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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开蒙入塾——三年寒窗十二家贫出走——上海谋生(孙善夫)

发布日期:2015/12/31 11:07:33  阅读:3364  【字体:
 

 

古老的高作镇,是我可爱的故乡。镇南长沟桥河东有个史称“孙家小圈子”,便是我的衣胞之地。上世纪40年代,这里住着30多户人家,除了一个杨姓(孙绍锦的佃户)、一个薛姓,余皆姓孙,自古以来,高作有孙吕两大姓之说。

高作的来历相传有:一为唐代都护府麻叔模(突厥人)来此查访,夸赞防地连称“高做”数声,取其谐音定名高作;二为唐代某年建“广福禅院”,在上大梁时榫口不投,于高空重凿,助工夸曰“高作”。另说有监造人尉迟敬德对建筑工程的赞语“高作”,意为高超的匠作,因此得名,相沿至今。明清之际,高作已形成集市,到了20世纪初,已有近300户,50家店号,多与孙吕吸缘,后因战乱,兴衰无常。清末民初,高作与建阳合成“建高市”。民主建政初期,高少奇、陈毅及稍后的苏北区党委、盐城地委的领导同志都曾在“西北厢”(孙氏大户的聚居处,区政府曾设于此)活动过,高作是苏北老区革命根据地之一。19419月建阳立县后,高作便成为推行新政、民主改革和开展大生产运动的示范区。

 

新中国成立初期,孙家小圈子这块宝地隶属高作区永庆乡咸北村(亦称五村)。尔后的60年间,高作历经高作区、高作乡、高作公社、高作镇等多次行政体制变革,村名由大队转移,咸北后改称咸庄,3年前,与汤碾以北的东涔合并,又易名东涔村。现在,老家那块地盘隶属东涔村10组,已被开发成工业园区,有10多家私营企业落户于此,农村城镇化已初具规模。

高作镇南约5公里有新长铁路横贯东西,直达全国;南北有省道建宝路(亦称秀夫路)穿镇过过,经永兴达阜宁。去上海、南京探亲,早上在高作登车,中午可达。最近,四子红兵出国,晚上830上火车从建湖站出发,翌日凌晨抵京,晚上9点登机第二天一早到达俄罗斯首府莫斯科,交通极为便利。

 

民国二十三年(1934)农历九月初八日,我出生在一个世代从农的家庭。母亲薛儒珍生下我以后,患了乳房病,全靠周氏祖母母喂奶(老姑母与我同年,她生于正月初九日,比我大8个月)。那时候,乡村集镇没有代乳品供应,祖母的一份乳汁养活两上孩子,很不容易。我和老姑母都是快八十的人了,2010年正月初六日,我父亲去世时(95),老姑母从射阳回来,她还跟我开玩笑说:“小时候,嫂子没奶水,你是长头孙子,他们偏心,总是先把你吃饱喝足,然后才轮到我……”我说,你别提了,一提我就愧疚,那年头,经济困难,要不是与你分享,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老姑母笑了。

 

我的祖父名叫孙汝聪(系先祖以孝公由苏迁盐后第十六世传人),排行老三,乡里都称他聪三爹爹,一生娶过三房祖母:大祖母吕氏,高作老街人,29岁病故,生一女幼殇;二祖母张氏,今近湖西葛乡家庄人,未生育,年逾古稀因贫病离世;三祖母周氏,盐城北乡新兴场人,殁年87岁,生三男三女,吾父为长男,名绍猷(听父亲说过,二叔掉下牛汪塘淹死,三叔童年病故)。大姑母绍华,现年93岁健在(姑父王家荣去世),于盐城儿女处生活;二姑母绍珍,久居上海,退休职工,现年82(姑父冯仁荣去世);三姑母绍萍(孙华),早年随夫曹文炎徙居射阳胜利桥从商,现年77岁。三位姑母儿孙满堂,家庭幸福,享受天伦之乐。

 

祖父母宠子如命,娇生惯养,包师家教,望子成龙,以至吾父脾气很坏,据说还打过老师,直到30岁才学会种田。吾父母所生三男三女,我是老大,原名庆之;二弟吉之,三弟祥之,三家全在建湖。大妹秀英,早年随海军转业的妹夫傅正贤从事军工,先在大别山,后随军企移居合肥。二妹秀兰,妹夫李相仁(退休)住县城。三妹秀芳,妹夫苏昌龙,安徽霍山人,从事军工,均已退休,现居合肥。

 

上世纪40年代中期,家乡土地改革,我家11口人(老少三代),仅有薄田163分,后又分得地主周五家5亩地。因地薄碱重,从未耕种。那时候,祖父年逾古稀腰累弯了,仍是家里主要劳力,经济困难,入不敷出,冬春青黄不接之际,都要拿高利贷过日子,“吃青”是常事。所谓吃青,就是把未成熟的元麦或大麦头子割下来,上锅炕,去掉芒皮,磨成“仁”子吃。有些比我们家更穷的户下,等到收获之时,常常是磙子住,锅里完(粮食还债),逼得逃荒要饭的难民随处可见。记得,我祖父生病时,想吃点馓子都没钱买。祖母盖的絮胎,疙瘩瘤球,是千针万线连起来的。有一年,秋季收成稍好些,父亲买了一个小土布,染成蓝色,拟给张氏祖母做件外面光的罩衣过年,祖母舍不得,硬是要留给我在上学时做件新衣服,同龄的老姑生了气,认为上人偏心。

 

民国三十一年(1942),重阳节的前一天,我刚过9岁生日,父亲把我送进当地一家塾馆读书。在这里的同学有20多人,大的20多岁,小的都与我差不多,年龄悬殊很大。塾馆不分班级,都是先生个别点教,学的课程各有不同,一个先生只能教这么多学生。《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入学必读,是启蒙课本,尔后读《国文》,待第八册《国文》读完,再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左传》等,由浅入深,循序渐进。

 

记得开学的那一天,我穿上了张氏祖母让给我的那件对襟蓝布褂子,带上父亲买的糕果、母亲包的粽子,还有香烛纸马,到了塾馆,首先烧香燃烛,跪在孔圣人牌位前叩头,再向尊师叩头,然后把送给先生的礼物呈上,接着就是向同学们发糕果、粽子,意在请大家关照关照,不要欺生压小。塾馆每添一个同学,都是这么做的,再困难的家庭也不例外。有的人家交不起学金,花斗把米让孩子插个寒学,只求识几个字,能记记账,通通一般往来而已。

 

三家寒窗,先生三易,馆址三迁。第一任先生是矮个子老头,年半百开外,近视眼,名叫薛容旺,是高作北乡薛家滩人,馆址设孙绍锦家。薛先生水平有限,教学马虎,校规不严,东家多不满意,这一年不到的知识不多,父亲怪我不经心,常遭打骂。在这里,论资辈是三代同窗:孙汝璜(叔祖父)、孙绍良、孙绍伯(本家叔父)、冯仁荣(后为姑父)、薛家标(叔伯舅父)、孙成之、孙采之、孙培之、孙宏之都是族兄。

 

第二任先生是位高个头,朱砂鼻子,外貌威严,望而生畏,名叫周龙文,是西葛周家桥人,馆址设孙绍佑家。周先生水平超前,教书有方,善吟诗作对,通应用杂文,深受家长欢迎。但馆律甚严,凡调皮的、逃学的、礼貌不周的学生,常遭体罚,说是“不打不成器”,家长不反对,称“管得严好,严师出好徒”。他有一只特别的红木“戒方”(打不生的工具),我也尝过这“戒方”的滋味。有一次,轮我当值日生,因给同学们打了脏水研墨,被周先生得知,他把我叫去,责令我把左手平摆在桌上(右手不打,拓肿了影响握笔),掌心向上,被重击三下,啊呀,麻辣辣的,顿时手红肿得馒头一样,幸得好心的师母暗示——用石砚压掌,果有退热镇痛之效。提起这师母,面善心慈,和蔼可亲,花甲之年,一头青丝,梳髻用筛子“等发”,讲究素雅,待人大方,她常为护短学生和周先生争执。快70年了,师母的形象我记忆犹新。

 

第三任先生是口河北岸的李华栋,他是晚清秀才李树滋的儿子,馆址设马中圩一马姓家里(马姓是个大户人家,有个姑娘叫马成杏及其表姐妹吕以凤、吕以凰都和我同窗)。华栋先生脾气暴躁,是个烟鬼子,满口牙齿黄了发黑,训人更是厉害,但人打人,教书很认真,东家也很敬仰。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李先生家不幸发生火灾,同学们现所当然地都去救火,时见老秀才李树滋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帽顶上还有个小红球,他彬彬有礼地跪拜四方,向前来救助者连连叩头,以表谢意。老秀才因遭火灾,一贫如洗,生活窘迫,不久病故。此后,他的儿子华栋先生也无心团馆,背井离乡,去上海另谋生计。上世纪80年代初,我巧遇他的女婿吕立进同志得知,华栋先生弃教后,在沪地当清洁管理工混了多年,上海解放后,一家人生活刚刚好转,却不幸因病辞世。华栋先生有个儿子叫李国华,和我同不,亦曾与我族姐孙凤之订过奶婚,民主改革时期解约。

 

旧时,有“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的古训。我的三年体会,要是在塾馆熬过十年寒窗,谈何容易!精神压力太大,那孔孟之道,就够你受的了。封建时代,教书先生受到尊崇,供饭馆先生到学生家轮餐,不管你家庭怎么困难,都得设法恭敬几分。我们家平时想改善一下伙食,父母不允,都要等先生临饭时才能大伙沾个光。东家有什么婚丧喜庆,必请先生光临,作为座上宾。

 

上面三位先生当中,周先生最考究礼仪,有个东家请吃喜酒,没安排他坐首席,他不满意地说:你家“中堂”是谁写的,借了吧?不是“天地国亲舅”吗?那时候,一般人家在主屋正中都用红纸写上“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作为供奉,教书先生列第五位,周先生说“天地国亲舅”是反话,意即我倒不如你家舅舅了。经他一提,东家介意,觉察失礼,得罪了先生,连忙道歉,把先生请到首席上座。此后,周先生常用此例教导学生,说:“不是我要争席位,而是你代相传的孔孟之道、周公之礼,不可不行”。

 

四时八节给先生送礼乃是常规。立夏送鸡蛋,端午送粽子,中秋送月饼,春节送糕果(有人家过年杀猪还要送块肉),我见过困难家长送上一捆青菜也略表心意。送礼也有程序:家庭陪学生(年龄小的)一起去,到堂前先在孔夫子牌位前叩头,然后转身为先生、师母叩头,奉上礼物之后,还得说上几句礼轻义重之类的客套话,表示歉意。如果礼轻话不周,就可能激怒先生,遭到训斥。

 

在塾馆读书压力最大的是死啃书本、死背“代书”。那时候,读书不像现在领会精神就行,而是都要背熟,你念的书越多,“背代书”的任务就越大。每天下午第一课是习字写仿(练习书法)或做作文做对联。第二课就是捧出一大堆念过的书,到先生案前,立在那里摇头晃脑之乎也哉地背诵好大一会(点题抽背为主),如果你漏句掉段,不是厉声呵斥,就是纠耳朵吃“戒方”(个别逃学都都是因为背书难而不想再读)。代书背完之后,先生再点教新课程,让你自习。常言“书声朗朗”,硬是塾馆学生晨读和午后背书的生动写照。除此而外,塾馆不安排其他任何活动。

 

“姑娘绣闺房,小伙子上学堂”。旧时,受封建制度的约束,女孩进塾馆读书很不容易,大户、权势有例外,但多为包师家教为主。我第一年读私塾,只见挝一位叫卞秀林(乳名二宝)的姑娘,卞姑娘不能与男生同桌、交谈,她因受不了馆律,只上一个寒学就走了。我的叔岳父姜宗元(人称龙三先生)在家里教馆,几个闺女没有一个识字的,“女子无才就是德”。在读第三年私塾时,民主政府虽有倡导,但还是很少,吕以凤、吕以凰姐妹是大地主吕文生家闺女(吕文生外号洋虎子),跟我同过学,史传豪门小姐要出外求学,也只能瞒天过海,女扮男装,否则无法进得馆门。人们熟知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杭城攻书三年整,日同桌夜同宿,未曾识破女裙钗,就是这个缘故。

1945815,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8年抗战胜利结束。作为老解放区的家乡,民主改革全面开始,塾馆被取缔,筹办新学,就在这新旧脱节之际,我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

 

当时,我年仅12岁,蹲在家里只能吃饭,不会种田,看到祖、父辈们的繁重负担,于心不忍,加之自己性子急,没事做到处跑,爬树掏鸟蛋,下河钩螃蟹,大人即淘气又担心。于是,一逼走千里,在是年秋收秋种结束后,独自背井离乡,到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自谋生计去了

录自《风雨路上——孙善夫回忆录》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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