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悼东平诗(亦为)
(一)
胡风是东平的至交。皖南事变时,胡风听说东平牺牲,但心祈不是真的,但终于禁不住“各种感情的袭击”,记下了两首“悲愤的痕迹”的诗。
这两首写于1941年初的诗,其一:“劫灰三载说江南,地冻天荒又岁寒。幸有灾黎成劲旅,恨无明镜照西天。同袍喋血倭奴笑,一榻鼾眠傀儡闲。回首京华寻旧梦,石头城内血斑斑。”其二:“书生毛戟非无用,为杀倭儿拾铁枪。赢得风霜磨傲骨,忍将愤懑对穹苍。温情不写江南梦,宿恨难忘塞上殇。耿耿此心犹搁笔,来今往古一沙场。”
第二首与后来创作的一首悼念东平的诗一起发表在1941年12月6日重庆《新华日报》上,诗的字句上略有不同,拾铁枪作拾镖枪,赢得风霜作万里风霜,忍将作且将,塞上殇作塞上伤,犹折笔作犹搁笔。此外,《华中鲁艺殉难烈士纪念册》录载时最后一句缺第一、第三两字,实为“来今往古一沙场”。这首诗在《新华日报》发表时,第五、六、七三句分别有一注释,作者另有一附记。第五句注云:柏山来信,说江南风光绮丽如梦,但他却没有写出那温情的能力云。第六句注云:九·一八后,东平曾有“滦河上桥梁”之作,中国人民底英雄主义最初也得到了文学上的表现,但文坛却没有人注意。第七句注云:东平来信,说“耿耿此心”,没有一天忘记创作,但现在感情粗燥(糙),没有办法,只好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云。附记——今年春初某天,在愤懑的情绪里面,我想起来两个朋友,东平和柏山。深夜独坐,翻着他们底来信,成旧诗两首,与其说是怀人,还不如说是自己排遣。当时写给了一个报纸副刊,不用说没有登出,但接着也就晓得了他们平安无恙。前天在路上遇到S君,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误传,但悲痛抓着了我,不由得记起了春天的那一幕,但另一首却除了最后一句“石头城内血斑斑”以外,完全忘记了,现在就把这一首录出,暂时算是又一次的无可奈何的怀念。
原注与附记中所说的柏山,即彭冰山,据胡风1979年给丘健生的信中讲,彭冰山在文革中被殴打致死。
(二)
附记里说听了S君的那个消息,后来得到了确证,那就是东平真的牺牲了。胡风在香港的秋夜里,又写下一首悼念东平的诗。这首诗最先发表在1941年12月6日重庆《新华日报》上,诗云:“铁骨原来本赤心,两丰血迹尚殷殷。惯将直道招奇运,赋得真声碰冷门。痛悼国殇成绝响,坚留敌后守高旌。大江南北刀兵急,为哭新军失此人。”其后也有一则附记:第一段原是听到东平底死讯以后,题为“怀人”写下的,但不愿意那是真的,所以在“附记”里没有写明,写了以后也就不愿寄出发表。后来得某信,报告了他殉难的详情“曹白来信也说了江平确已战死”,接着报上也登出了两行消息。那么,是真的了!那以后,凌乱的回忆片断常常纠缠着我,有时突然感到悲痛,但我却无法写出什么来。今天下午也是自己排遣地成了这一乎,现在就加在那稿纸后面,投寄出来,暂时算了个纪念吧。一二两句叙他底初期经历和性格,三四两句自叙他八九年来为人为文的态度以及在文坛上的遭遇,五句指他在抗战初期所写的作品“第七连”,“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一个连长底战斗遭遇”等说的,那些直到现在还是中国人民底英雄主义底最壮丽的史诗。(《华中鲁艺殉难烈士纪念册》,原载1941年12月6日重庆《新华日报》。)这首诗后来随胡风《忆东平》一文又发表于《希望》1946年第2集第3期,唯第三句中招奇运作招乖运,另《丘东平研究资料》第45页第五句“痛掉国殇”当是“痛悼国殇”之校误。
这里的两丰,指海陆丰,丘东平虽然出生于地主之家,但却追随彭湃投身农民革命,后来大革命失败,丘东平逃往香港。
(三)
胡风发表在《希望》1946年第2集第3期上的《忆东平》(许翼心、揭英丽主编《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是叙述胡风与丘东平交往及胡风对丘东平评价的权威之作。其中对上面三首悼念丘东平的诗歌创作背景作了详细的交待,此外,诗本身也与发表在《新华日报》上的字句略有差异,上面已经作了记述。
《劫灰三载说江南》、《书生毛戟非无用》两首实际是胡风在听到误传丘东平、彭冰山后所作的,但他终究不忍明说,所以只是记下自己“悲愤的痕迹”。可是《傲骨原来本赤心》则是在确证后所作,胡风详细地记述了他所听到的丘东平牺牲的经过:
但等我到香港(1941年5月)后不久,从上海传来消息,说是东平在苏北遭到敌人围攻的时候牺牲了。这本是意中的,但却又似乎意外,我愿意这消息不确,但心里又知道那大概是真的。终于,由香港回到上海的M的来信证实了。她还报告了听到的情形。敌人来了,东平带着鲁艺的学生撤退到一个只有一座桥可通的四围是水的洲岛上,这已经是失策了。第二天得到报告,敌人又逼来了,这时候应该马上夺桥撤走,但东平却集合学生讲话,叫他们卧下,直到听得到围攻的机关枪声才从桥上冲出。冲出了以后,他检查还有一部分学生没有过来,于是又冲回去领他们冲过桥来。这样反复了三四次,敌人注意了,他又留着小胡子,于是把他当作军官,向他集中火力,把他射中了。
对于东平的牺牲,胡风写道:“在绵绵阴雨的香港的秋天夜里,我一个人坐着,想到革命文学底艰苦的过程和东平的经历,以及他的工作所应有的意义,忽然更加深切地感到了他的死对于革命文学是怎样大的损失。”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创作的《傲骨原来本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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