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不如乡情外甥不如旁人(孙善夫)
抗日战争结束,内战烽火连年,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了四年。那年头老百姓穷困潦倒,不得安宁,青年人被动员参军参战,中壮年承受担架后勤,运送粮草,转移伤员,支援前线。故乡的口河头南岸(原咸北村三组)曾设临时军用船厂,日夜兼程,赶制木船(有的还装上机器),为渡江战役服务。
我父亲是个胆小人,逢年过节连鞭炮都不敢放,乡、村干部要他上前线服务担担架,亦称支前,逼得他碰头撞墙,死活不肯。乡村干部把他拘禁起来不让回家,提出不去可以,但要出钱雇人。后来,因无法摆脱,祖父只好从口粮中挤出两石稻子(约合300斤)外加一点钱,由干部找人当替差。这时候,家里日子更苦了。为了缓解生活困难,父亲先我去了上海打工。
【路宿街头】1945年秋,家里给我一斗米(约合20市斤)作路费,跟邻里周士普(绰号周老麻子)的木帆船往上海。木船旅行艰难,有风扬帆,无风拉纤,一路行程十多天,遇过两次风险:一次是在兴化北边“黑高荡”,傍晚时分,天色陡变,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差点翻船;一次是在靖江附近八圩港准备渡时时,又遇大风,船主意欲停行,又来不及避港,搭船人因食品不足,为了赶路,大家没法只好凑点钱,请“吊江船”(熟悉水性,专营助难的地方船只)拖着过江。船主周老麻子为庆幸安渡大江,特地买了只猪头敬菩萨,我们搭船的跟菩萨沾了个光,饱了一顿口福。
抵达上海时,船住在苏州河里,那里一个睛朗天的下午。黄昏时分同船的高作镇上“同兴隆”店主的孙爹爹,领住我合坐了一辆人车三轮车,朝长寿路曹家渡母舅家驶去。到达母舅家时,天色已晚,路灯亮了,“同兴隆”爹爹离去后,把我独自留在这里。
按照常理,到了嫡嫡亲亲的娘舅家(外公健在)起码有暂时的欢欣吧,不然,当晚就受到了想象不到的冷遇。上海人家那时住房紧张是事实,但一个小外甥从千里迢迢的苏北乡下首次摸上门,歇上一两天难道不行吗?不行。脸未洗,水未喝,夏氏二舅母(原籍建湖古基一带人)马上打发人把我送到不远处的大舅家。大舅名叫薛儒群,当时不在家,表兄薛维钧(小名大庚子比我大三岁)不理不问,旁若无人,他见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小乡巴佬来此,面露不悦,扬长而去。外公和两个舅舅此刻都得知我来沪,但均未能来看我一眼,问我一声。此情此景,被冷漠的我,一阵心酸,泪如雨下……
怎么办呢?无人过问,我能呆呆地顿在这里吗?时在上海“大自鸣钟”(注)干挑水苦差的父亲怎知我的处境呢?想到这里,我极度难受,决定连晚出走,寻找父亲去。从小听大人说过“嘴就是路”,于是,一边问路一边走,走到“浴身池”门口(母舅家西边路口的一家浴室),看到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叫花子”蜷缩在廊檐下度夜,我顿起同情心,再想想天已这么晚,虽然马路上灯火通明,总不如白天好问路,父亲的伙计生活,白天在这里挑水,晚上又能在河处过宿呢?站在这伙穷丐身旁踌躇的我,又一阵心酸,泣不成声,我大哭起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被我哭醒,他搂搂疲倦的眼睛,拗起身子,依在墙上,问我是哪来的?听他们也是江江人口音,使人平添了几分欣慰,我从肩上卸下小包袱(几件换身的旧衣服),蹲下来不想走了,连我4个人,最大的一个16岁,兴化人,还有两个是泰州的。说来也怪,他们并没有因为多一个“逃荒”的嫌麻烦,而是有同命相怜之感,4个人蒙在一条破烂的棉絮里熬过了难眠之夜。天亮时,那个兴化的小孩特地把我送以长寿路口,指明去“大自鸣钟”的方向,我又开始徒步“长征”寻找父亲去了。
死记加勤问,经过半天的摸索,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父亲原来在一个叫杭老二的人家包水挑。上海解放前,一些小户人家装不起自来水,若干户合用一个龙头,由主管人定时开放,远路的人家供水靠送。这份苦差事本来是我二姑父冯仁荣揽下的,后来他踏三轮车送客,就移交给我父亲承担。这挑水活即挣不了多少钱,又十分辛苦,父亲有时还给管水的单身男干洗衣服,增加点收入。父亲性子暴躁,他听完我到母舅家遭冷遇的情况回报后,非常恼火,第二天一刊就带我到母舅家,本想责备几句,出出气的。那知道这矮舅妇(二舅母)很机灵,主动应对,以和相待,并再三留我在他家暂住,这就是伙计生涯的开始。
【小佣三月】二母舅薛儒燕在曹家渡五角场设铺经营牛肉面生意(马路对面是国强鞋帽商店),我到了以后,他家把原来雇佣的伙计辞退了,这份洗锅涮碗、抹桌扫地的杂务交给我干。
这不成问题,反正我不能在这里吃闲饭,暂栖身也罢,总得有点事情做。可恨的是,善“变脸”的舅母,在我父亲走后,一反常态,三天未到晚,就暴露狰狞。
舅母不把我当人看待,我露宿摊头,起五更睡半夜,辛辛苦苦地当小佣,连碗熟饭都混不周全。通常是他们一家人吃完饭之后,才让我回去吃,吃什么呢?不是剩饭残汤下脚料,就是“小灶伙食”,被虫子蛀空的米壳子,倒掉可惜,喂喂伙计还有利用价值,用一只有柄的小铝锅(二号碗大)把米壳子加水一炖,饭不成饭,粥不像粥,一股霉味“猪肉食”,我实在吃不下去,常常流着泪,返回干活,忍气吞声。舅舅难免不知情,就是知道也左右不了她。
夏天,睡马路没有蚊帐,身上被蚊虫叮得像出疹子一样,全是红点子。做了三个月小伙计,可谓吃不饭穿不好,连条裤头子都未混到,舅父母从未给过一分钱。虽未遭打过,但指桑骂槐有辱人格的污言秽语经常听到,有时连我父母都被骂。记得有一次,我用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凑凑买双胶底鞋(平帮黑色,只有苦活人才穿这种鞋),矮舅妈看见了,疑为是舅父给买的,俩口子吵了大半夜,骂声不绝,当时,我睡在前侧一个叫韦珍家的大屋内,声声刺耳,难受至极(时值上海三官堂桥闹毛人、小怪期间,这是坏人造谣,据说建湖沿荡地区也同时闹过)。舅父薛儒燕“妻管炎”,舅母如此厉害,听不到他一句反抗声,实属罕见。
舅父母待小佣外甥如此刻薄,是家境不好、经济困难吗?根本不是,很有钱。家里有储备金条、囤存大量龙头牌细布(国民党统沿时期,市场波动大,通货膨胀,有钱人多购物保值)。
这个十分小气的财迷,一心想在苏北买批田产,想在上海创个大业。三外公薛德富曾作中介人给他家买了高作东边李代云家30亩地(李为地主、政客,后离境去台湾),拟雇佣剥削,可一季庄稼未收就被民主政府土改时分给穷苦农民。我的二姑父冯仁荣虽然条件差(三轮车夫),在沪地对我十分关切,一次,他见我满身都是红点子,心疼,主动找二舅父商议合伙给我做顶蚊帐,二舅口都未开,原谅他的说法是“娘子关”难过,不敢擅自作主吧!
大舅父薛儒群时在上海长寿路中和灯泡厂当工头,经济条件也很好。我在上海三四年,他从未去看过我一次,见面了也不理采,更谈不上到他家喝上一口水。外公薛德宝终日气鼓鼓的,几乎天天见面,从未和我这个外孙说过一句话,何谈“关怀”二字。
【父亲怀旧】过去,每当我提起在上海的这段往事,母亲除了长叹,从不辩解,毕竟同胞姐弟,难以启齿。母亲婚后仅回娘家两次(外婆早已离世),深有感受,心知肚明。母亲是位不与人纷争的厚道人。我父亲不同,刚直不阿,当仁不让,为人处事,不卑不亢。
父亲提起自己的婚事,满腹苦水,一言难尽。他告诉过我:民国二十二年(1933),祖父送他去上海完婚,母父薛德宝先是若无其事,不予接待,幸得一位叫姜二爹爹的故乡好人(久居上海,我祖父的好友,与薛家也熟悉)热情接待,并安顿了住所。后经姜老出面交涉,母父薛德宝同意成事,但提出苛刻条件:相关实物除外,要现交“鹰洋”20块(币值最高的银元,亦称洋钱),否则毁约,不承认这门亲事。这对一普通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实在拿不出。经姜老多次面商,薛家一言九鼎,绝不更改。时为日华纱厂(日本人在沪开办的纱厂)工人的母亲,坚贞不屈,反对毁约之说,她明知其父这样做不仁不义,是刁难婆家,但不敢声张。两下僵持怎么办?祖父和父亲拟返里作罢,可姜二爹爹不允,劝说吾祖父想天办法也要成全大事。祖父无可奈何,只得回苏北卖掉8亩良田,为父完婚。两次往返,加上在沪月余开销,食宿自理(从未在薛家喝过一口水),耗费之多,祖父内疚成疾。吾母闻讯,心里不安,曾面责其父:“良心何在,我平素在纱厂苦的工钱全归了你,你唯一的女儿婚嫁,分文不花,反而借机索财,搞得我婆家倾产,你于心何忍!”母父薛德宝竟无动于衷,反而责怪吾母,帮婆家说话,不为娘家争光。母亲一气之下,毅然弃工离沪,婚后随吾父回乡,终身从农,含辛茹苦,养育3男3女,度过60多年的田园生活,1994年农历六月初二日因中暑不治辞世,享年82岁。
有道是,水有源,树有根,得势不能忘旧情。人助人,不可施恩图报,但忘恩负义就是忘本。上世纪30年代,外公薛德宝在苏北故里时,陆上无居,水上为家,时有破船一只,原置田产被不务正业的上人变卖了,经济拮据,生活困难。俗话说“做了亲换了心”,吾祖父当时有30亩良田,经济比较宽裕,多次慷慨相助(粮食为主),最多一次借出三石三戽豌豆(含佃粮1200多斤),助其变价经营,从未偿还。后来,薛家避难旅沪,靠收废旧营生。经过一段艰辛,两个舅舅就业成家,立足上海,逐步好转,经济富裕。从此,目中无人,六亲不认,以怨报德,负义忘恩。要说亲情,莫过于亲家关系、翁婿关系、舅甥关系,他们都忘得一干二净。就作为乡邻家的小孩初来上海,也得关照三分,不可能有如此遭遇吧?外甥当小佣不给分文也罢,连基本生活都难保,岂不令人寒心!
【不计前嫌】我这个人,有话直说,不吐不快,但口硬心软。往事追溯,只是历史的回顾,《风雨路上》的过程,并不意味记仇泄愤。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两位舅父回故里为移葬外公灵柩事,住在小舍,我仍以尊长相待,关怀备至。70年代,我三次因公去沪,每次都携礼品拜访,二舅母病卧在房,我临床慰问。90年代,我因编史修志公务繁忙,未能去沪探望,但多次与二舅父通信通电(大舅过早离世),问长问短,祝愿老人家健康长寿。作为前长寿路街道饮服业党支部书记的二舅父,此刻,对待往事流露内疚,他出言吐语我是理解的。晚了,尊敬的舅父,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在我母亲去世10周年那年,二舅父偕同北京、上海部分子女一行4人来湖,我特地在较好的酒店设宴款待,并请高作叔件舅父儒驷夫妇及我的二弟、三弟、相仁妹夫、秀兰妹妹及其我的儿孙们,共20多人,一起团聚,表示欢迎。席间,我的曾孙小虎还走到“长老”面前敬酒,气氛热烈。宴别,请母舅和表弟、妹们到我长女长秀、长孙玉健两家看看。随后,又乘坐出租车,陪同他们游览了湖城风光。此行,给母亲的娘家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儒燕二母舅于2009年去世(享年94岁),我未及去沪,但兄弟三人汇未千元,表示怀念、哀悼。次年,吾父仙逝(享年95岁),上海表弟妹亦同样应酬。
上海的嫡亲娘舅都不在了,家乡的叔件儒驷舅父母我一视同仁,不分彼此,逢年过节以礼相待,往来正常。和谐共处,以慰老平在天之灵。
注:大自鸣钟,亦可作地名。在上海长寿路东端四岔口中间,有一碑状方形高大建筑,顶部四面装有大钟,报时声响。上海解放后,在整顿交通中拆除。
录自《风雨路上——孙善夫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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