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几个字，往往遇事就会写写画画，耍耍“溜口子”，以抒怀寄感。以自嘲自乐。出校门谋生以后，虽贫困饥寒，纸贵如金，但在记忆中也有一些闲言偶记或叫冲动之笔墨。惜三次搬家出卖废品，多少不成文的小作也随之无影。近年病后休闲，在一些旧书旧账本里发现一些残存的偶笔，重新读来似可笑，实不可笑。回首匆匆几十年，它像是泡影、疤痕，也像是坎坷路上的悲鸣！残抄几篇于后，似可以重新省省自己。

                          ———作者  2010 .10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沈从文

之一：斗私批修做新人

反极左  触灵魂      斗私批修做新人

老三篇  化灵魂      世界革命为己任

主席宝书天天读      多照自己少照人

只有改造世界观      才能当好接班人

                                     1971年3月22日

之二：革命永当小学生

                   “个人主义”是病根     如今似陷淤泥坑

                     多亏党来宣传队       帮我革命触灵魂

                     过去似左实极左       害了自己又害人

                     彻底斗私从头起       革命永当小学生

                   1971年3月27日

　　抄时注：笔者1969年4月11日经县革会批复为斜港大队革小组副组长。时集医、干、农为一身。在那个充满“硝烟”的年代，两报一刊是官方言论。年轻幼稚的人看不到另一股潜流的强大势力，只知道“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1971年3月，随着“一打三反”、“深挖5·16”、“狠反极左思潮”运动的到来，斜港大队也被派来工作队。宣称首先整顿领导班子，从领导班子里“深挖”。工作队长王X和我初见面时就说：“啊，你就是王XX，久闻大名，听说你在医院时就是批斗王海的干将之一。王海和我是老战友，是革命的老干部，你们说他是走资派，对吗？……”阴阳怪气的表情，不可一世的样子，给人的印象是报复的杀机来了。上文《斗私批修做新人》是王队长作动员报告以后命各人写心得一篇贴到墙报栏上的稿子。王看后曾说：“听说你写大字报的毛笔字写的不丑，此稿你用毛笔字写好贴上墙给我看看。”《革命永当小学生》是第二次书面检查后的“再检查”。第一次检查书读后说我写的太少，太肤浅，不深刻。第二次检查我写了16页（16开张），读后又指责说不像检查，像是深刻领会文化大革命的演讲稿。更像是告诉我们，你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好战士。太长了，不要评功摆好。要简洁，要表态，要有痛改前非的决心。于是，在第三次检查时我就针对“蹿上跳下”“个人英雄主义”等指责，写了这则《革命永当小学生》的七言诗。不料，找不到能扳倒的罪证或错误，就以态度不好，继续学习为名，又升级到公社举办的郭墩学习班继续学习。（食宿在七队，不准回家。此时，大批老干部已解放使用，文革中的造反派因鱼龙混杂，基本上都被“关上”学习班，处隔离状态。）

　　一个多月后的五月上旬，时任县革会副主任的老干部孙辉来斜港视察、检查工作。闲暇中发现大队部几副门上的楹联，询问谁写的，大队书记张迓天（下派的脱产干部）说是副组长王某写的。孙当即叫喊来会会。张说在学习班上呢。次日午后孙张到本人住地看我“学习情况”。孙在翻看我一本学毛选的心得笔记上，突然看到“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几句古诗，满是和谐笑容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我：“大队部几副门联是你写的吗？”我说是，孙又问全是你编的吗？我说除夕那天很忙，写得不好请主任指示。孙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一口气说了三副。在说“斜港开新港块块上线，低产变高产亩亩过纲”时，对我说：“块块对亩亩很好，今年要开河治水，要把条田化搞好要块块上线。这块块还有处处的意思，表明今年每项工作都要走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双关语，引申语，一线指两线，巧。亩亩过纲，决心不小，对大门下联‘学大寨大干快上大展宏图’提出务实指标。亩增300斤，你看能实现吗？”我说只要心往一处使，不要台上握手台下踢脚，应该能实现。孙又说：“你打算拿什么来保证呢？”我说，有机肥增加一点五倍，如草泥塘去年近200个，今年拼命要搞到300个，再千方百计在计划外通融化肥20吨，即每亩增施孕穗肥20斤，田间管理治虫保苗等跟上，如无大天灾，应能过纲。（亩单产800斤）

　　正交谈有兴之时，孙突然问我，计划外通融化肥20吨是开后门吗？我说不是，开后门利己害人，不是毛泽东思想。我说的通融是化肥层层分计划下达是依田亩均分的，在我们周边县有些地区是重碱土壤，宜多施过磷酸钙，而碱性的碳氨、尿素不宜多施，我们可以以磷换氮，互惠互利。50多岁的孙主任刹时两眼闪亮，急问：“你不是医生吗？”我说我读过卫校，上过农校，学的不好，稍知皮毛。孙笑说：“又耍嘴皮了，以磷换氮，一般人想得出来吗？是皮毛吗？行了，昨天晚上我找了工作队，王队长说你态度不好，做检查先是长篇大论自我标榜，后来又是几句溜口子截然沉默，不叫你上学习班捺捺性子吗！不要瞎写了，‘京口瓜洲一水间’，‘明月何时照我还’赶快撕掉。”在场的张迓天忙说你还是在职干部，不存在“何时还”呀，是想家了吧。我说，“何时还”是王安石二次赴任时船泊瓜州所写，是抒怀，不是想家。今上午通讯员小尹来说了生产情况，我是心急之情，别无他意。说话之间，孙已把那张纸撕了。他说，叫你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你却画起这玩意，想起王安石了，经得起上纲上线吗？也算我和老张来得巧，智者见智，反之呢？

　　临别时，孙抓住我的手说，想想看，哪些地方是重碱土，以磷换氮，我支持，磷肥有困难找我。

　　第二天，工作队通知我写“自我小结”。第三天出学习班了。（出学习班后，我真的到邻县陈集公社三合大队以磷换氮两次共17吨）

　　2008年6月出卖旧书报过秤时，一个很小的红面本子滑落下地，我拾之一看，扉页写1971年2月6日起用。急忙塞进口袋。今抄写的前述两首“小诗”即为其中。因故事触及灵魂太深，故抄留。

　　是“耍溜口子不严肃，检查态度不好”而被以升级学习为名，行软禁之实的吗？忆答：非。

　　是几副门联的张扬引起孙主任的兴趣继而进一步了解而被突然“释放”的吗？忆答：是。

　　答非的故事是，1974年春，当年到斜港的工作队长王X调任高作医院院长，此时我亦辞职从医。在一次普查麻风病的活动中，王和我在一个桌上吃饭，他酒后高兴，突然对我说：“我真弄不懂，你业务这么好，怎么跟他们造起反了，王海同志和我都参加过解放战争，我们出生入死为的什么！如果我们是走资派，当年还打什么老蒋！杨老院长说你是块料子，准备培养你，后来你参加造反了，直到现在他还替你惋惜。伙家，大前年要不是孙主任要你出去搞化肥，我起码再关你一个月……”

　　答是的故事是：1973年深秋的一天，孙辉和李培亮（县委书记）在公社干部的陪同下，自大墩、吕墩经斜港去卞舍检查高作南一片的秋种情况。行至斜港五队时，发现一匡近40亩的绿肥长得特别旺盛，已封行起架，实为罕见。于是驻足询问。张迓天不解其意，支支吾吾说这个队人少田多。孙辉在人群中看到了我，急问：“小王，是你蹲点的队吗？”我说“是，主任。”“你说说看，这匡绿肥为什么长得这么好？”“主任，我首先要检讨，这匡绿肥是压板种，不是耕翻破垡后点种，违背了上级要求。这个队有近400亩土地，只有四条牛，如果依要求种完麦子再深耕细垡种绿肥，势必延误农时。因为蚕豆发芽生长需在气温12度以上。苕子的发芽条件也在8度以上。如果等麦子种完，已接近霜期。所以，我们以绿肥高产为目标，依据本队生产力现状，在耕翻种麦的同时，人工打塘点播绿肥，每塘施一点化磷肥，然后灌上漫墒水，渗到每个塘子，让水耗干。湿度大，阳光足，气温高，苕子蚕豆就争相生长了。今寒封行起架就不怕霜雪。如果迟种20天，现在才出土，幼苗是经不起寒流的……这匡绿肥好看，实是压板种，我们应检讨。”

　　不少人蹲下来翻看了，见稻茬真的竖立着，都板下了脸，这种“蛮干”确实有损上级的尊严。我亦准备接受批评。不料，在一阵低声议论之后，李书记说，这里麦子的苗情墒情也很好，今天就在斜港烧个便中饭吧。接着孙主任就拉着我带头走向大队部，他说：“走，看看你今年大队部的门联，在了吗？”我说大队部搬迁了，这个大队部是今春才砌的，没门联。孙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是门联因缘哪，每年我要下乡走200多个大队，把当年时事任务和本大队具体工作结合起来编上门联，以朝朝相见，鞭策自己，只有两个大队，其中你们大队部前年的对联我印象最深。假如不是门联，我不会去找工作队过问你，什么叫态度不好啊，嫉贤妒能，欲置死地而后快。什么叫个人主义啊，这匡绿肥就存在个人主义……”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将右手搭在我右肩上说的，是边走边说的。（孙辉文革前是县委办公室主任）

　                                                         201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