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何妨一线牵(王学言)
——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员、明史专家王春瑜
王春瑜,出生在苏州,祖籍建湖高作,青少年时以勤奋刻苦好学,步入明史的殿堂,多少年来在史学的海洋里孜孜以求,笔耕不止,从而在史学界一举成名,成为我国名史专家,中国作协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以史家笔墨抒写赤子情怀,字里行间,自省省人,自警警世,令人叩节赞叹。
“回首当年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童年时,正值抗战军兴,王春瑜随母亲、长兄从苏州逃亡至原籍乡间高作。在穷乡僻壤,最早给他留下古的模糊概念的,是搭草台演出的江淮戏。那时的淮戏,还属于民间小戏,有的戏班子完全是由农民中的淮戏爱好者组成的,农闲时演出,农忙时各自回家耕耘收获。记得有一年初冬时节,有一个叫吕老舍的村庄,他头一次看淮戏,在惊叹斑斓彩衣、绝代佳人(按:当时他不过五六岁,根本不懂戏装化妆术之类)这余,随着《活捉线三郎》、《三击掌》剧情的发展,年仅几岁的王春瑜不禁困惑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问大人,谁也不知道。他回去问母亲,母亲正在做饭,一边用火叉拨拨着炉膛里的紫草,一边微笑着说:“咳,管那个做啥呀?反正是古时候的事罢了!”从此,在他的心目中,古的概念,像遥远的夜空,神奇而又迷茫,大约又隔了二年,这时王春瑜已经在小学读二年书了,因病卧床,偶然得了村邻借阅的连环画《隋唐演义》,这可说是他平生阅读的头一本通欲史学读物。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真是爱不释手。但是,读着,读着,问题又来了:隋唐离现在有多远?为什么现在看不见李元霸、秦叔宝、程咬金、史大奈这类人呢?这一回,他
王春瑜写这一些,决不是未老先衰,离题万里,要读者跟他一起去怀旧,重拾童年的残梦。不,他只是想说,童年时他在今古上的幼稚、朦胧、困惑,成了他后来习史的起点,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这是他在多梦的童年少年时代,始所未料的。
也许更使他惭愧的是,等他长大,在复旦历史系读了五年书,又念了研究生的元明清史专业,虽然有时依然如“童梦幻成真”,思索史学研究中的今与古问题,但并没有深入地、刻苦地研究与思考,以粗知太史公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不变”为满足,并抄下来,贴在床头。至于如何“通古今之变”?实际上根本茫然不知。尽管在求学期间,政治运动不断,但他珍惜放牛娃出身,父史的汗水钱来之不易,仍然读了大量的书,他的借书证,换过好几本。不过,他几乎完全埋首在具体的史实里,对今——现实,对古——过去,很少甚至没有作连贯的纵向思考,及横向的比较、剖析,其结果,必然是既不知今,也不知古。因此,在此期间,他不仅在史学上没有象样的成绩可言,更重要的——而且痛心疾首的是,很快在政治上栽了大筋斗。当“文革”的红色狂飚从神州大地上呼啸而起时,曾有朋友告诫他说:“另参加,肯定要秋后算帐的!1957年的教训,不能忘记。”但他没听进去,更没有去回顾中国政治史,特别是中国封建专制主义的发展史,却怀着对已被打着新旗号的造神运动捧成“红太阳”的赤诚,深深卷进“文革”,落了当了近七年的反革命、家破人亡的境地。1968年春、秋,1970年冬,王春瑜曾三次身陷囹圄。在丧失自由的痛苦日子里,他在心中重温历史,认识现实,也就是把古与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苦苦探索,终于在今古之间,混沌初开,认定所谓的“文化大革命”,不过是空前的封建专制主义招魂运动。在受政治迫害的日子里,虽然被批斗训斥,是家常便饭,被勒令示众、打扫厕所等等,更是司空见惯,但他从未想到自杀,丧失对未来的憧憬。因为这时他已懂得察古知今,眼前的种种政治把戏,没有一样不是古代封建专制主义的翻版。当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获自由。亡友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信东风唤不回”。1977年4月,王春瑜终于由上海市公安局彻底平反,重新拿起了笔。
据说,“文革”中因各种政治案件而受株连的人,有二亿多。在这个巨大的数字的背后,隐藏着多少血与泪!他的妻子过校
当然,这些文章,都不过是读史杞记,或历史杂文,对史料的搜集铨释,远非尽善尽美。但重要的是,王春瑜写出了他心中的话,写出了今人迫切想了解古代有此类问题的知识,写出了一些史家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就此而论,他觉得没有在史学界白活,没有对不起中国古代史这个饭碗。
在实践中,他终于逐渐明白,作为史学家,如何处理今与古的关系?结论应当是:今古何妨一线牵。事实上,这些年来王春瑜出版的专著、小册子,发表的论文、读史杞记、随笔、杂文,大体上都贯穿了这条线索。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在清理封建专制主义的精神垃圾,深挖其历史与现实的土壤。有的文章从标题上就可看出内容,如《阿Q先辈考略》,而大多数的著述,有心人自能从中领悟到他对现实中种种历史流毒的针贬。
当然,今古一线牵,并不是新的史学方法,更不是他的创造。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可以说在逻辑上已经包含了今古一线牵的便是。读过《史记》及《太史公自述》、《报任安书》的人都能深刻感受到,他倘若不是对今古两头都有深刻的理解,特别是在蚕室中遭受奇耻大辱,他不可能写出那样有血有肉、传诵千秋的史学巨著。一部中国史学发展史足以证明,很难设想,一个对社会现实冷漠、稀里糊涂的人,能够理清楚古代历史纷繁的脉络。古人司马光等不必论矣,近代的史学大师梁启超、郭沫苦等,在史学实践中熔古今于一炉的辉煌业绩,更是尽人皆知的。
显然,不学如我,今古何妨一线牵,不过是跟在史学大师身后学步、描红而已。虽然学无成,鬓已秋,但聊堪自慰的是:自知只有中人之智,治史未敢偷懒,文章不论长短,皆心血之痕,从不掺水;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头插风向标,曲学阿世;深知良心不能论斤两,否则有何资格评说古人;坚持史学研究的理性、科学性,坚决摒弃“四人帮”的大狗牙“梁效”、“罗思鼎”那种混淆古今,既歪曲古,也歪曲今的帮派史学。
该结束本文了,依然心潮难平。忽然想起南宋词人蒋婕的〔虞美人〕《听雨》,似有所悟,现活剥一首,用以述怀,自属“油坊”出品,平仄非所计也——
少年闻史戏台上,
古今糊涂账。
壮年读史忧患中,
浦江呜咽神州泣西风。
而今治史燕山下,
鬓已染霜花。
千古兴亡总无情,
一线贯穿历历看分明!
这正是王春瑜的人生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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