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华诗话十则(三)束发读君书
唐张新编
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中,青年导师瞿恩曾追述过自己对马克思主义信仰确立的过程。当年留学欧洲时,他们广泛涉猎、深入研究各种思潮与学说。这些一心想着振兴中华的仁人志士留学欧洲时,广泛涉猎、深入研究各种思潮与学说,“了解了那么多的主义,最后得出什么结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挽救中国。”这种认识之下建立的信仰“不是私利,不是血缘,而是理想,是挽救中国的理想”。为了这种理想“通过我得以实现,纵然牺牲了我的生命”。这种信仰的牢不可破,正是基于一种理性选择,她一经确立便与革命者的生命紧紧相联,“不自由,毋宁死”。
瞿恩对真理道路的求索,正是乔冠华信仰确立过程的形象写照。1935年,乔冠华留学德国,同样怀揣着振兴中华的理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乔冠华特意选择了德国南部城市图宾根,在这里的图宾根大学进修哲学。这所学校是哲学界非常有名的大学,黑格尔曾在这里读过书,而图书馆中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籍也是全德国最为完备的。(《乔冠华口述》第311页)正是在这里,乔冠华通过自己的哲学思考,进一步深化了自己从清华园开始的思考,最终决定信仰共产主义。这样的过程,也决定了无论怎样的磨难,都很难撼摇他的信仰。
乔冠华回忆说:“我从1929年起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并且相信马克思主义是真理。但是,从我接近马克思主义起,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中间经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是从根本上反映了,我出身于地主家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动摇性,最后还是坚定下来。”(《乔冠华口述》第299页)
1972年,时任外交部副部长的乔冠华率团出席第17届联大,回国途中顺道出访西欧诸国。11月17日,在英国伦敦,乔冠华专程拜谒位于海格特公墓的马克思墓,回国途中在乌鲁木齐曾作有《谒马克思墓》一诗。诗云:
束发读君书,今来谒君墓。(今来,《乔冠华与龚澎》第359页作“近来”。谒,一作展。)
四顾皆荒凉,独此多花朵。
有花无花小事耳,人心向背事才大。
八十九年如逝水,唯有君思翻帝座。
红旗招展古神州,非君之故更谁何?
我亦从君四十年,论君涕泪双滂沱。(论君,一作谒君。)
大错小错千千万,赤胆忠心信无过。
迟早终得见君去,促膝长谈当有所。(畅谈,一作长谈。)
来日方长吾即归,且献鲜花寄微慕。(《乔冠华与龚澎》慕字误为幕。)
此诗开头两句仿拟黄仲则《过太白墓》一诗。黄仲则,字景仁,今江苏武进人,清代著名诗人,有《两当轩集》。其《杂感》诗“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句,广为人知。《过太白墓》是黄仲则游历采石矶李白墓时所作,开头两句:“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最后四句亦来自此诗,“迟早终得见君去,促膝长谈当有所。”化自黄诗“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末句“且献鲜花寄微慕”,化自黄诗“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当然,就此诗来看,乔冠华虽然效黄仲则倾慕李白之情,却只是借其旧瓶装的新诗,表达通过独立思考,上下求索,而确立的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这种基于信仰产生的对马克思的倾慕之情,自然要比黄仲则对李白的仰慕之情浩大深邃。前四句,是说自己成年之前即研读马克思的著作,而今来到墓前,颇有朝圣者那种神圣之感。有花无花六句,是说马克思的学说合乎社会发展规律,合乎人心向背,指引中国革命取得光荣的胜利。我亦从君四句照应开头“束发读君书”,表明自己追求真理,信仰马克思主义,献身中国革命事业,“赤胆忠心”。迟早终得四句,是说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终身不会改变。现在革命队伍的同志常常会说“去见马克思”,虽是戏语,其实却关乎自己一生的信仰。乔冠华可谓言由衷肠,无愧于心。
1980年代初,中国的年轻人出现信仰危机。当时有人问乔冠华:“乔伯伯,你一生廉洁,忠心耿耿,却被整得这么惨,你不对自己的信仰动摇吗?”乔冠华非常激动而又十分坚定地说:“我不是工农出身,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不是因为自身受压迫,而是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十六岁离家,寻求真理,在清华园里,我就开始读马克思的书。后来在德国,我研究康德、黑格尔,研究马克思的学说,最终决定信仰马克思主义。如果我现在对自己的信仰动摇,岂不是我自己把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个人遭遇不论何故何因如何坎坷不幸,我的信仰绝不会动摇,我要带它去见马克思。”(《我与乔冠华》第117~118页,此书引用乔冠华之语,把伊曼努尔·康德、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两位哲学家,写成了“康德·黑格尔”,误。“个人遭遇”至末一句,引录自曹晋杰《中国二乔——胡乔木、乔冠华传略》。)
也就是在这次回答年轻朋友关于信仰的提问时,乔冠华抄了一首《诉衷情》词送给他们:“先烈忠贞为国仇(酬),何曾怕断头!而今祖国红遍,江山靠谁守? 虽未终,鬓已秋,长驱倦。你我后辈,忍将夙志,付与东流?”曹晋杰所引“红遍”作“红一片”,“付与东流”作“付东流”。此词罗银胜《乔冠华传》、曹晋杰《中国二乔》皆未云词作者为谁。有多种版本毛主席诗词集将此词作者定为毛主席,题为《诉衷情·赠人》,是1975年(一说作于1974年)毛主席赠与病中的周总理的。其词与乔冠华抄录略有异同,词云:“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后辈,忍将夙志,付与东流?”此词乃仿拟陆游《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附,清黄仲则《过太白墓》诗(《两当轩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洒然江上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昆明池,古长安之池沼名)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
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著处,即今遗躅(遗迹)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惟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原注:贾岛墓亦在侧。)
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明月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杜甫),窆石(圹旁石碑,代指坟墓。窆,biǎn。)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激愤,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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