秀花薄薄的单衣勾勒出那些鼓鼓的线条在他面前走过时,他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好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被一个小偷轻轻的拿走了。每每夜深人静似梦非梦的时候,他总模模糊糊地见到一串黑黑的影子——史秀花拿着自己的文稿,去找那个魔鬼修改。他们在一阵亲热拥抱以后,她倒在他的床上。他全力把他的文章改好。——有时,这位年刚四十的院长,他仿佛自己在暗暗的灯光下也摸到了她那鼓鼓的前胸。他刚一接电,就被史秀花板脸拒绝。此时,他长叹一声,为她惋惜,为她的前途担忧。

  这一切,杨院长全埋在肚里,从不露半点声色。

  杨院长的担忧不无道理。

  19745月,第二十七届世界卫生大会在瑞士日内瓦召开。中国赤脚医生第一人王桂珍代表中国赤脚医生出席了会议。并在大会上作了交流发言。王桂珍介绍了中国赤脚医生是怎样培训的。是怎样给贫下中农治病的。外国人,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代表都纷纷向王桂珍握手。都说中国赤脚医生好,都说要走中国赤脚医生道路。连夸Ok,Ok,Ok

  王桂珍回国后不久,史秀花突然接到县卫生局通知,要她去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到了北京以后,史秀花等来自全国各地的知名赤脚医生,在卫生部召开的全国赤脚医生代表学习班上,王桂珍传达了世界卫生大会情况。史秀花等还和王桂珍及卫生部领导合了影。在一次交流发言中,卫生部防治局的一位领导,就史秀花发表在《中国农村医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向史秀花提出了现场答辩。结果,包括王桂珍在内的在场人都对史秀花刮目相看。

  史秀花回县后,县卫生局又召集了各公社卫生院院长和部分赤脚医生代表,请史秀花传达卫生部学习班内容。当史秀花传达了王桂珍介绍世界卫生大会的情况后,全场激动,掌声经久。在那一次会议上,县卫生局长又一次提出,我们全县的基层卫生人员,都要向史秀花学习,立足本职,对业务精益求精。

  公社李书记和小陈庄大队书记张大虎听了史秀花北京归来的汇报后,既羡慕又高兴。羡慕的是他们干了半辈子革命还未去过北京。高兴的是在他们领导的地方,飞出了一只凤凰,现在,凤凰又飞回了他们的麾下。

  史秀花履行了没有规定的规定(先向组织汇报)以后,就到医院找我。正巧,那天我公休在家。她又冒着热日走到我家。一进门,她见到我妈就说,妈,我上过北京了。那高兴的样子真无法形容。她又打开提包说,妈,北京有的确良,不要布票,哥给我做路费的钱,到北京车票就报了,我给你买6尺。我妈高兴不已。忙问,你的呢,秀花说我没买。我妈立刻说那就给你,白色的,你穿更合适。秀花说,现在全公社有几件的确良,我不能穿。等我结婚了,哥给我买我肯定穿。两人推让以后,我妈忙去厨房了,她顺手为我们拉下了防蚊的门帘。在稍显暗淡的光线下,史秀花向我叙述在北京的学习情况。当她谈到她的论文答辩防治局领导很为满意时,她高兴得雀跃起来。两手搭上了我的双肩,两眼直视我的双眼。她说,真感谢你和郭医生,不然,我的思路真没那么宽,说不定就被问住了。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一种本能的冲动使我们同时拥抱了对方。那一次,在紧紧的拥抱中,爱疯了的双方要相互吞噬,肉体的紧紧吸附恨不能撕去薄薄的单衣。一阵狂吻之后,史秀花酥软闭目,偎在我的怀里,流出了泪花,那泪花晶亮透明。在我的回忆中,那是一种幸福的泪花,那种幸福和物质没有联系。是大量付出而获得肯定的满足。也是高级动物灵与肉的满足以后溢出来的蜜汁。

  那天,在吃饭的时候,我妈向史秀花提出要为我们举办婚礼的打算。史秀花一阵脸红。她说,哥要为我买辆凤凰牌自行车,不然就不结婚。她边说边向我使了个“斜眼”。很明显,她只是半真半假。(那时,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几乎是天方夜潭,钞票要我半年的工资,计划更无法找到,即使县城也不多见。)

  两个月后,1974年的农历八月十二,我妈要我向史秀花的父母送中秋节礼。在她备好的礼品中比上一年送的多了两只鸭子,(一公一母),我在史家吃了中饭后,史秀花妈妈回了一只鸭子。到家后我母亲一看回的是一只母鸭——在风俗中,这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如果回的是公鸭,表示暂不同意姑娘出嫁。如果两只鸭子都不要,表示不同意做亲了。如果回的是母鸭,则明确表示同意姑娘出嫁——我妈欣喜无比,拟定春节前后为我们操办婚事。

  那时,凡公职人员结婚之前是要打报告的,获准后方可领证结婚。在距离1975年春节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们打了申请报告,由我交给了杨院长。

  意外发生了。

  

  (17

  

  杨院长把我们申请结婚的报告转交了公社,并向卫生局作了汇报。原因是史秀花在公社和县局都挂有副职,不在他管属之内。

  时近春节的一个下午,公社李书记找史秀花谈话。内容是婚姻自由要注意政治影响。作为全县乃至全省知名的被培养的红色接班人,要嫁一个“黑五类”家庭,这事弄出去且不荒唐。谁敢在这个报告上签字。再说,对你个人前途负责,我们也不应该批准。你回去再和你父母商议商议。史秀花说出了自己的认识,李书记以很爱护的口气说,你还年轻,以后你会懊悔的。我打电话到县里县里也没有明确答复。

  无证结婚,就我和史秀花当时的觉悟,无论如何是不能的。但史秀花的内心很是倔强。她仍坚持她的认识甚至有点逆返心理,对我更加有爱。每次例会都对我带点“礼品”,不是吃的就是穿的。如送双鞋子,结个线衫子。而且当众给我,从不掩饰。反正报告已打了,人人皆知了。

  无人敢签同意的婚姻,一拖就是一年多。

  197610月下旬,在举国上下热烈欢庆粉碎“四人帮”伟大胜利的时候,史秀花正在县卫生局学习。一天下午,县委组织部的一位领导突然到学习班宣布:免去史秀花党内外一切职务。接受审查。然后,上级派来的工作组同志找史秀花谈话,要她交待在北京和王桂珍的接触情况。当时,电影《春苗》《还击》已被公开批判。《春苗》的原型人物王桂珍也已接受审查。工作组对史秀花的交待很不满意。宣布回家边劳动边接受审查。

  史秀花回到小陈庄习惯性地先到卫生所,她第一眼就发现那台电话机和那张桌子没有了。郭医生说,杨院长和大队张书记来过了,他们说接到上级通知,叫你回生产队劳动。诊所的事,就由我和史文兰先做。史秀花说知道了,是边劳动不是边工作。郭医生见史秀花的脸色又沉重又淡定,他故显同情地说,史医生,也可能有什么误会,十年前我就接受过审查,过一会弄清楚了就好了。史秀花毫无表情地说一声谢谢了。就把自己抽屉里几本书一拿,准备回家。刚转身一步,一阵凉风吹来,把郭医生桌上的一张报纸卷落到史秀花的脚下,史秀花忙低头捡起送回郭医生的桌上。她清楚地看到了那报纸上有一行大大的标题:从“四人帮”炮制的大毒草《春苗》看……。

  史秀花到家时已近黄昏,锅上没有热气。父亲史小虎在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母亲把一桶猪食放在门口,她坐在猪食桶旁边痴痴地呆望着。史秀花到家时,三人都没有说话。史小虎把吸完了的一锅烟磕去,战场上留给他的一只手又艰难地装上了下一锅。他没划火柴,而是叼起烟锅子,用两指把磕下的烟灰中那一点发红的火星捏到这一袋烟锅上,又猛猛地吸了起来。史秀花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地躺下身子,脑海里又响起那个工作组的声音:你说你和王桂珍不相识没联系,他们怎么通知你去北京呢,全国赤脚医生几百万,为什么只叫你们几十个人呢?滨湖县几十万人,为什么只指名要你去学习呢?你们到底学了什么,谋划了什么,你回去要详细地写。王桂珍和那些人除了和你合了影,别的还有什么活动,你必须逐一地交待清楚……

  史秀花的妈妈轻轻地坐到女儿身边。半晌,她问了女儿一句,好闺女,你告诉妈,你犯了啥错啊?妈不抱怨你,种田的人多呢,种田挣工分最平安了。史秀花说,妈,怪我。怪我在卫生局通知我上北京时,我没问清楚,我以为是县卫生局安排我去北京学习的。现在,跳进黄河也难说清。王桂珍黑了,我和王桂珍的照片在那里。妈,我们当时听说上北京,怎么就那么高兴呢,没有一个人问去学习什么。老首长说的“能不开的会尽量不开”,我怎么就忘了呢。当时,连汪医生都没阻挡,他还给我五十块钱,我真不知吃了什么蒙魂药。

  天黑了,家家都有的有线广播响了。史秀花在浅浅的睡梦中隐隐听到,我们要认真开展查内伤“三大讲”活动,彻底检查“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在各条战线上……。对那些坐“直升飞机”上去的人,要认真清理严肃对待……。我们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史秀花似梦非梦,她感到身子在飘晃,在下沉,渐渐地,渐渐地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她猛然一惊,一身冷汗,无力地哼出了一声:我不是……我不认识王桂珍……。

  第二天,史秀花没有下地劳动,她神志恍惚地睡了一天。她父亲史小虎跑到她床前说,吃饭啊,不吃饭饿坏了身子不是更说不清吗。只要你和王桂珍没有什么谋划,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她上了贼船,也不等于你也上船哪。就凭那张照片,就凭那张集体合影,就能定什么案吗!最多是上当受骗罢了。只要那个学习班上没有反党言论,你就应该挺起身子接受审查。审查,不就是审查吗。我养的女儿怎么这么脆弱……。五十一岁的史小虎战场上失去左臂时,只有咬牙没有流泪。现在,他在劝说女儿的同时,自己的眼里却流出了泪。

  史秀花免职审查没有在公社召开的万人声讨“四人帮”的大会上宣布。但在那种气氛下,人们都为史秀花捏汗、担忧。因为只有她才是坐直升飞机的人,才是“上窜北京下到地方”的人。一个黄毛姑娘,一个背药箱的人,凭什么一下子就提到公社提到县局当上干部,就是她打过仗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大队的治保委员,其中必有原因。过去总以为是她长得美丽,招人喜欢。现在看来,根子还通向上头……。几天之内,史秀花祸从天降的消息家喻户晓。会不会是“四人帮”的派系,是不是“定时炸弹”,人人为她提心吊胆。

  当我得知史秀花已回到小陈庄的那天,一下班就借了辆自行车直奔史家。初冬的夜晚来得早,在临近小陈庄的路上,我一头碰上了史秀花。她说她要去见我妈。于是,我又回头陪她向我家走去。天空星光闪亮,四野寂静无声。史秀花没有语言,我也不忍多问。当走到拐向我家的路口时,史秀花停下了脚步。她说,汪医生——她不叫哥了——,六年前我送虾酱给你,你等在这个路口,你说你配不上我。四年前你冒着风雪送军大衣给我,夜幕下也是在这个路口相遇的。你把大衣裹到我身上,你搂着我说,“让风雪把我们掩埋吧,我无怨无悔”。现在,我想在这儿多站一会儿。几年来我每每走到这个路口都要停留一下,回忆一下。然后带着美好的憧憬再轻轻离开。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真感谢你,我到家两天了,除了邻里乡亲,你是第一个冒险找我的人。汪医生,我们打过结婚报告了,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我们的缘分已满了。仅此几年的相爱,我今生满足了。你妈对我也很好,今晚,我要去见见你妈。可能她也为我担惊受怕……。未等我开口,史秀花就像失魂似地蹿到我的前面,直向我家走去。

  当我推着车子走到家门时,史秀花已进了我家。

  灯光下,史秀花面容憔悴,往日的红润没有了,显得苍白、萎黄。一双失神的大眼转动缓慢,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妈端出米粥说,你们少吃点,马上我去煮面条,秀花今天不走,咱们娘俩睡。秀花说,我来的事说完就回去。

  在劝说下,史秀花陪我吃了一碗米粥。她说:伯母,事情 是这样的,宣布对我免去一切职务的当天,工作组找我谈话,他们自称是上级派来的调查组。据他们说,我前年夏天去北京参加的那个学习班,是“四人帮”黑手伸向卫生系统拉帮结派、网罗亲信的一个所谓学习班。他们利用王桂珍参加世界卫生大会的影响,精心策划,组织了在各地较有名气的赤脚医生到北京“学习”。现在,王桂珍黑了,已免去一切职务回江镇老家边劳动边审查。我和王桂珍合影的那张照片上,听工作组的口音,上“四人帮”贼船的不止王桂珍一个。我现在死不瞑目的是,这个学习班怎么就通知了我?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到底是谁在北京指名通知我的?工作组要我交待,我怎么交待得出来。这,就成了个案子,这个案子破不了,我就无法说清。还有,我在几年前一年内连升三级,属“火箭提拨”,属“直升飞机”。这是事实。我被人利用了,上当了。现在,连赤脚医生都没有了。我真没脸见人。汪医生今年二十九岁了,早该成家了。是我耽误了他几年的青春。几年来,你们对我太好了,这辈子我无法还清。我每次外出开会,汪医生都给我路费,路费报了,报的钱都被我用了。加起来是多少,我记不清了。今天我来,我爸妈都知道,我妈要陪我一起来被我阻了。上个月家里卖猪子,还剩六十元钱,我妈全给我了。他们都要我向伯母和汪医生说清楚,我们不能连累汪医生,他是国家医生,他应该找个工作人员……

  史秀花边说边将六十元钱塞给我妈,在昏暗的灯光下,史秀花泪水直流。她拉着我妈的手说,妈,你收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妈了。下辈子我一定做你的好儿媳。我妈的泪水也淌到了面颊。她握着秀花的手说,好闺女,你冷静些,我们不是那种人。你永远是我的好儿媳,今世是来世还是。钱,你带回去。我们汪家命运不好,但世理还懂。明晚我们一起去你家,你爸妈要冷静保重。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等你审查结束,就是不做医生,我和你挣工分,他做医生,不是很好吗。

  史秀花站起身子说,伯母,你这样做会害你儿子一辈子的,我知道你们都爱我,但我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不忍心伤害你们,一个黑锅顶到现在,再加上一个黑锅顶上,汪医生要不要见人了。史秀花猛一转身,开门就走。

  我一头追到门外,把史秀花一把拽了回来。

  我忍不住了,猛地把门一关。我说,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是对我人品的诋毁。当初,一个很红的姑娘能爱上一个“五类”的儿子,要多大的勇气,她怕黑锅了吗,她怕难以见人了吗?“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现在谁死了!不就是审查吗。你说工作组自称是调查组,调查,不就是要查清吗。是“四人帮”的亲信通知你上北京的?他是亲信能说明你也是亲信吗,顶多是受蒙蔽吧。“火箭提拨”是你自己要的吗,要能要得到吗!别人把你推上“直升飞机”,现在下了就是了。“赤脚医生也没有了”,不做医生就没饭吃了,我的工资还在吗。当年,你对我的问题理得很清楚,怎么事到自己头上就理不清了呢。你到北京学习是事实,人家要搞清这个学习班的性质和活动情况也是应该的。学习班的头子上了贼船,说明你也上贼船了?这是讲不通的。有没有上贼船,关键是你做了什么。我的看法是因为你多次上过报纸,又是被培养的接班人,杂志上又发表过几篇文章,有名气,有人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拉拢你,通知你上北京学习,你是被拉拢的对象。就这么简单。那个学习班的活动内容弄清了,你的问题就清楚了。

  ——当时,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了放松史秀花的紧张。在那个草木皆兵的气氛下,谁知你当时在北京做了什么。现在,明摆的事实是,船老板是蟊贼,你不但上过他的船,还和他合了影,你能说得清楚吗。史秀花及所有关心史秀花的人都提心吊胆,不是没有理由的。我当时唯一的希望是史秀花是被人拉上船的,而不是她自己挤上船的。换言之,船票是别人塞到她手上的。她是误上贼船,或者说受了蒙蔽。政策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但办案人怎么认定,谁的心里都没底——

  史秀花混浊的眼睛朝我闪动了一下,似乎觉察还有一线“生”的希望。她沉思片刻,立即又否定了那“生还”的一闪。她说,弄清?几年能弄清?你爸的事已十年了,弄清了没有?冤就是冤。他以死洗冤,以表清白,我能吗?几天来我想过多次,死,不一定就清白。说不定和你爸一样,还能定个畏罪自杀。汪医生,看在我们相爱一场的份上,你放我走吧。工作组说了,我外出是要请假的,请你原谅我。

  史秀花失神的双眼向我发出无奈的凝视,我母亲紧紧地搂着她。她边说边向我轻轻伸手,是求救?是告别?我紧紧地攥住她的双手。史秀花两手冰凉,身子微微颤抖。那样子像要离开,也像舍不得离开。我推开母亲的双臂,一把抱住了史秀花。史秀花面贴我肩,呜呜直哭。我泪水直流,母亲贴在史秀花的身后,泣不成声:闺女,别怕,别怕,没事的……

  

  (18

  

  在小陈庄拨乱反正深揭猛批“四人帮”的社员大会上,张大虎只批“四人帮”反党篡权的罪恶,在大讲安邦治国必须肃清“四人帮”流毒的影响时,张大虎没有点史秀花的名,也没有宣传史秀花免职审查的事。在党支部大会上,他说史秀花的问题出在北京学习班上,有什么活动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要配合工作组的调查。其实,工作组只是在史秀花到家的第二天来过小陈庄大队部一次,以后就没来过。所以,史秀花归队劳动以后,那些善良憨厚的社员们,有什么大病小病还是就近先找史秀花。对需要吃药打针或诊断困难的史秀花就叫他们去诊所。对有些小毛病如牙痛、落枕、急性腰扭伤等,史秀花就给他们扎几针或拨个罐,也能立竿见影。由于老老少少的社员们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包括张大虎等大小队干部对她也没什么另眼相看。加之,以前很少去她家的我妈现在每隔三天两天就去安慰安慰,并把为我们结婚的准备情况不断告诉史秀花,如缝纫机是蝴蝶牌的已买好,四床被子是两红两绿,床单是上海产的,双人枕是大红的,一对单人枕是荷叶边子粉红的,自行车正在托人搞计划等等——此时,已不是史秀花能不能嫁我,而是我能不能娶史秀花了,只要我敢娶,结婚证已不是问题了——。所以,史秀花的情绪也就逐渐稳定了。

  一月左右,我妈请人选定的喜日是腊月十六日。第二天是农历二十四节的第一个节日立春。寓意是六六大顺一结婚就走向春天——那年是农历润八月,腊月十六日已是1977年的23日——史秀花对这个日子很为满意。

  在距喜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我把聘礼——旧俗称妆奁钱、酒水钱,因为姑娘出嫁要发妆奁办酒席——送给了史秀花的妈妈。为了表示我的诚心和对史秀花的尊重,我送了三百六十元。这在当时当地是个大数字。就我而言,也要八个月的工资,史秀花一家惊喜不已。

  送完吉日,我被县卫生局抽到结扎后遗症调查组。全县共抽用三十多个医生,加上县计生干、局干共分六个组。分别深入12个公社的相关大队。全县21个公社中这12个公社都是自报后遗症超过结扎数10%的单位。我被分在县南最边远的两个公社。所谓调查,就是把公社登记的逐一重新复查。其实,复查也是再次拟诊。如肠粘连、神经官能症、卵巢功能紊乱等,没有特殊检查佐证,谁也不敢打句号。

  就在我们为期一周的检查结束回县局汇报时,一位带队在红卫公社检查的副局长对我说,小汪,你知道吗,史秀花死了,是溺水,是前天晚上。因为局里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他说,要回去,现在可以请假。

  如雷击顶,天崩地裂。我不相信是真的,史秀花是会游泳的。我不顾一切地奔到轮船码头,轮船开了,仿佛它比我更急,在捶心的马达声中,它不远地把我抛在岸边。没有公路,没有车子。飞,没有翅。奔,敞开棉袄奔。噩耗是下午两点上会时得知,轮船是两点开出。误差就是奔向轮船码头的几分钟。是上帝的故意?是史秀花怕我伤心嚎啕?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忘记了前面有几十里的路程。

  水乡的路故意难人。明明斜穿湖荡就是小陈庄,但无法斜穿,因为没桥。沿路过桥再沿路,再到红卫再扭转方向到小陈庄,已是晚上七点。我已摸黑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满身汗水,站到史秀花家门前。门关着。我脱口喊出:秀花!喊声惊动了邻家伯母,她知道是我来了,她说,汪医生,秀花妈妈和你妈都昏倒了。被人抬在诊所吊针呢。秀花葬了,她父亲送火去坟地了,你到我家坐吧。

  “葬在哪里?”

  “在望夫桥南,张书记说秀花护桥有功,葬那里合适。”

  ——后来得知,自从72年春天老首长看过望夫桥,每年县里都在计划外多放十吨化肥计划给小陈庄——

  我转身就奔望夫桥,黑暗里我不知走的哪条田埂。刚到望夫桥北,就看到桥南的望夫台下有一缕蓝蓝的火苗。我想喊,秀花我来了。但又喊不出声,咽喉被什么鲠住了。我走近火苗,史秀花的父亲和史秀花的几个堂兄弟在轻轻祈祷:秀花别怕,秀花别怕。当我站到一堆花圈前,这时,我才天旋地转。

  “汪医生,我家对不起你呀” ——一个老人的声音。

  “姐夫,姐姐走了”,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无声无息,和他们一样,静静地坐在一堆花圈旁边。我知道,花圈下是史秀花的坟墓。星光里,我拿着一张一张冥纸,慢慢向火苗递去。我相信,史秀花知道我来了。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哥,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声音在幽蓝的火苗里窜出,我眼前浮现着史秀花的身影。

  “姐夫,她是前天下晚被史文兰请去为她妈治病的。史文兰妈妈老寒腿发了,文兰给她吃药打针不行。她凭老经验硬要女儿请秀花去为她针灸拔罐。秀花姐见天色已晚,走北边大队部转过去来回五六里,她就划着小船和文兰一起走滩前穿过去,又近又快。夜里没有回来,直到昨天中午文兰又来请秀花了,大伯说她昨晚去你家还没回来。文兰说她回来了,是当晚八点多回来的。这时,文兰和大伯都紧张了。因为前天晚上风雨太大。我和大伯文兰找了一个小时,在仙鹤滩前面的荒草里发现了横躺着的小船。又找了一个小时,在西滩的枯苇里找到她的遗体。我们痴心把她送到诊所,郭医生说快忙后事。张书记派人连夜从镇上买回棺柩。今天上午开了追悼会,下午下葬的” ——这是一个真实的声音,是史秀花堂弟史进的声音。

  ——那时滨湖县还没有火化场,民俗遗体不过第三夜。第三天一定要下葬——。

  “秀花是会游泳的,而且水性很好” ——我说出了第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声音沙哑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哥,你不要怀疑了,风雨太大了,是旋风,是我下湖后突然卷来的旋风。它把我卷上卷下是无法抗拒的,船被旋风卷走了,我腾空了,又落水了。大雨夹着雪,我冻僵了。大浪把我捺到水下” ——史秀花的声音,虚幻得似有似无。

  “冬天了,哪来的旋风?”我做梦似地吐出了一句。

  “哥,世界上无常的事多了,不叫旋风那就是太大的风吧,你保重啊” ——又是史秀花的声音。

  “姐夫,前天晚上是起了一阵大风,大风大雨把荷滩上的残叶全卷光了。西湾的芦苇全折断了。秀花心急,不回来就好了,或者跟着文兰走北边绕过去再绕回来也不会这样了” ——是史进的声音。

  “命里注定的,她哪里是上北京的人哪” ——一个老人的声音,是史秀花的父亲。

  “两个月了,她老是半口食,吃不饱睡不好。大病似的瘦了,要是身体好好的,游也游上岸了,湖荡里翻船的人多了,溺死的有几个?”——还是史秀花父亲的声音。

  一张连着一张的冥纸轻轻燃烧着,四周死一样寂静,望夫台上的野鸟入巢了。星空里的夜鹰不时“喔”了一声,尾声长长的,显得凄惨、悲凉。袭袭逼人的寒气使我时不时就是一个寒战。我的身心冰凉冰凉。大脑也凝固了。

  “张大虎这次还算个汉子,陈社长和杨院长的口音,追悼会就免了,就让群众自发地去悼念吧。张大虎急了,他说,小陈庄的事我承担。天塌下来我顶。免职了,共产党员还在,审查了,审查什么还有我清楚吗。不开追悼会,我张大虎在小陈庄两千人面前还能走路吗”。——史秀花叔叔的声音,他是大队支委,后来知道那天早上研究史秀花的丧事时,他在场。

  “姐夫,自从学习‘老三篇’以来,村上的人死了都开追悼会,十年了。秀花姐的追悼会,不但小陈庄未有过,全公社也未见过。恐怕全县也不多。十点钟在大队部开的,有200人左右。张书记作了悼词以后,到茔地献花圈向遗体告别时,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聚到这里,在十一点左右,足有上千人。本来的安排是和过去的仪式一样,遗体在灵柩内,棺盖敞着,让追悼的人在灵柩周围走一圈,向遗体告别。可眼前上千人走到何时,那时也没有秩序了,哭声喊声呜呜啼啼。上到望夫台,下到望夫桥全是人。张书记见原计划不行了,就和杨院长及几个支委一商议,并取得我大伯同意后,索性把棺盖反过来,搁在灵柩的旁边,把秀花姐遗体抬出来,放到棺盖上。这样,来人都能一眼看到。姐夫,那一刻是什么样子?全是哭声喊声,千呼万唤,天昏地暗。秀花姐安详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直到中午十二点多了,要开井了,才封棺。封棺的那一刻,又是哭声嚎啕,千呼秀花姐,万唤好人哪,安息吧……。天亮你就看到了,望夫台上下,直到这茔地,荒草全踩光了——史进慢慢地向我诉说白天的情况。

  星光暗淡,寒气袭人。史进的话无人进耳。几个人蜷缩着坐在白天焐坑没有用完的稻草上,对着缕缕火苗,沉浸在悲痛之中。空气凝固着。谁也没有注意,一个人提着马灯走近了我们,他轻咳了一声,说,小虎,十点了,然后坐到我们身边。

  他是乐运奇,是几年前和我采莲时为我开过“处方”的那个乐铁嘴。他说,史秀花的几个亲人是晚上六点走过他家门前来送火的。照理,绕坟跑几圈,祈祷祈祷就该回去了。但直到现在纸火一直燃烧,他断定是我到了,他怕我痴心是一个人在这里,他就特意撑个船来,目的是让我既在史秀花坟前哀思,也能在船上避寒。

  在乐爷的劝说下,史秀花的几个亲人无奈地回家了。我,则被乐爷带到了船上。船停靠在望夫桥下,距离史秀花的坟墓约二十米。乐爷的船舱里有他备好的棉被,他还特意为我用热水瓶装来了米粥。马灯下,他和我抵足相坐。年近六旬的乐爷以历史上几个红颜薄命的故事,使我渐渐地从僵梦中苏醒。他说,史秀花死后千人送葬在小陈庄前无绝有。在诸多原因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史秀花平时对老老少少付出太多。一个姑娘家随喊随到,尽心负责,更有中西结合多种妙招为大家解除病痛。在我半生中实为少见。就全年报酬而言,张书记360个工日,大队长、大队会计、史秀花、史文兰都是300个工日,在时间上,史秀花的付出其余者更是无法相比。老百姓平时记在心里的感恩,在她去世时突然痛哭失声完全在情理之中。古语云,良医功同良相。良相治国,功盖千秋。良医施仁,德入人心。千人恸泣,皆因四个字,德入人心。

  昏暗的马灯下,乐爷接上一锅烟。他突然问我,你报考医大时你父亲知道吗。我说就是他的意见。其中的滋味你能理解吗?我说有点会意。是啊,做良相难啊。你父亲是个很优秀的师大生,热心报国,但是不是良相不由自己。做良医呢,则由自己的行为界定。东汉末年,天下纷争,要不是陈寿、罗贯中,那些英雄早被历史湮没。但有三个人,董奉、华佗、张仲景却被世人代代难忘,传为杏林佳话。有人著《神仙传》把他们奉为济世神仙。正史也称“建安三神医”。这些人从不因世事动荡而褒贬不一。史秀花不是神医,但她的突然夭折,我一天一夜足足抽了一袋烟,这一袋烟是三两。我想了好多好多。多数人在泣声中说她是急病人所急,因划船而溺死。如果步行绕过去就不会死了。这话很客观,是对的。但荡边的人哪个不是“水鸭子”。如果史秀花身体好好的也不一定吧。深言之,如果史秀花不被别人捧出去,不扬名在外,不去参加那个学习班,她会受审查吗!近两个月,她突然瘦了,憔悴、失神。一个弱不经风的身体能抗得了大风大浪吗……。不说了,北斗星偏西了,睡一会,天亮时,你第一个为史秀花圆坟,她会满足的。

  乐爷边说边躺下身子,我半倚在船舱里,眼前全是史秀花的影子。

  

  (19

  史秀花入葬的第二天,第一个到茔地的既不是我,也不是史家的亲人。而是张大虎和他的儿媳史文兰以及史文兰的父亲。当乐爷和我到茔地时,他们正把坟上的花圈搬离。张大虎见到我们说,把花圈在坟四周的三米外树立好,留两个通道口。放不下再放第二排。把大队和医院的放在最前面。今天公社李书记要来安慰史秀花的父母,到不到坟地不一定。史文兰见我来了,很是羞愧。她说,汪医生,秀花是我请去拨罐的,大祸是我惹的。史文兰的父亲说,汪医生,秀花如此,我家是债主啊。

  忏悔无法消除悲痛。沉默中乐爷和文兰父亲带来的土工做起了圆坟的事。

  圆坟,可以是入葬的当天,也可以是入葬的第二天。如果说立坟是为死者砌屋,圆坟则有为死者屋上添砖加瓦或装修装饰的意思。约十点,史秀花的坟墓立好。底座直径约1.5米,高约2米。乐爷还在坟后筑了个一米见方高约50公分的土台。平整后,史文兰的父亲在土台上铺上白纸,作为对死者祭供的“桌子”。

  张大虎站到望夫桥上朝茔地看了一下,又绕坟转了一圈,然后喊了史文兰就一起向史小虎家走去。

  圆坟开始,一支唢呐吹奏着凄凉的江淮大悲调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捧着供品,再后面是史秀花的家族和亲戚。几十人手执冥纸顺着田埂缓缓走来。没有头戴白帽的男人,也没有肩披长长白巾的女人。因为史秀花是晚辈。长辈为晚辈送饭只能肩戴黑纱。唯一一个为史秀花肩披白巾的人是史秀花的堂弟史进的女儿,此时,正抱在史进的怀里。史文兰扶着史秀花的妈妈和我的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后。

      哀惋的唢呐像信号,等在暗处要表心愿的人们都闻声向圆坟的队伍走来。他们自觉排在队伍的后面。因为他们不是史秀花的至亲至戚,只是一个社员和一个赤脚医生的关系。

  那天,为史秀花圆坟送饭的约二百人左右。所谓圆坟,就是围绕新坟走三圈,男人们把自己带来的细土或沙灰撒到新坟上,或塞到新坟的某个缝隙处,使新坟更加完美“不漏水”。女人们则是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剪纸——旗子或雨伞插到新坟上。边插边祷告:秀花别怕,风来有旗,雨来有伞。秀花别怕,风来裹旗,雨来撑伞……

  所谓供饭,一般老人死后这是最后一次到茔地供饭。以后,则在家里为死者扎个灵牌,由他的子女每日供奉三餐。而且是在开锅时先盛饭供灵牌,然后家人才可吃饭。一直供到过两个冬至日,在第三个冬至前择日为死者除灵。即把参加赴丧为其戴孝的家族和亲戚都招来,把灵牌烧掉。并把所戴孝幅扔到火中烧掉,或走火上过一下,以示脱孝了。

  史秀花是少丧。无子女为她供饭。张大虎考虑,如扎灵牌在家由父母每日三餐为其供饭,只能增加父母的伤感。张大虎向史小虎提出,请扎纸匠为史秀花扎个锅灶。在送饭时把锅灶也烧给她,让她自己独立生活。史小虎同意了。所以,那天供饭烧纸时,除了把史秀花生前衣物一起焚烧,还烧了个纸扎的锅灶。

  在焚烧史秀花的遗物时,我抢回了史秀花的一捆书籍和日记本,在场人都没表示反对。

  那天,自动前来参加圆坟的人,除了自带细土,不少人还从自家带来了小供品。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太拄着拐仗在史秀花的坟前供上三个熟鸡蛋。事后有人告诉我,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史秀花刚从地里收工,被老太请到家里拨罐。家人为史秀花煮了一碗面条,里面加了三个鸡蛋作晚饭。史秀花把面条吃了,鸡蛋留在碗里并悄悄地放到灶间。腰痛好多了,史秀花已不是拿工分的医生了,还是分文不收。这位老人一直不过意。史秀花死后,她想起此事就流泪,听说圆坟供饭了,她就特意煮了三个鸡蛋。

  非亲非故主动前来圆坟的人,每个小供品中都有一个小故事,每个小故事都能反应那个贫困时代最朴实最真诚的医患关系。

  史秀花安息以后的那天晚上,我安慰了史秀花的父母以后,就和我母亲回家了。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史秀花的每本日记就成了我每晚临睡前的必读之物。它是一个真实的史秀花。“她”还在我的枕边。

  史秀花生于1949年的腊月十六日,公历是1950年的22日。溺水那天是1976年的1226日,她在这个世界上整整活了二十七年。19783月,史秀花的父亲终于走出了女儿审查的阴影。史秀花重获清白以后已在冥中度过了一年多。史小虎不识字,但他是个有血有肉的老人。当他得到女儿的审查结论后,第一时间就到医院找我,请我抄写一张,要到女儿坟上烧给女儿。那天晚上,我买了一捆冥纸连同那个迟到的结论,和我未成事实的岳父在史秀花的坟前足足烧了一个多小时。我们都默默无声,一张一张地慢慢焚烧。痴盼史秀花能从另一个世界轻轻走来。我们注目凝视,想从红红的火苗里看到史秀花收到结论破涕为笑的样子。可惜,直到月落乌啼,史秀花没有和我们见面。

  心诚则灵,史秀花终于来了。那晚,我没有回医院,而是近道回家。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妈。当我走到拐向我家的路口时,史秀花又端着一瓶虾酱站在路口,她见我来了,飘然走远,走到我的前面,她先到了我家。她说,哥,何别呢,今晚你不去,我也知道了。在我刚搬到“新居”的那天晚上,乐爷怕你着凉,撑条船来,我就一直在你们身边,只是天黑你没看见罢了。你和乐爷抵足谈话时,我一直在旁听着,乐爷对你说,睡吧,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远吗。哥,春天不是到了吗。你不要思念我,你应该有个自己的家。“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可我是二十七岁死的啊,你是好人,好人是要过百岁的。你能忍心看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七十三年吗。哥,这房间里为我们结婚的准备我都看到了,我来过几次了。现在,结论不是和你说过的一样吗。妈说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现在水落石出了,就行了。

  史秀花还是那样天真美丽。当她说完“就行了”的时候,转身就走。我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我说,秀花别走,别走……我的喊声惊动了我的母亲,当我似醒非醒一身冷汗的时候,我母亲坐在我的床边,潜潜流泪。

  二个月后,1978年的5月中旬,我母亲收到了我父亲平反昭雪的通知。并领到了一笔抚恤金。父亲生前是正科级县中校长,安规定,母亲还享有遗嘱补助。这一天大喜讯的迟迟到来,我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史秀花。在我和我母亲一起去父亲坟上“报喜”的当天下午,我母亲和我一起去了我心中的岳父史小虎家。面对史秀花父母的快速苍老和家境的窘迫,开明的母亲一下子塞给史秀花母亲300元,以表安慰。当我们四个人去史秀花坟上烧纸“告喜”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史秀花坟墓四周的草地上被栽上了几十棵小杏树和几棵小香樟,坟前还立了一块石碑,上书:杏林奇葩史秀花之墓。史秀花父亲告诉我,两月前张大虎得到史秀花重获清白的结论后,当晚就在支部大会上宣读了。一月前的清明节,即我在寒食节为史秀花扫墓的第二天,张大虎和史文兰父子等也为史秀花扫了墓。杏树是陈庄小学老师和学生栽的。几株常绿树小香樟是郭医生和史文兰一起来栽的。石碑是乐运奇树立的。乐运奇平反了,他是正营级,现在获政府养老了。他平反时还得到一笔补偿金。他把补偿金捐给了学校和诊所。郭医生就从捐款中买了樟树和石碑。字是乐运奇请人刻的。

  史秀花的母亲不识字,抚摸着石碑泣不成声。

  初夏的午后阳光灿烂,望夫台上下一片葱绿。史秀花坟墓四周的一排排杏树嫩叶绽放,荷滩上绿叶浮水,湖面上碧波浩荡。乳白色的望夫桥被大雨洗得清亮端庄。我站在望夫桥中央,感慨万千。人,何谓生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死得其所”。史秀花不是疆场上赴汤蹈火的英雄,也不是为匡扶正义而壮烈牺牲的勇士。仅仅是一个缺医少药的贫困地区里,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为老老少少的防病治病做出了一些鞠躬尽瘁的实事,人们就感激她。“杏林奇葩”,足矣。人,生与死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有人虽生犹死,懵懵懂懂,损人利已,唯利是图,不知何谓人生。有人虽死犹生。因为他在人生时为人做出了付出,他死后,人们就不会忘记他。史秀花,一个极普通的乡村医生,一个已被停职的赤脚医生,仍不计报酬,在一次偶然的出诊时,急病人所急,意外死亡。谈不上“死得其所”。但人们惋惜她,怀念她。当然,惋惜和怀念决不以杏树和石碑的存在而说明。史秀花死后三个多月的第一个清明节,到史秀花坟前祭扫的只有我和她的父亲。那天除了我们为她绕了纸,还有就是望夫台上的野鸟在半空中凄鸣了几声。今年的清明节,人们敢为她栽树立碑,根本的原因还是史秀花被审查后得到了清白的结论。假如今年还没有结论,史秀花留给人们的惋惜也只能在审查的疑惑中,隐隐的淡去了。即使怀念,也只能放在肚里。

  是晚,我不是沉浸在父亲平反昭雪的喜悦之中,因为在父亲的问题上我已麻木。我十多岁时他就是“右派”,十年前他又成了“叛徒”。我一边是无形的政治压力,一边是母亲的叫屈鸣冤,在政治上非人的生活我已度过十几个年头。我何止是麻木。现在平反了,也是人间正道,理所当然。我匪夷所思的还是史秀花,和史秀花死后一年多来的人间反映。我脑子里的画面老是望夫台和望夫台下那块小小湿地上的史秀花之墓。张大虎把史秀花安葬在望夫台下,并说葬那里合适。合适什么呢?仙鹤女就地葬在望夫台下的座基石旁边,让世人瞩目难忘,是因为她的坚贞忠烈。一个“节”字还感动了乾隆,乾隆给她造了望夫桥,成全了天上美好,成全了人间心愿。张大虎把史秀花葬在仙鹤女旁边,是媲美,同情,还是无奈?我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也许,张大虎什么也没考虑,就因为是孤坟。孤坟是“合适”的唯一答案。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送军大衣的汪医生死后要和史秀花葬在一起。

  

20

  

  就在史秀花还洁和我父亲昭雪的那年,省医疗队下放在滨湖县各基层医疗单位的医技人员陆续应召回城了。十月上旬的一天,小陈庄大队卫生所郭医生得到了回原单位的通知。张大虎为表心意,他要欢送郭医生。并邀我参加那天的送别小宴。

  张大虎安排的晚宴是各生产队长加大队干部,宾主共两桌人。在小陈庄的历史上,在迎送客人的礼节上是规模最大的一次盛宴。用张大虎的话说,小陈庄在几年前成为全县第一个无疟大队,第一个改厕改水达标成为卫生村的大队,都与医疗队郭医生和所有干群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宾主刚刚落座,张大虎的开场白还没说完,大队部门外陆续来人了。有学校的校长、老师,有商店的经理,还有本大队的雅士名流和乐运奇等人。他们手提土产,口言为郭医生饯行。张大虎到底是打过仗的人,一见如此,忙说,文兰,你帮郭师母(红卫卫生院的检验师,郭医生的夫人)收一下,登个记。又对通讯员耳语:把蛋和虾干子秤一下,先下锅。明天我补上。通讯员领意,立刻又增开两桌。

  张大虎对来人说,你们来了,正好说明我们小陈庄人是讲情讲义的,大家请坐。张大虎见乐运奇放下一小篓鸭蛋有要走的样子,忙说:老双,(过去叫他双料反革命的戏称)。你现在是吃皇粮的人,我还是“土八路”,你走了算什么?坐下,敬郭医生一杯,菜是来人吃来物。老白散(酒)不论今晚吃多少,算我张大虎个人的。乐运奇说,遵命,但酒算我的,半个月皇粮就请你们都醉了。商店经理说,我没土产送郭医生,酒畅饮,算我的。

  在热烈的气氛中,来人和郭医生一一握手言惜,郭医生自是感激。

  灯火通明,几十人济济一堂。张大虎端起酒杯说,郭医生明天要回娘家了,这是政策,我张大虎无法挽留。现在,我代表小陈庄二千多人口,对郭医生八年来人在小陈庄心在小陈庄的辛辛苦苦表示衷心感谢。说罢,他站到郭医生面前一饮而尽。全场鼓掌。张大虎说,八年来,小陈庄绝种了多少病哪,蛔虫钩虫没有了,伤寒疟疾麻疹没有了,霍乱天花没有了。这些成绩的取得,固是毛主席卫生政策的英明,但在小陈庄功劳最大的是谁啊?医疗队,医疗队的郭医生。对不对!“对”!全场又是一阵掌声。张大虎说,鼓掌是一阵而已,我们如何记住这一段历史,叫我们的后代不要忘记医疗队呢,我和几个人商议过了,从今天开始,我们荡边那个小人沟不叫小人沟了。医疗队来了以后,有谁在那里见过芦席筒子呀!没有!没有的原因,就是因为来了医疗队,来了郭医生,所以,从今天起,小人沟改名叫——。张大虎突然想不起来,忙问乐运奇和梁校长。梁校长说,我们的意见改叫杏树沟。张大虎说,对了。历史上有个神医,他和郭医生一样,为人看病做好事不要钱,只要栽几棵杏树就行了。我们小陈庄今冬治水,在小人沟两岸全部筑圩栽杏树,既治水又绿化,变成真真实实的杏树沟。让小陈庄的老老少少永远记住医疗队,记住郭医生……。现在,请郭医生和大家讲话。

  郭医生早已激动不已,他站起身说,当年我们初到小陈庄,张书记说,日本鬼子在小陈庄无恶不作时,共产党派来新四军三师把鬼子赶走。现在,共产党又派来医疗队帮我们除害灭病。当时,我一听这种比喻才知道农村是多么需要我们。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觉得下放小陈庄来对了。后来,我又觉得小陈庄人好水好空气好,在这里生活比城里好。所以,后来我又要求把爱人下放到红卫。几年来,我觉得在这里工作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付出。感谢大家对我比亲人还亲。小陈庄是我此生的第二故乡,我会常来看看的……。说完,郭医生走到每个人面前逐一握手,真是依依惜别,离情难舍。直到月上中天,小陈庄的主人才一一离去。

  那晚,郭医生夫妇留我在小陈庄过宿,要我对史兰萍的事情作最后决定,因为史兰萍也接到了回城的通知。我的态度将决定史兰萍的去向。

  早在几个月前,我父亲刚平反后,郭医生的爱人就向我介绍了史兰萍。并说史兰萍对我很了解。当史秀花死后,史兰萍就对我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感觉。也有一点思念其母自想隐归的意思。

  史兰萍的父母都是小陈庄人,民国二十年(1931)苏北大水灾。当时才十岁的史兰萍的母亲跟随父母逃荒到苏州。二十二岁嫁给同在苏州逃荒的家乡人史大。二十五岁生下了史兰萍。史兰萍三岁时,她母亲在一位军官家当奶妈,苏州解放前夕,她的妈妈和那个军官的一家突然消失。1960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在苏州太湖边空投了大量传单。其中有一张是安慰史大和史兰萍的,并要他们父女做好内应的准备,还有妈妈想女儿的话。1966年文革开始,19岁的史兰萍刚刚卫校毕业,就碰上了“台属”的厄运。她曾被剪过阴阳头接受过游街。23岁随医疗队下放在红卫公社毗邻的荡西卫生院为检验员。史兰萍和郭医生的夫人来自苏州同一个医院,所以她们很熟悉。二个月前,郭夫人把史兰萍带来和我第一次见面时,我第一眼的印象她和史秀花长得一模一样。除了说话的声音其余都是史秀花转世。

  此事我曾告诉过我妈,我妈也劝我不要太痴心。31岁了都是大男大女。而且,这苦命的姑娘也应该得到人间的同情。

  所以,我这个混蛋那晚向郭医生表了态。

  郭医生回城了,那天早上,大队安排的机动船启动之前,岸上站了上百人。他送一包鱼干子,你送一瓶虾酱、一条瓜、一只鸡、一瓢蛋。握手的,招手的,还有捂面的,那景象真有点像“红军走了,延河边上的百姓泪珠断线了”。

  就在郭医生走后的两个多月,在史秀花死去两周年的时候,我和史兰萍结婚了。

  回忆我结婚以后那段时间的情感生活,真有点羞于人言。明明史兰萍长得处处都像史秀花,甚至更加白皙、丰满。时不时的吴侬软语更加温柔细腻。但我总是改不了睡前看书的习惯,看到夜深了,书握在手里就睡着了。更残酷的是,常在睡梦中呼出史秀花的名子。时而惊醒时,史兰萍坐在我的枕边,眼眶里噙着泪,默默无言。当然,我们也有那事。但每次都是我先灭了灯,然后才——。史兰萍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尽管她悟出了我灭灯的秘密,但她从不和我争吵。也不当着我流泪。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感化我,转化我。她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只能容纳一个人。这种“强迫症”需要时间去磨灭,需要“替代品”的耐心、真诚和炽热去慢慢融化。记得婚后不久,是1979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我巧言编事偷去史秀花坟上扫了墓。后来史兰萍知道了,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她主动提出,要和我一起去为史秀花扫墓。更解人意的是,她在烧给史秀花的冥纸中,还为我写上苏轼悼亡妻的《江城子》记梦一词,并对原词略改了几句:几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草地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愁满面,心如霜。夜来幽梦小陈庄,小河旁,提药箱。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鹤桥上。

  史兰萍就这么一个不张不扬的有心女人,即使你是冰心铁骨也慢慢被她融化了。

  就在史兰萍和我一起为史秀花扫墓的第二年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史兰萍为我们生下了双胞胎女儿。在为宝宝取名的时候,史兰萍向我提出了要求。她说,你和史家有缘,又是女孩,宝宝取名加母姓你同意吧?其实,细心的史兰萍见我生了双胞胎女儿时那几天的欢喜劲,她就猜出了我的心思。她怕我不好开口,她只是先说了而已。于是,我们结合一个雪字必有用意地为两个宝贝取名叫史雪影和史雪憬。

  史雪影史雪憬周岁那天,我们安农村的习俗,请亲友们吃了娃周饭。因史兰萍曾和小陈庄村医生史文兰叙出了近房家族关系,那天也请了史文兰和张大虎。

  此时,改革的春风已吹进了小陈庄,在联产计酬分田到户的政策下,历次运动冲在最前面的张大虎,这一次有点慢手慢脚,他把所有的土地都安责任田的形式分包到户,也把小农船、耕牛等全部作价归户。但他把拖拉机、抽水机、机动船、仓屋等仍归为集体所有,采取谁使用谁付酬的方法。这种“拖后腿”的办法明显地和政策有悖,这位老革命在新问题面前落伍了。乡党委考虑他年高力衰,对新事物反应缓慢是可以理解的。遂安排他为支部委员兼村民调主任。年轻的杨大队长就任小陈庄支部书记。

  那天,张大虎一进门见人客不多,但请到了他们公媳,有点惊诧。忙说,汪院长,我已不是小陈庄的书记了,你不是搞错吧。我妻忙说,老书记,你不是说了吗,文兰是我堂妹。你是文兰的公公,我们不是亲戚嘛。张大虎高兴不已。

  那晚散席后,张大虎把我带到房间说,汪院长,感谢你认我这门亲,那我就拜托你一件事。现在,大队已改村,集体经济全放了,连中药田也包给村民长谷了。杨书记说文兰一个人占村里两间房子不合适。要她把诊所移到家里。他说文兰在家好,看病种田两不误。他把原诊所的两间房子卖给了原乡办厂的一个工人装上了几台注塑机,变成了塑料厂了。现在的政策是谁看病谁把钱。人心大散,合作医疗合不起来了。村里对史文兰一分钱不补。文兰技术又差些,光做防保上面又不发钱。我儿子又退伍在家。我说的意思你知道吗?老书记点上一支烟愁眉苦脸。我说,你有什么打算?张大虎的样子不是虎虎生威了,而是虎落平阳无可奈何了。半响,他见我默等无言,他说,那我就拉破老脸了,你现在是副院长了,我说的意思能不能把文兰弄到你们医院,那怕做个临时工,也能混上嘴。也算卫校没有白唸哪。

  当时,我虽是分管医疗的副院长,但对张大虎提出的这些问题并非鲜事。人们在否定“文革”的同时,对赤脚医生、合作医疗也作了一风吹。有些吃惯了大锅饭的村医生还作了上访。报纸上还登了秦市长下基层时和一位村医生的对话。市长说,你有两只手吗,你按政策收取医疗费用加药品差价就是你的收入。一时间,有些村医生对防疫工作采取弄虚作假,“笔尖上接种”疫苗。而在看病时往往只能收取药品零售价。面对群众以几个鸡蛋换来的钱,再在他们头上收取这费那费一时还使不出“辣意”。而习惯了过去小伤小病去诊所包包扎扎,拿几个药片或打一针只交五分钱的群众们,现在有个头痛发热的就要付出几块钱,甚至吊个针就要十几块,他们往往采取小病拖大病抗。最后不是拖好就是抗坏。抗坏了就上大医院。村医生业务萎缩也就正常了。何况一个资历很浅的史文兰呢。

  面对张大虎的求助。我说,乡医院的人事权在县里,文兰要进医院首先是学历不够。再说,文兰走了,小陈庄两千多人的防治工作由谁做呢?张大虎见话不投机,忙站起身子,叹了一口气说,唉,史秀花不死,也许他小杨(书记)不敢卖诊所。

  张大虎真老了。当时,村里卖诊所、村医生改行已屡见不鲜。二十多年的公社化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他还想在大锅饭里留一碗给他的儿媳。可能吗!集体经济的大锅没有了,即使史秀花还活着,还不是一样。那晚,我一直把他送到小陈庄的路口。月光下,他弯着腰,怏怏而去。那蹒跚的样子,似乎心里还有话要说。

  萧索的冬夜,冷漠的月光。我一个人又站在那个伤心的路口 。寒冷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史秀花像雪球样滚来,我掸去了她身上的雪,一件军大衣把我们紧裹得如痴如醉……。我如梦如幻的回忆着,一片浮云遮住了月光。夜色昏暗。浮云低低压来,史秀花从浮云里走来。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站在远远的半空中向我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哥,你困惑什么呀,现在不是很好吗!禁锢的闸门打开了,张大虎的权柄冲走了。他感到失落、迷茫,这很正常呀。过去,小陈庄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社员们就是他手里的工具。现在,每个人的积极性都能发挥了,老百姓扬眉吐气了,我们应该高兴啊”——声音渐近,史秀花的身影若近若离。

  “可是,基层的卫生网络也被动摇了,连史文兰也想离开小陈庄了,这可不是小事啊” ——我向史秀花提出了问话。

  “史文兰没有向你开口,这是张大虎的情绪,如果小陈庄还是他当家,他不会这样说的。说不定他还能把合作医疗坚持下来” ——史秀花远远地回答。

  “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小陈庄,一个史文兰” ——我继续和史秀花对话。

  “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之前,产程的阵痛是难免的。哥,不管世界发生什么变化,我们做医生的可要坚守啊。社会制度的变革、转型都是手段,为人民服务,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不管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永远是不变的宗旨。医生,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把患者利益放在第一位。史文兰生在小陈庄,她读卫校做医生是小陈庄集体经济栽培的,是老老少少的汗水滋养的。她应该感恩更应该坚守才是” ——史秀花仍在半空中回答。

  “诊所都卖了,阵地都没有了,怎么坚守啊”。我说。

  “没有诊所,还有药箱吗。中国农村合作医疗创始人覃祥官‘农民厅长’都丢了,可他回到杜家村以后,在村党支部的支持下,这个村仍然坚持着合作医疗,覃祥官不是照样连任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吗!《半月谈》内部版上还以《“中国农村合作医疗之父”覃祥官》为题,报道了他的坚守呢——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永远是我们改革的方向”。史秀花清楚地回答我。

      “覃祥官是三次受到毛主席接见和表扬的村医生,他有底气呀。像史文兰这样的普通村医生没有政策扶持,他们能坚持下去吗?”我问史秀花。

  “王桂珍是中国赤脚医生第一人,同样上过天安门,见过毛主席。可她落地以后,村医生的位置没有了,后来昭雪了,她就养起了长毛兔。潮流来了,总有人重新站起。人的生命就那么短促,问题是你自己为自己写了什么历史。这一点,大人物小人物都是一样的。只要你回到天廷以后,能说上一句我在人间没有憾事就行了。史文兰如果也要放弃自己能为小陈庄作出贡献的平台,她将遗憾终身。哥,这是天机,可悟而不可言”。史秀花仍在云中道白。

  “秀花,你的几本日记,几年来我已为你整抄了,虽没什么情节,但我觉得很光亮,我准备印出来,它能代表你的历史吗?”我问。

  “我还有一本在北京学习的笔记本,审查时我主动交给工作组了。请你把那本笔记找回来。那些内容再装进去,可能就真实了许多。谈不上光亮,也可说无憾吧。谢谢你了,汪医生”。史秀花边说边在云雾中飘走。我大声呼喊,秀花,秀花。我边喊边跑,我起飞了,我张开双臂,死死地拽住了她。然后,疯狂地……

  送走张大虎以后那晚的一场“美”梦,伤害了史兰萍,也惊醒了我自己。第二天,史兰萍一直潜潜流泪。当她向我展示她的前胸被“啃”的那一块青斑时,我才陡然发现我痴迷史秀花已进入病态。时隔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理智地自省那段情感,孩子周岁了,还同床异梦?还心猿意马?否。就我良心而言,我爱史兰萍,我也尊重史兰萍。史兰萍的修养、文化素质、丰姿韵态也处处使人佩服。那段时间我还怀念史秀花的原因,恐怕还是事业上的因素。史秀花在世时对卫生事业的轰轰烈烈,对小陈庄除害灭病所作出的实际贡献,永远是值得回味值得欣赏的。而张大虎御任以后,小陈庄把史文兰推向市场,对群众卫生的一时冷淡,造成某些传染病的渐渐复活抬头,我怀念史秀花,梦幻史秀花,也算人之常理。这,恐怕也是史兰萍谅解我的原因。

  (21

  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灵魂,谁也说不清楚。史秀花在世时,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她有一本在北京学习时的笔记本在审查时交给工作组了。那晚,我在梦境中史秀花叫我找回那本笔记,并要我放进她的历史。几天后,我抱着试试看的痴心去县专案办公室,果然取回了那本笔记。

  当时,除了笔记本,还有我父亲的平反,张大虎的免职,合作医疗的解散,这些都是史秀花死后的事,她怎么在半空中说得清清楚楚呢?作为一个新党员,副院长,这些解不开的迷团,我只能放在肚里。为安慰史秀花在天之灵,为呼唤那个年代的医德医风,我对史秀花遗留的所有日记和笔记,作了重新整理。我花了几年的业余时间,写出了一本几万字的传记《赤脚医生史秀花》。

  我夫人是个爱读书也有点墨水的人,她对文稿认真地看了以后说,卫生、教育是最贴近民生的大事,史秀花以自己短暂的一生在小陈庄谱写了一篇医者仁心的佳话,与杏林传说有点相似,她建议将书名改用乐运奇写的碑铭《杏林奇葩》。并在文稿的最后,她添加了四句:

一曲初恋史      几多辛酸泪

莫言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脱稿以后,我如释重负,如愿以偿。但史秀花的幽灵对我并没有彻底离去。

  史雪影和史雪憬十岁的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从县局开会到家。刚洗脚上床时,突然有人敲门。我开门后门外却无人影。疑惑中刚回房,又有敲门的声音,而且更加急促。我又开门,仍然见不到人影。我站在门外,雪花飘落,寒气袭人。昏暗中,半空传来一个飘忽的声音:汪院长,我妈的咳喘病发作了,今天上午史文兰就护送到你们医院了。东借西凑带来三百元,半天的时间就被你们的医生查这查那用光了。医生开了入院证,要预交一千元住院治疗。我爸请史进回去借钱了。现在,我妈和我爸住在你们的走廊里。咳喘不止,心慌气促。值班医生开了应急用药的处方,我爸拿着处方没钱交,正发愁呢。走廊里太冷了,你能不能帮他们今晚先住到病房里,明天钱到入院后,这一夜的住院费补记也可。烦你了,副院长先生,你们真能干呀,对医生实行多“劳”多得,多产多提成,在病人身上吸脂吸血,不怕人鬼皆怨吗?汪副院长,你变得真快呀,如果你还是当初的汪医生,请你去走廊里看看吧,对那些拿着处方没钱交,躺在地上呻吟的人,去嘘嘘寒吧……

  我急忙走到门诊部的走廊里,史秀花的母亲果然在那里端坐着,张口呼吸,气喘嘘嘘。史秀花的父亲见我来了,一句话也没有。唯一的一只右臂托着老伴的背部,不时拍打着,像助力,像无奈,也像泄愤。

  那晚,我个人付钱为史秀花母亲用了应急药。并为史秀花的父亲送了棉大衣。我夫人史兰萍还为他们端去了热粥。直到次日上班,我们为老人先垫资入院,年近七旬的史小虎一直都没有半点声音。史秀花的母亲只吃力地说过一句话,要是我女儿还在,决不会把我拖成这样子。

  20021030日,我母亲八十寿辰的那天傍晚,全家人正围着老人团聚,突然,医院家属区响起了鞭炮声。我推门探究,原来是几个退休的老同事正拿着一张当天的《健康报》在聚首阅读。在那张报纸上,报道了全国农村卫生工作会议实况。发表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农村卫生工作的决定》(25条)。他们欢欣鼓舞,情不自禁地鸣炮欢呼。他们太激动了。他们已多年拿不到按时足额的退休工资了。医院的理由是在职人员的工资已无法全额,你们退休的人国家有政策有财政预算到各级政府了,你们的退休工资应由财政和社保承担。镇政府的理由是你们是医院退休的,你们的劳动积累在医院,医院有收入,病源就是财源。你们找我们找错门了。这些退休的老人抱住中央政策在上访的道路上太疲惫了。现在,中央明确了加大财政投入,加强农村三级医疗网络和乡村医生队伍的建设,要推行农村合作医疗。他们欣喜无比,好像农村卫生又获得了重视和新生。退休多年的杨老院长指着头版《迎接农村卫生工作的春天》对我说,你看“建国以来,……广大卫生工作者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初步解决了占我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群众的基本医疗保健问题,并在长期的实践中逐步形成了县乡村三级医疗网、乡村医生队伍和合作医疗‘三大法宝’,创造和积累了举世瞩目的成功经验。世界银行1993年报告指出,中国用不足世界1%的卫生投入解决了全球1/5人口的基本医疗问题,创造了世界卫生发展史上的奇迹……”。

  杨老院长一字一句地阅读着,他激情四射地对我说,你真幸运,“三大法宝”受到重视了,出卖乡镇卫生院的风气可能要制止了,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现象可能要得到解决了……

  那晚,全国卫生工作会议的喜讯也成了我们一家为老母贺寿的谈话内容。我夫人对我母亲说,妈,你越来越幸福了。我们乡镇卫生院国家重视了,我们的工资要如数发放了。妈,你要过百岁呀。

  那晚,我太兴奋了。我刚上床灭灯入睡,史秀花突然站到我的床前,她说,副院长先生,一声喊到底的时代过去了。《决定》何时能落实到县乡村,决定的因素是县乡村何时想落实。即使加大的财政投入到了,再分配的权力不在你手里。钱往何处用,他们有自己的官本位官场利。“村看乡乡看县,中央文件要等县”。何况,投给卫生的钱是看不到形象的投入。杨老院长带头上访的劲头可能会更大了,很可能殃及你,不要一提腐败就想到贪官污吏,政令不暢,层层修正……

  我跃身坐起,我问,你是谁?刚要伸手拥抱,史秀花走了,无影无形地走了,留下的尽是些胡言乱语。

  2003年,杨老院长果真在上访的道路上遭到围追阻截,我的任务则是看住他不要上访。不然,殃及我院,理所当然。

  浮云终于遮不住阳光,2006年,滨湖县卫生系统退休人员工资终于得到了落实。2008年,滨湖县停办了近三十年的农村合作医疗终于得到恢复。过去的合作医疗是集体经济中定额支出,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是农民个人筹资加国家补贴大头。此时,小陈庄的张大虎、乐运奇以及史秀花的父母早以相继离世。

  同年10月,当年下放在小陈庄的省医疗队郭医生专程从苏州来到洪圩镇(1958年以前叫洪圩乡,后改为红卫公社,1979年后又改为洪圩乡,1986年撤乡建洪圩镇)卫生院找我,要招聘我们退休医生到他儿子在苏州创办的民营医院再就业。招聘期间,郭老要我陪他去了小陈庄。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水乡的田野一片金黄。我们坐在郭老的“奔驰”上奔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当年的小陈庄。年近八旬的郭老先生精神矍铄,下车后他愣了一下,当他发现高高的望夫台时,才猛然说道:“对对对,小陈庄。”

  此时的小陈庄已是地地道道的渔港新村了。(2002年小陈庄和大陈庄合并一村,名叫渔港村。小陈庄的名字和小陈庄的悄悄往事也渐渐地被历史湮没。)贯穿渔村的水泥路两侧,一排排风格各异的小楼房沿路而布。仙鹤滩西侧U字形的港湾里停泊着两艘高大的餐船。餐船像水上楼台,古色古香。“楼台”高端的桅杆上,悬挂着一面大大的荷叶边三角形旌旗,在美丽的望夫桥附近轻轻飘扬。餐船把长长的索桥伸到岸上,索桥的扶手和桥索是几根绛红色铁链,栏板是乳白色塑钢。一块块串联的栏板上,刻画着形态各异的飞鹤,栩栩如生。两道低弧形的索桥和高高的望夫桥交相辉映,使人有一种水静、桥静、鹤舞云飞之感。望夫桥北的水泥广场北侧,跨路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古色门楼,上书“渔港度假村”。门楼内不远处树着一块醒目的石牌,上刻:望夫桥、望夫台,江苏省AAA级文化遗产。广场的一侧停泊着十几辆轿车和两辆空大巴,不知他们是哪路神仙,此时还在餐船上迷恋湖鲜。宽阔的湖面上不是鱼舟点点,而是渔箱飘浮,渔网如织。硕大的渔箱上时有壮男靓女在向围网里投放鱼食,引起条条白鱼窜出水面,真是人欢鱼跃。

  望夫台已被修缮,紫柱黛瓦,飞檐翘角,静静地坐落在烟波浩淼的射阳湖畔,坐落在绿草萋萋的仙鹤滩北侧。仙鹤滩周边有几只小船在荷茎间采莲,船上采莲的人都戴着斗笠,穿着蓝布白印花的民清旧服。据说,这些服饰都是渔港度假村安排的。以这样的装束在荷滩上采莲,每天可以得到十块钱补贴。

  在望夫桥到望夫台之间,是一片深约50米东西却有300米以上沿河而布的高高树林。林间有碎石铺就的曲径,曲径间有稀稀落落的石凳,以供游人小憩。仙鹤女和史秀花的坟墓仍然座落其间。只是用石块重新装点了一番。仙鹤女的墓地上增加了一块古旧的青石墓碑,刻写着仙鹤女的传说。史秀花的墓地上在一块小小的“杏林奇葩史秀花之墓”的石碑后,又树了一块较为高大的深红色墓碑,上面刻写了史秀花的故事。据景区管委会副主任张军(其妻史文兰已退职进城去儿子家带小孩了)介绍,这两座坟墓在景区得以保留和修缮都是控股方台资老板的意见。台湾老板听了这两座坟墓的故事以后,非常高兴。他说,没有人文的景点是无味的景点,这两座坟墓不但要原地保留,还要修缮立碑,以彰显我们的民族文化。郭老先生看到他当年亲手栽植的杏树香樟等已挺拔参天,情不自禁地对史秀花墓前的一株玉兰树拥抱起来,潸然泪下。当时,适逢玉兰开花,一朵朵清香四溢的白色玉兰花素雅清淡,开满枝桠。在一片片深绿色树叶的簇拥下,更显得玉洁端庄,使人生思遐想。高出香樟玉兰的参天银杏,在初秋的凉风下,已悄然落叶。

  郭老先生感慨万千,他找不到曾经磨去他八年青春的旧居,那大队部、那诊所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爿壮观的外资电子厂。而小人沟更名的杏树沟,远远望去,岸上的高大杏树林却像两条长龙伸向远远的远方。有谁记得,那里曾是抛埋婴幼儿尸体的“小人沟”。

  郭老感叹不已,在史秀花的墓道前流连忘返,思绪重重。年刚一甲的张军说,把望夫台望夫桥作为旅游景点,是当年丁处长从南京介绍一位台商来开发的。台商考察后提出合资经营。村里没钱,台商又介绍一位外资企业家来征用60亩土地办电子厂。土地出让金作为村里的股金。现在的渔港度假村生意趋淡了,原因是近几年的冬春季仙鹤滩上没鹤了。看不到鹤群,游客们就扫兴了。郭老问,你知道为什么吗?张军不语。郭老说,鹤和所有鸟类一样,对电子辐射很敏感。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都没有声音,我脑子里全是史秀花的往事。半晌,郭老发出了自言自语,他说,一位哲人说过,人类的敌人不是飞机大炮原子弹,不是细菌病毒癌细胞,人类的敌人就是人类自己。在史秀花死前死后我常想起这句话。今天,张军说仙鹤滩上没鹤了,我又想起这句话。看样子,这话没有局限,也没有特指。

  那晚,我夫人史兰萍像招待久别的亲人一样招待了郭老。席间,郭老颇有感慨地说,快呀,眨眼间三十年了,你们都退休了。今天去了小陈庄,就像做梦一样,三千年沿河而居的村舍,三十年就变成了沿路而居的小楼房。而且,家家都吃上了自来水。唉,谁能借我再活三十年,我真想再去小陈庄。

  天地轮回。第二天,我和一起被聘的另外两位退休医生坐上了郭老先生回苏州的“奔驰”。车行似箭,往事如烟。

  (本故事情节有虚构。如有异议,请参阅《扬子晚报》“人物故事”栏:2007125日《我国赤脚医生第一人王桂珍》。20081025日《“农村合作医疗之父”起落一生》)

                         

                         20093月初稿于苏州新家桥

                        

小陈庄往事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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